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外如此
走進小巷,便見青年懶散地倚在墻角,見來者挑了挑眉,“來了?” 暨玉堂掩蓋在斗笠下的神色冰冷,半截白紗遮掩,隱隱綽綽可見嘴唇動了動,瞬息間他已來到青年面前,纖細白皙卻有力的手禁錮住他的喉嚨,不費力氣地將他提至雙腳離地的狀態,像舉著什么藝術品。 與此同時,他的聲音也傳到了青年的耳朵:“為非作惡,其心可誅?!?/br> 暨玉堂非懲惡揚善之輩,但此人與歹匪勾結,傷及自身,便是罪不可赦! 話語落下,他的手越發用力,直勒得青年面色青紫、呼吸不暢,全身的著力點依附于脆弱的頸部,不消片刻便會窒息而亡。 青年沒有劇烈掙扎,面上居然還殘存一絲微笑,仍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僵持了數息,手中之人面色已漲紅到極致,宛如要爆炸,嗓子像破了的風箱發出嘶嘶的聲音,暨玉堂知道他堅持不住了。忽然一陣外力襲來,將他的手打至一側,再看,青年已摔落在地,劇烈的喘息著,破落的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響,不知是不是在笑。 他揉著充血的脖子,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就這么坐在地上,斜吊著眼角看暨玉堂,說:“下手真狠啊?!?/br> 暨玉堂薄唇抿起,下頜化作一道冷硬的弧度,可對方毫無所覺,自顧自的說:“怎地生的這么好,偏是個蛇蝎心腸?” 他此時才窺見暨玉堂的面色,又道:“可不是我,我并未與那幫匪徒勾結!” 他是未勾結,可也未制止罷了。五金一份的文牒,引蛇出洞的引子。 暨玉堂不置可否。心知自己今日是無法對此人下手了,只暗暗記下了這筆,說:“戶牒給我,此事一筆勾銷?!?/br> 青年眼珠子在眼里轉了一番,顯然在思索利弊。隨后他自隨身的口袋里掏出兩張薄紙,遞與對方。 暨玉堂要接,他又從中抽出一張來,說:“一張便夠了罷?” 暨玉堂的手頓住了。他深深地看了眼青年,接過戶牒,不欲多言,轉身離去。這道清瘦卻孤傲的背影宛如一柄蓄勢待發的長劍,帶著長虹貫日的銳氣。隨著步伐的遠去,這銳氣逐漸收斂了,化為不為人知的深沉。劍歸劍鞘。 青年也不在意錢之事。他望著這道背影,玩世不恭的笑意被若有所思的凝重所取代。 “懷瑾?!?/br> 他呢喃著這個名字,自顧自的發問:“你從那個癡兒身上,拿走了什么呢?” 氣,一股氣。 那日見他受傷后很快便能恢復如常,暨玉堂心中便明了,癡兒身上有秘密。只是他靈力枯竭,無法探查,等多日之后再度感受,發現癡兒身上確實有一股“生機之氣”。 在癡兒身上,是生機之氣,可保平安不死;在自己身上,便是轉機。 可這道生機之氣是在對方身體里的,若是強行取走,他功力不夠,可能還會被其所傷;轉念一想,若趁對方瀕死關頭,身體虛弱之時掠奪,便是上好。 因此暨玉堂明白財不外露,仍做一副有錢的模樣;知曉被人盯上,還往偏僻之地走;能解決昨夜四人,卻放在了后手。他把癡兒帶到了醫館,將剩下的錢財留下,心道:“傷勢并不致死,剝離這股氣韻,只會好得慢一些?!彼粗V兒的面龐,冷靜地想:今日你助我化神之路,來日定有重謝。一生富貴、喜樂順遂,世人所求不外乎如此。予你這癡傻之人,也該是夠了吧。 他不知錢財并非一切,這等想法若被之后醒來的段鴻雪知曉,怕是會笑至癲狂——堂堂仙尊,竟是連掠奪的無恥行徑也說的如施舍般冠冕堂皇,可笑,可笑之至! 暨玉堂駕著馬,自公宜國西北邊境向東而來,行千余里路不消十日。 距青嶼山不遠是公宜國數一數二的大城登州,亦是上山之前的最后一處落腳地。 一家客棧。 這家店生意不錯,只余幾張空桌。然而大家并未吃飯說笑,注意力皆集中在門口的幾人身上。 靠里側的一位少女,身后站著數位隨從,她雙手抱臂,一派盛氣凌人的模樣,說:“姑蘇云氏的大小姐,早聞你家族敗落,怎地今日在此遇見?還有閑錢來這吃飯?” 被攔在入口處的云真兒氣的咬牙,胸脯一上一下,心都恨不得從嗓子眼里蹦出去。旁邊一位老者拉住她,似乎在勸誡。 少女又道:“不知你父親的尸首尋到與否?想必是沒有的。不然你早在家中披麻戴孝了,怎么會趕來此地?” 此話一出,引起一陣哄笑。 姑蘇云氏的敗落,已淪為一大笑柄。此處撞見這一幕,倒是挺下飯,諸人樂見其爭吵。 云真兒也注意到了周邊的反應,更為生氣了,指桑罵槐道:“吃飽了都閉不攏你的嘴!” 他們所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大門。少女要出,云真兒要進,誰也不饒誰。 正是僵持之時,一道輕飄飄的聲音傳來,“可否讓路?” 