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風雨蠶聲
第五十一章 風雨蠶聲 迎春掙扎著一直熬過了年,如今已經是永嘉二年,到了二月末三月初,看看春暖花開,她的身體竟然仿佛好了一些,于是大家安心,以為就此復蘇。 這一天三月十五,寶黛太清等人同游棗花寺,這一回泓繪沒有來,陳素安感染時氣,在家中休養,不過許云姜來了,另外還增添了李紉蘭和錢伯芳,因此倒也頗為熱鬧。 她們本來是來看牡丹,哪知來得稍稍早了一些,那牡丹花還只是含苞,沒有開放,寺中原本栽培了一些海棠,此時也剛剛開過;這崇效寺既然又叫做棗花寺,便如同水月庵別稱饅頭庵一般,自然是有所本,那便是在東院僧塔周圍種植了許多棗樹,然而此時棗花也沒有到開放的時候,至少還要等上一個月時間,所以竟然是一無可看,很有些遺憾的意味。 不過紫鵑機靈,便提議去附近農家看養蠶,眾人也覺得有趣,便相攜著來到附近的村莊,那村子周圍種植了許多蠶樹,乃是以養蠶著名的,眾人多是來自江南,比如許云姜、李紉蘭,還有黛玉寶釵,她們對于養蠶并不陌生,只是那種熟悉親切多半是感情上的親近,因為江南養蠶繅絲行業極為興盛,只是她們多是書香門第富裕家庭的女子,少有親身接觸過這件事。 其中還頂數顧太清與蠶事距離最近,她曾經客居杭州,當時居住的地方靠近城郊,隔壁便有人養蠶,她當時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家中無聊,因此她讀書之余便去隔壁阿姐家中,往竹匾里面添桑葉,這樣喂養蠶寶,其實一半是幫忙,一半是為了有趣,因此她此時便毫不生疏地伸出手指挑起一條白白的蠶,撮起嘴唇嘖嘖有聲,如同逗弄黃鶯畫眉一般地逗弄著。 黛玉在一旁笑道:“這蠶若是能夠答應,那可真的成精了?!?/br> 云姜笑著說:“那便是蠶花娘娘附了體了?!?/br> 沐雪元笑道:“那么這一窩蠶可不得了,只怕吐出來的絲都是五色的,省了染色?!?/br> 旁邊錢伯芳一笑:“你倒是深通經濟之學?!?/br> 李紉蘭仔細地諦聽著:“這蠶食桑葉的響動,蕭蕭然如同風雨之聲,而且還不是春雨那樣溫和滋潤的,聽起來竟仿佛秋風秋雨的樣子?!?/br> 寶釵點頭道:“難怪人家說‘蠶食鯨吞’,鯨吞倒也罷了,畢竟沒有看到過,然而這‘蠶食’卻也當真有氣魄得很,一派肅殺?!?/br> 沐雪元:“鯨吞”是不容易看到的啊,我在海上這么多年,遠遠地倒是頗看到過幾次鯨魚噴水,至于鯨魚是怎么吞食那些魚蝦的,自己還真沒見到。要說鯨魚噴出水柱的時候,可真的是“有聲有色”,那水柱高的能有十幾米,仿佛噴泉一般,在空中彌漫成霧氣狀,瞬間又讓人聯想到火山噴發,那水霧在太陽的照射下,會呈現彩色的光圈,成為一個小小的霓虹,同時還能聽到嗚嗚的巨響,仿佛火車輪船的汽笛聲,每當聽到這樣的生意,就讓人想到了現代社會,那深深的思鄉之情啊,不敢多碰觸,一碰就很難過。 大家又在講著養蠶的辛苦,每天要掃除蠶沙,深夜也要起來飼蠶,蠶吃起桑葉來,半分不等人的,身為蠶寶的時候倒是還好,蛻過兩次皮之后,胃口簡直大得嚇人,那桑葉不是幾張幾張丟進去,而是大捧大捧往匾里面鋪,就這樣每個晚上還要起來兩三回,用那位大姐的話來講,“倒是比養孩子還累人”。 