(3)
初高中交接的暑假比往年的要難捱一些。 太陽更大,蟬聲更躁,更會因為白日里不著家就被阿姨打報告。羅文芳從未關注過我的去向,在鐘叔面前卻一反既往。我杵在玄關,拿“去圖書室念書”對付他們,然而搪塞不了鐘翊。 他才夜自修下課回來,一身涼意隔三步遠也擋不住,聲音帶著涼浸浸的沙?。骸笆遣皇遣涣晳T家里的小書房?” 對上他寫著倦色的臉,我不好意思扯謊,也不愿如實告知自己去了一家奶茶店打工,念最多的是“歡迎光臨”“夏季清涼大酬賓買二送一買五送三”“謝謝惠顧,期待您的再次光臨”這些迎客順口溜。 等不到回答,鐘翊卸了書包,穿過廳堂去到廚房。我偷摸著打算溜回房間,還被問了一句“不吃夜宵嗎”。 其實這問題他問過好幾次,只是每次我都給出拒絕,就像那個傍晚,他玩笑似的討取“哥哥”的稱呼,也被我的沉默打發。當時他并未在意,收拾好剩下的碗筷帶我又進了廚房,拉開一個抽屜將手上東西一一斜置進去,然后邁開半步留出空間。 我學他的方式擺完了碗盤,又被支使著把一個盒裝的小物件別進那個“抽屜”。 “這是洗碗機,”抽屜咕嘟咕嘟運作起來的時候,他開口解釋,“阿姨不喜歡用。但我們沒必要在這方面浪費功夫?!?/br> 他收起笑容,陳述得有些冷淡,說到“浪費功夫”時尤其。我戳在一邊不敢看他,又找不到話題續場,聽到他說“讓它洗就行,不用等”后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回了房間。 很多時候他應該是面鏡子,像初見時那樣照射出我所有的不堪,偏偏成了一間神通廣大的“萬事屋”,多數情況下無求也應。 我進浴室忘記鎖門,他碰巧進來,門才開他就退了出去,之后連聲道歉,隔天還帶回甜品作道歉,好像我的感受真的有很重的分量;客廳多出來一個小書架,我打工回來的時候剛好路過,他當時正在旁邊碼書,說家里所有書我都可以拿來看;小書房由他親手改造,前身是他的收藏室,收藏品如今只有小部分剩在書架邊。 我招架不了太多善意,只能一味地選擇逃避。 小學有段時間,我很羨慕身邊那些當meimei的女生,不必對大人們裝乖扮巧假眉三道,就能坐擁偏愛,放學回家有爸爸mama或者哥哥jiejie來接,還能有零食吃。而我呢,被羅文芳精心裝扮,跟著她輾轉各類家庭,碰見黏到膩人的男生,迎來他們比狗還難纏的討好。 鐘翊和他們完全不一樣,可當曾經期待過的角色終于降臨,我已從期待里脫身而出了。 奶茶店坐落在一條老街,距市圖書館有5公里之遠,和市一中籃球場僅隔了一面圍欄。店面不大,但足夠塞下三兩個店員和幾套桌椅。心寬體胖的男店長每回過來都會補充小碟子里的糖果,然后在上了年頭的電視機里調出同樣上了年頭的電視劇,讓電視和樹上的蟬對擂。 還沒到旺季,店里生意有些慘淡,迎送走一個客人能清閑好半天。我負責前臺的時候,常常支著腦袋在柜臺上看言情打發時間,看得哈欠連天了就聽電視劇醒盹。 整個暑假幾乎要如這般平靜無波地過去,直到店員jiejie們閑談時說到一中。 說來道去,連帶了我: “橙橙是一中的哦?能考上一中就很厲害了!再加把勁說不定高三就能進去培優班了!” “對呀對呀,培優班可牛了,每年都有好幾個清北的?!?/br> “這一屆是不是有兩個特別帥的?” “比較帥的那個進了培優班誒聽說,好像還有個大美女來著?!?/br> “少胡說,體育那個才比較帥好不好?!?