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飛鴻踏雪
男女弟子的住所是分開來的,獨棟的小屋被分隔成東西兩間。引領的弟子安排暨玉堂住進了東邊,但他未見到同屋的室友。 次日一早,打坐的暨玉堂聽聞外面一陣嘈雜,不少人由此經過,腳步聲與嬉笑聲不淺。 推開門,屋外的少女見他出來,低低的“哎”了一聲。 見暨玉堂看來,她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然后說:“我來……等您一齊參加早會?!?/br> 昨天是外門弟子進山的最后一天。今早的集會,是他們進了門派以來的第一次會議,有很重要的事會說明。 暨玉堂并未遮掩面容,與少女走在小路上。時間有些晚了,他們落在了后面。 少女偷偷的看他,開口說:“我叫云真兒,您呢?” 暨玉堂說:“懷瑾?!?/br> 懷瑾。少女微怔,連腳步也落后了些。她快步跟上前去,說道:“正巧,我的兄長也名瑾?!?/br> 暨玉堂嗯了聲。昨日老者將云瑾沾染了血跡的文牒給了他。云瑾,姑蘇人氏,今二十余一。從今日起,他暫且要用這個身份在這里待下去。 云真兒提起兄長,眉間都染上了幾縷愁色。然后一路無言。 早會在空曠的廣場中舉行,這批次新人足有數千人之多,暨玉堂二人如石子入水混入其中,引起了一陣小小的sao亂。有人在悄悄議論他的容貌:即便在青城派這般名門大派中人才輩出,這般風姿者也是少見。 暨玉堂鮮少來到這般人多的地方。他不愿與人相擠,皺眉看了一圈,反而站到了會場的最外邊。 他感受到在場弟子身上都帶有修為,大部分十分微弱。包括身邊的云真兒。想必進門派的最低要求,便是有修煉的資質。 可這幫弟子的資質,僅是如此嗎?實在弱了些。如果是這樣,暨玉堂不明白是青城派愈來愈弱,還是這世間武學式微。 當一名青年走上前方的演武臺時,他不禁眼前一亮——若說周遭的世家子弟不足以入眼,這位就到了勉強能看。以他現在的修為,居然看不出青年的境界。 青年抬了抬手,周圍瞬息安靜下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能清清楚楚的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我是青城派的外門長老紀若霖。在此,恭喜諸位跨越第一道門檻,來到青城派。但是也請諸位知曉,你們的身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br> “天賦足夠且勤奮者,有機會升成內門弟子;天資較差且懶散之人,則有被逐出門派的可能。外門的試煉期為三年,最終你們都會經歷一場考核,決定了你是否可以在修煉之路上繼續前行,或者是憾而離開?!?/br> “當然,這對你們是非常遙遠的?!奔o若霖頓了下,接著道:“你們現在面臨的便有一道試煉,通過試煉者,才有機會被稱為外門弟子?!?/br> 他接下來說的話,宛如丟下一顆重磅炸彈,使得暨玉堂也認真聽了起來。 “此次迫切地將諸位召來,便是因此。三日后,我派持有的一個特殊小世界即將開啟,你們所有人皆有機會入內。只是需注意,小世界內不僅有內門弟子,還會有其中自有的猛獸孽畜,兇險與機遇并存?!?/br> 小世界相當于一種封印了特殊位面的法器,難以尋覓,更難以征服,現存于世上的寥寥可數。越廣闊的小世界越稀有,能容納的人就越多,其中的奇珍異寶、珍禽異獸也越多。在場的就算是修為最低之人,也是世家所傾力培養的,自然明白這是何等機遇,有的人究其一生也難以得到一次。 而青城派此般大手筆,連他們這等不入流的外門弟子也能入內!有內門弟子在,他們不求得到些寶貝,哪怕撿到一星半點,也足夠消化了!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 紀若霖說:“我們的第一場試煉就在小世界里進行,考核內容待公布。如果有不愿參與者,至登記處報上姓名,便能離開青嶼山了?!币姶蠹叶汲两跈C遇難得的喜悅里,他嚴厲了聲色,道:“我再強調一遍,兇險與機遇并存!諸位切不可掉以輕心,在其中喪命者不在少數?!?/br> 因在場之人修為較差,長老要求二三十人組成一隊,以小隊為單位進入小世界。同時每隊會分配到一名金丹以上的內門弟子,盡量避免意外的發生。 其余之人已經開始自行組隊了,暨玉堂二人因樣貌出眾,很快有人邀請。 修真之路,可分為數個境界。煉氣、筑基、金丹、元嬰、返虛、大成,其中每個境界又分為幾小段。就煉氣和筑基來講,是修真的入門階段,結丹之后才算初步碰到其中門檻。在場之人大多煉氣一二重,也就比沒習過武的普通人要強那么一點。 暨玉堂估測自己處于筑基初期。他不知內門弟子都是何種修為,自己是否能有一爭之力,心中卻明白,他比別人更需要這個機會。還有三天,從癡兒身上掠奪來的氣息不穩,他需要抓緊鞏固境界。 