顧太清手指上挑著那一條白白胖胖的二眠蠶,拿了一枚桑葉就那么喂它,還對同伴們說:“你們不來玩玩兒嗎?” 大家都不住地搖頭,笑道:“我們看太清jiejie這樣玩耍便好?!?/br> 顧太清抿嘴對著沐雪元道:“怎么你也不靠近的?平時看你膽子很大的,并不怕這些?!?/br> 沐雪元:我確實不怕,不過我看到菜青蟲之類,第一個反應就是挑到地上用腳使勁踩使勁踩,或者拿去喂雞,給雞補充蛋白質。 于是沐雪元笑道:“只怕我手太重,傷了它倒不好?!?/br> 寶釵登時也笑了:“好了,下面的話不用說了?!?/br> 這時黛玉索要了紙筆,在紙上揮毫而就:“中宵驚覺起,如聞蠶聲吟。云鬢無暇理,月影有情真。綠桑瀉流水,紅燭映帳心。歸來眠枕上,風雨入潮音?!?/br> 這首詩雖然寫得還是很文藝,不過畢竟有一些生活現實基礎,蠶很怕蚊蠅之類,因此要掛起紗帳來,遮擋蚊蟲,所以燭光就是照亮打開的紗帳內部,讓飼蠶人看清里面的情形,甚至那句“月影”也不完全是為了烘托情懷,錢伯芳便笑道:“半夜里烏漆抹黑地起來,可不是得借著月光來點蠟燭?碰上朔晦之日還真的有點麻煩?!痹骂^月底沒月光。 許云姜點頭道:“瀟湘這一首詩,末句有江海之氣?!?/br> 寶釵笑道:“她那房子便叫做‘潮音閣’?!?/br> 錢伯芳笑道:“這可巧了,我曉得吳中有一位張允滋女史,別號清溪的,她所住的地方叫做‘潮生閣’,原來竟是都有湖海之志?!?/br> 因為有黛玉這一首作引子,其她人也紛紛作詩填詞,寶釵這邊填了一首江南春,黛玉搶過來吟誦道:庭寂寂,日遲遲。桑田貴桑葉,蠶饑催蠶師。四眠修得冰玉體,一朝吐盡霜雪絲。 幼蠶是黑褐色,每休眠一次,顏色就變淺一點,休眠四次到了五齡蠶的時候,身體已經基本變為白色,里面想來是蓄滿了蠶絲蛋白。 眾人這時基本都作好了文章,正要互相品評,忽然那農婦進來笑道:“這位姐兒說得不錯,可不是桑葉貴么?今年的桑葉比往年都貴,借了印子錢來買桑葉,那桑葉錢的利息也太重,倘若桑葉繼續這么漲下去,便養不起咯,不等到賣掉蠶繭,那利錢便壓斷了脊梁?!?/br> 黛玉好奇地問:“若真個養不起,這蠶要怎么辦?” 那三十幾歲的婦人不經意地笑著說:“有人是將它倒掉到河里,隨水流去了,我覺得太可惜,那么白花花肥胖胖的蠶,畢竟養了這么久,難道就這么白丟了?不如下鍋燒熟了來吃,也好下飯,很是省事,都不用放油的,那蠶滿身都是脂油,丟進鍋里加一點鹽便好,倘若無鹽,便那么直接燒了吃也不錯,幾位太太奶奶們可要嘗嘗?” 顧太清皺眉擺手道:“罷了吧,你家里有些什么菜蔬,且拿來我們整治了,便借你家宅用一餐午飯?!?/br> 那婦人見她們穿戴不俗,就算是最為樸素的寶黛二人,衣裳素凈,半舊不舊,終究卻也是綢緞的,自然推測出可以借此貼補家用,于是十分熱情:“家里有干菜,院子里是剛剛冒頭的小油菜,方才已經打發二丫頭出去村頭挖薺菜,家里存了幾個雞蛋,再殺一只雞,雖然比不得貴府上龍肝鳳膽,不過您嘗嘗我們這鄉下人家的東西,也是一種野趣兒,不瞞太太奶奶們說,在這村子里,我燒菜的手段可是數一數二的!” 顧太清笑道:“既然如此,便按照你們家常的法子做來,今兒便要品味一番這鄉村中的食風?!?