眾人看去,說話者是一位戴著斗笠的白衣男子。他站在此處,平平無奇,很輕易便讓人忽略了去。這樣一個人,又怎么敢說出冒犯的話? 暨玉堂只嫌他們擋路,站在門口進不得。眼見誰也沒動,他眉頭蹙起,就要轉身去尋另一家店。沒想到里頭那位少女想著在此爭執確實失了面子,“哼”了聲,率先出來了。 云真兒和老者感激的看了眼解圍之人,見對方全然不在意的模樣,便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暨玉堂離開登州。不過數個時辰,已到青嶼山腳下。這是一座高大的山,青城派占據了整個山頭。再往前走,便難以行進半步了——前方景色如常,卻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這是進入門派的第一道結界,于百年之前便存在,每屆掌門人與長老都會往其中注入力量,來保護青城派的安危。 他將手貼上結界,這股力量甚至有些親切。里面是外門弟子所在之地。 該以何種身份進去? 暨玉堂心知自己百年前的飛升有多震撼人心,有史以來的天才第一人,在這大陸已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讓他人知道自己化神失敗、功力盡失,豈不是會將他當成至寶來覬覦?不消指望從他身上參破天機,哪怕是流露出半分功法秘籍,也足以讓天下人瘋狂。 他遠遠望著青城派有人把守的第一道門,心想:該以何種身份進去? 陸陸續續有些人進去,看起來是第一次來。暨玉堂心想莫不是新收弟子,走近一些,被攔住了:“請出示引薦書?!?/br> 原來因青城派名滿天下,收弟子也有著明確的引薦制度,只有世家推舉出的弟子才能進外門修習,這兩日正是新弟子進山的時間。 遠遠的,又一隊人馬上山而來。不同于其他世家一長串車馬奴仆來送別,他們只有兩人一馬,行李也并不多。老奴的脊背已經佝僂了,眼神卻并不混沌,經年的風霜掩蓋住了那縷精明。山口,他掏出文書給守衛查看。一偏頭,與戴著斗笠的年青人隔紗而視。 老奴的嘴唇動了動。 他認出來了,是昨天客棧的解圍之人。 昨日他便已明白,這位不是為了幫他們,只是巧合。但自始至終,他所見的都是獨行一人?,F在對方停留在這里,也不像等人的模樣。 一個奇異的想法涌入老者的腦海,他精明了一世,直覺告訴他這位男人并不簡單,看他毫不在意的淡然態度,也非等閑之輩。 老者問:“您在此處做什么?” 暨玉堂見他是在同自己說話,便答:“等引薦書?!?/br> 老者笑了,皺紋叢生的臉宛如一朵將敗的花。他說:“我們已經到了,您還在等什么?” 馬背上的少女莫名地看著這幕,手卻被老者握住,信任讓她并未開口。 守門之人有些奇怪。老者解釋道:“他是我姑蘇云氏的長子,云瑾。提早到達此地,等我攜帶的引薦書,一同上山?!?/br> 暨玉堂與老者對視,一瞬間,他明白了對方所想,某種默契已經達成。他上前兩步,站至馬匹旁邊,道:“正是如此?!?/br> 守衛翻看引薦書,果然在上面找到了云瑾的名字。 檢查無誤,放行了。 將馬匹拴在馬嗣,還需走九千九百級臺階。少女想提行李,可老者執意自己拿,并念叨著:“讓老奴陪您最后一段路吧?!鄙倥媛峨y過。 暨玉堂一身輕便,白衣飄飄,像局外人。 走到一半,老者已經無力了,汗水濕了半邊衣襟,少女亦面色泛紅,喘著粗氣。 四面已經無人,暨玉堂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們。 “云瑾在何處?”他開口。 老者一愣,片刻后笑道:“老朽以為,您不會問這個問題?!?/br> 暨玉堂摘下斗笠,黑如曜石的眸子望來,看得老者又是一愣。 他猜想過斗笠之下是怎樣一個人,卻沒想到這般俊俏。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正是一幅自畫中走出的謫仙模樣,可以讓花季的少女在夢中相會,也可以讓忠實的信徒受日月垂青。 少女輕輕的“啊”了一聲。這聲音如此微不可聞,比心跳的聲音更細弱,和著微涼的清風、林間的鳥鳴,湮沒在了小小的塵埃里。此后經久,她都未忘記眼前這一幕。 老者說:“云瑾死了?!?/br> 暨玉堂只是不在意,并不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已經從別人摒棄的言語中拼湊出了絲絲真相:落魄的世家,死去的家主,還有這最后一程的路。 暨玉堂想了想,說:“你帶我進山,我幫你護她?!?/br> 老者得到承諾,眼神中透露出欣慰與釋然。他希望今日種下的種子,有朝一日能長成參天大樹,替他蔭佑這云家僅存的血脈。不做他求,只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