/br> 我重新扎進九塊一本的16開言情,沒注意到談話什么時候換成了咳嗽聲。 那咳嗽有夠裝腔作勢地響了幾聲,我偏頭看過去,迎客的套話其實已經到了嘴邊。 卻有一只手先按住了我那堆書,然后右前方的男生從我看到書:“小meimei,看什么這么入迷???” 他穿著一中校服,我余光中另一個客人則多套了一件外套,很不巧地,我前兩天才見某人穿過—— 而鐘翊的聲音已經落下來了:“‘和霸道校草戀愛的那些事’……?” 他音色冷冽,放低聲音時很有壓迫性,故作陌生的語氣也很讓我心虛,“‘霸道校草:甜心,吻上癮’、‘校草懷里撒個嬌’……” 這些青春期無腦讀物到他嘴里簡直比緊箍咒還好用,我一個頭兩個大,跟著電視里的孫大圣同步說道:“師父別念了……” 他掃視書脊的目光沉了沉:“什么?” “別念了?!蔽腋鷤€病歪歪的大爺一樣哼哼。 “聽不清?!?/br> 我懷疑他耳朵簡直有毛病,在他同學看好戲的目光中憋屈地選擇了閉嘴。 “點這些,”那個男生遞過來一張紙,“應該都能做吧?” 我掃過一遍上面字跡不一的點單:“都可以做,全部打包嗎?” 那男生點點頭,坐到了就近的椅子上等候。 鐘翊沒放下書,反而仔細看了起來。我一度想搶回那些,都被他淺淡的笑容嚇退。 飲品快做完時他終于大發慈悲放過書,直起身,拿起了柜臺碟子里橙色包裝的糖果:“加一杯橙汁?!?/br> “打包嗎?” 他撕開包裝給我喂了那顆糖果:“不用?!?/br> 我滿嘴橙子味,不久后手上又多了一杯橙汁。 他們拿了奶茶走出幾步,交談聲回傳過來: “鐘翊,怎么感覺你那個meimei……有點笨笨的?” “不笨,就是有點傻,還喜歡躲著我?!?/br> “哎喲不行了,我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鐘大學霸也會被自家meimei嫌啊?!彼瑢W笑到岔氣。 說話聲很輕,我反而聽得清清楚楚,模糊的是那一天后來店里的交談聲。不,其實那一天后來的所有人事物都像憑空罩上了白日夢,存在感微弱而遙遠。 我清楚感知到得有在舌尖上滾了三兩遍、隨后被慢慢嚼碎吞進身體的水果糖,常溫的、第一口幾乎沒有味道、第二口酸蓋過甜、泛出苦味的橙汁。 我不喜歡吃和橙子有關的一切,它本體難剝又酸軟,延伸出來的飲品或甜品酸甜又古怪。嘗了兩口我就沒打算再喝,下班前默默倒進了店內的流水槽。 但是裝橙汁的杯子被我洗干凈帶回了家,一直到鐘翊下夜自修回家,我還時不時地看向它。 “吃夜宵嗎?”他敲了門問道。 敲門聲配合著他的聲音,帶出下午被他看到的畫面,無異于悶雷,一下子撩醒了我。 在我裝死之前他又敲了一下門:“我爸你媽都不在家哦?!?/br> 幾秒鐘后,我笨拙地出現在他面前,迎來和店里jiejie們下午相似的問句:“臉怎么這么紅?” 他身上還是很清涼的夏夜氣息,我得以鎮定地說:“謝謝你?!?/br> 他輕嗤一聲:“少了兩個字吧?!?/br> 我低著頭,臉上發燒,舌頭打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好像真的很喜歡meimei。 我吃著雞蛋羹的時候,作出這個結論的同時忽然意識到:嶄新的日子似乎沒有很難捱,就像橙汁其實也沒有很難喝,就像鐘翊這種哥哥其實很好相處,就像……蟬鳴會輕易響過一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