/br> 那位盧四姐便從米缸里面舀米,淘米做飯,沐雪元過去幫忙,把那些干豇豆、茄子、葫蘆條兒拿水泡開,準備燒菜,再一看那雞蛋籃子里只有七只雞蛋,這邊足足十幾個人,顯然不夠,盧三姐將米盆放下,便去借雞蛋,又借了五只回來,沐雪元這邊殺了一只肥雞,她家里正好有剛發好的黃豆芽,于是刷洗了大鐵鍋,三姐便將雞塊和著豆芽,燒了一個鄉野豆芽燉雞,非常的鄉土風,雞燉好后,將切碎的咸蘿卜干攪在雞蛋里,炒了一大盆雞蛋,又紅燒了那些干菜,用豬油渣清炒了小油菜和薺菜。 沐雪元全程給她打下手,見盧四姐果然不是自夸,做菜頗有創意,有條不紊,在旁邊嘗了一下味道,也很不錯,方才特意和她說,這一回的客人多吃不得咸,所以鹽放得沒有那樣重,椒料種類雖然不多,卻也調和得十分恰當,因此竟然是一餐出乎意料美味的農家飯。 紫鵑鶯兒石榴荷花等人將飯菜一一端上了桌面,一個大粗白瓷盆里面盛了米飯,而且還不是純白米飯,里面加了紅薯塊,盧四姐在圍裙上擦著手,笑著說:“奶奶們說要嘗俺們的飯菜,俺們日常炊米飯,都是加一些番薯,這樣顏色好看,而且也香甜,奶奶姑娘們嘗一嘗,看合不合口味?” 李紉蘭看著那紅薯飯,笑著說道:“倒仿佛是金銀飯?!?/br> 許云姜也笑:“你倒是會取名字,確實,這么一修飾,居然有一種蓊郁蓬勃之氣?!?/br> 盧四姐:其實是為了節省白米,現在青黃不接,米價貴啊,只不過卻不好這樣說,顯得好像我們在哭窮一樣,窮也要窮個有志氣,不可以恁么卑躬屈膝、死乞白賴的。 于是大家便吃飯,從村頭酒店沽來了黃酒,雖然比較渾濁,不過味道卻意外地醇厚,眾人把酒評詩,又接起方才的話頭: “太清所做,典雅清華?!?/br> “蘅蕪一洗詠蠶題目之纏綿,末一句‘吐盡霜雪絲’,有秋士之cao?!?/br> 顧太清笑道:“她們姐妹兩個,都與別個不同,旁人看到紅豆,多是興起悱惻之情,她們家里用紅豆作棋子,倒是玲瓏別致,卻還有一句口號兒,叫做‘且將相思安排著,點點顆顆經緯盤’??蓞挳斀竦脑娢娘L氣,流于纖佻浮艷的多,倒是正該這樣的格調來洗伐一下?!?/br> 錢伯芳笑道:“這話兒倒是灑脫得很,蘅蕪不必說了,瀟湘氣質繾綣,卻也這般超然,我當初一看到她,便很怕她因為太過用心,而傷了身體?!?/br> 黛玉抿嘴一笑,當年何嘗不是這樣,只是這幾年海邊島內游玩,倒是把那心胸放開了許多,雖然外間世界依然是局促狹窄,然而轉換了空間,便別是一番天地,讓人心頭那莫名的焦慮憂愁,漸漸地便散去大半。 這一餐農家的宴席果然別致,菜肴雖然不比府中的精致,但別有一番淳樸風味,沐雪元想到,另一個位面,有時候部門組織活動,也會特意挑選農家菜館來吃,比如雞棚之類,盤碗都比較大,帶了山野新鮮簡樸的氣息,雖然那食物也不知是否真的自家種植養殖。 吃過了午飯,大家湊了一些散碎銀兩銅錢,交給了盧四姐,盧四姐滿心高興,攥著錢連連地說:“奶奶姑娘們下次再來,務必還請到我家里,我一定再燒好菜請各位!臘月里來,好好的燒一缽豬rou來吃,還有豬血豬肝豬腸?!?/br> 眾人紛紛笑道:“那么便定了下來,什么時候趕在年前來你家吃年豬菜?!?/br> 出了村莊,又在附近逛了一陣,大家便紛紛騎馬坐車,返回城中,進了城門之后又共同走了一段路,便各自分散,臨別時約定十日之后一定要再去棗花寺,到那時牡丹應該便開放了。 