回到小屋,他在附近挑準了一棵高大的柏樹,以氣化刃,樹干轟然倒落在地,細細簌簌地灑落一叢落葉。他站在落葉中,開始切割樹干,為自己打造一柄趁手的劍。 青城派以劍法聞名天下,百年暨玉堂為“劍膽琴心”中的“劍膽”,自是使劍的一把好手。而“琴心”,便是他驚才絕艷的小師弟——楚懷登。楚懷登是同門弟子中的異類。他人舞刀耍槍,追求武學上的造詣,他卻在吟詩作樂、弄琴撫弦,故被世人稱為“琴心”。只可惜楚懷登身子虛弱,早有神醫斷言他活不過而立之年。暨玉堂飛升之時,他二十又九。 便是暨玉堂也替他可惜。放出此話的神醫是他師叔,唯一一次失誤,便是導致了他自己的死。師叔說活不過三更的人,沒有敢活到五更的,因此大家看楚懷登的目光都帶著憐惜,像在看一個死人。 百年之前的記憶蒙了薄薄的灰塵,將灰塵拂開,原本的一切竟是如此鮮明。暨玉堂的第一把劍,便是由柏木制成。楚懷登小時身子還沒有那般虛弱,在后山的樹林里一待便是一天。直到暨玉堂生辰的那日,楚懷登捧著把柏木劍,贈與他做生辰禮物。劍身十分樸素,可卻是他那年最喜歡的禮物——在此之前,師父只讓他鍛練拳腳,不許用劍。 隨著武藝的精進,暨玉堂擁有過很多把劍?;蜩偨饚в?、千金難求,或削鐵如泥、舉世罕見??伤麉s始終記得,他的修行之路,從這把平平無奇的木劍開始。 用氣刃將劍柄打磨平滑,算是完成了。暨玉堂舉起劍身來看。不知怎么,這把劍就與他的第一把劍重合了——不知不覺間,他將這把劍打造成了記憶中的模樣。與之不同的是,楚懷登為木劍開了刃,使其鋒利異常,手中這把卻很鈍,鈍到有些厚重。 正巧眼前一片落葉飄落,他握緊劍柄,動作緩慢的向前一揮,揮劍的速度還沒有葉子飄動的時間快。 他將劍收回,樹葉打了個轉兒,落在地上。 什么也沒有發生。 暨玉堂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帶著他的新劍進屋了。 自他走后,林間一人來到他先前站的位置上,目光被樹葉所吸引。他輕輕碰了碰葉子,便倒吸一口冷氣。 本來完整的樹葉,在他觸碰之后,化作了千百片碎片。 ——不,應該說自暨玉堂的劍氣穿過之后,便是這樣。 以靜制動,看似緩慢,其實已有千道劍氣揮出。為什么會覺得慢?因為你看不見他的快。 亂葬崗。腐爛的食物與尸骸引來蒼蠅蚊蟲,地上的泥潭混雜血水,遠遠飄出臭氣,每個經過的人都捂緊鼻子,生怕鞋子與褲腿占到一星半點穢物。白日也鮮少有人來的地方,夜晚更是只有蟲子的嗡鳴作伴。 此時,卻有窸窸窣窣從尸體堆里傳來。一雙慘白的手,手背上有青紫與劃破的痕跡,從裹尸的草席中伸出,一點、一點地,有人坐了起來。如果蟲子有意識,怕是已經嚇出了聲:亂葬崗內不都是尸體,何來的這么個怪物! 他可不是怪物,他是個人。從被拋棄在這里,他吊著一口氣,撐過了七個日夜,終于在露重霜濃之時斷了氣??伤缆芬彩寝D機,錚錚的劍吟又將他喚醒。 他扯開草席,翻出尸堆,帶著腐敗發臭的死意,跌坐在爛泥橫生的地面。 天色微白中可見,一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劍懸在面前。劍是銀色的,如霜雪般寒利,灼灼的散著光。劍柄的鮫魚皮上刻了松枝及白鶴的圖案,華麗又雅致。他聽到劍在對他說:我的主人。 男子將手伸過去,虛虛握住??稍谂c劍柄接觸的一剎那,萬千記憶爭先恐后的涌入腦海,他的腦子“轟”的一下,像猛然被敲了一記悶棍,擊得他頭暈眼花、耳鳴目眩! 一時間什么都來不及想,他抱著腦袋,眉間皺成的死結意味著他承受的痛苦超乎尋常。 銀劍發出嗚嗚的劍吟,似乎也在為主人的遭遇擔憂??蛇@是男人必須承受的,要在這不知多少年渾渾噩噩的腦子里辟開一條路,一條同時牽引過去與未來的路,一條崎嶇坎坷但他又不得不走的路,一條混雜了百般情感酸甜苦辣應有盡有的路。 他看到了滿山灼灼的桃花林間,他在練劍,花開花謝,春去秋來,舞劍的動作永不停歇; 他看見有人站在桃花樹后,自己發現后欣然地跑去,發絲掠過林間枝椏,笑容飛上了眉梢; 他看見自己跪在地上,努力挺直被壓垮的脊背;看見金丹被取之后,那人冷漠無情離開的背影;看見黑暗中扼住他命脈的憐憫,“若有來日,定會相報?!?/br> “無明?!蹦侨私谐隽藶樗〉拿?,然后說:“若有來日,定會相報?!?/br> 他是“無明”,不明何人可信,錯付了真摯之心。 他也是段鴻雪。 段鴻雪哈哈大笑起來,帶著滿腔的恨,一步步站立起身。那柄劍始終跟他在的周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每走一步,劍就距他更近一些。直至最后,這散發著淡淡光芒的劍與他融為了一體。段鴻雪身上的氣勢驟顯,周遭劍氣令空間都變得扭曲起來。 飛鴻踏雪泥,春去花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