黛玉三人回到家中,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的時間,這一天基本上便在這樣的盡情游玩之中過去了,雖然距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不過一番暢游之后,人懶懶的,心散散的,難以提起精神,勵精圖治再干什么,只是例行常規,將禽畜事務料理了一番,也就罷了。 接下來幾天,沐雪元和紫鵑在空間之中捕撈海參扇貝,做成干貨賣到外面去,空間中這時逐漸熱了起來,要趁現在還不到酷暑,盡量多積攢一些資金,中間也去蒜市口那邊看過,卻是愈發不好了,因此三人白日里倘若能夠,便盡量留在外面。 到了三月二十三日這一天中午,外面天色很暗,頃刻間雷雨大作,翠英忽然匆匆來打門,進來便說:“林姐兒,二姑娘不好了!” 當時是黛玉紫鵑在房中,登時都大吃一驚,連忙招呼了廚房里的沐雪元,沐雪元將灶臺里的火熄了,三個人換了衣服,戴了斗笠披了蓑衣,騎了馬便冒著風雨往蒜市口這邊趕。 來到這邊,卻見迎春已經說不出話來,眼睛向上翻著,張著口只顧喘氣,氣息十分艱難,沐雪元前世公司工會組織培訓,跟著醫務室的醫生學過急救,雖然忘得差不多了,然而總比別人能多知道一些,于是連忙做人工呼吸,又進行心肺復蘇,迎春竟然奇跡般地緩過了這一口氣,她兩眼含淚,望著床邊圍著的人,哽咽著說:“大太太,二太太,姐妹們,我,我……” 然后喉嚨中一陣痙攣,身體不住顫抖,脖子挺直,兩只眼睛越睜越大,這一回無論沐雪元怎樣努力,迎春都沒有好轉的跡象,十幾分鐘后,她終于停止了呼吸,寶釵拿了一條棉線放在她的鼻孔下面,那棉線一動不動,寶釵擦著眼淚,回頭勸著邢夫人與王夫人:“兩位太太不要太難過了,二meimei已經去了,我們還是趕快商量著料理后事要緊?!?/br> 說到辦喪事,熙鳳是第一個要忙的,寶釵也要幫襯,黛玉寶釵這邊本來之前約好的,明日再去棗花寺看牡丹,此時哪里能夠過去?她便寫了一封短箋,交給沐雪元送去太平湖,交給顧太清。 顧太清展開來看過了,嘆道:“昨天那一陣惡風雨,我便感覺不吉利,哪知竟是應在了迎姑娘身上。定在了哪一日發喪?” 沐雪元道:“三天停靈,二十六號就發喪?!?/br> 顧太清點頭道:“那一天我定然也是要去的?!?/br> 沐雪元說道:“二姑娘在地下也感念福晉厚意?!?/br> 到了三月二十六號那一天,顧太清果然過來送葬,許云姜等人雖然沒有來,但是祭禮都到了,迎春生前凄涼,居然死后風光,沐雪元忙里忙外地協助料理喪事,看著那一地紙錢,想到在現代,看網絡上的言論,有女人羨慕古時候的夫人太太不用上班,只需要在家里吃喝玩樂,男人則推崇三妻四妾的制度,然而倘若穿越到古代,不是丫鬟就是小廝,迎春倒是官家小姐,給折磨死了。 顧太清將邢王兩位夫人好好地安慰了一番,又與熙鳳李紈等人說話,送別的時候,寶釵問道:“前日賞花如何?” 顧太清嘆道:“可不要提了,因前一天那場風雨,那寺中的牡丹吹落于地,僧人曉得我們要來,便也沒有打掃,讓我們看看落花也好,果然在那地面鋪了一層紅毯,要看枝頭的繁花,只好等待來年了?!?/br> 枝頭花落,明年還有再開的時候,人卻是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