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百里之才
第五十章 百里之才 卻說寶釵那一天見到了艾禮遜,回來請示了王夫人,王夫人想著也不是什么大事,乃是在榮貝勒府邸里,有福晉陪伴,便讓她三日一次去學畫,也是一件好事,于是便準了,從此寶釵便正式開始向艾禮遜學畫。 寶釵是一個非常有韌性的人,從此堅持不輟,即使中間有時候因為家事錯過了課程,之后定然努力找時間來補,在家里但凡有空閑,便勤于練習,拿了眉筆和竹紙,對準了一個什么,便開始畫素描,房中院內的器物花木都給她畫過了,到了十二月的時候,便開始畫人,從蒜市口畫到潮音閣,不但麝月鶯兒玉釧她們三番五次地入畫,黛玉紫鵑沐雪元也各自有了兩張肖像。 沐雪元將那畫著自己拿了一把鋤頭彎腰作除草狀的圖畫拿在手里,喜滋滋地看著,這種畫法在前世不稀奇,街頭有的時候就能看到美院學生坐在那里,給人畫像的,然而這個時代就很新鮮了,恍然讓她感覺好像回到了自己原本的時代,方才弓著腰好半天腰酸背痛的辛苦,此時也開始淡去。 沐雪元笑道:“寶姑娘這幅畫,我一定要好好留著,等寶姑娘開始用油彩,還拜托幫我再畫幾幅,鑲個框子掛起來,免得那墻上光禿禿的?!?/br> 寶釵笑道:“只要你不嫌我畫得拙劣便好?!?/br> 然后又嘆道:“從前看西洋畫,雖然也曉得與我們中國畫不太一樣,終究不是很了解究竟相異在哪里,若說只是畫筆和顏料,那斷乎不止的,如今自家學了這個,才曉得了她們的透視,與我們中國的界劃不是很一樣,我們的畫其實也是講究尺寸的,否則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于桌子擠到墻里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我還看到過一只麻雀的兩只腳硬是跨過兩列瓦,那得是多大的雀兒?” 沐雪元暗道:那是P過頭了。 卻聽寶釵又道:“雖然是如此講究,不過與透視還不同,西洋的透視仿佛是要把一幅畫在紙上豎起來,中國畫雖然也講遠近虛實,比如一條蜿蜒的山路,自然也是越遠越細,終于消失的,不過大致還是將眼前的圖景印在紙上,西洋畫如同透雕,中國畫如同雕版?!?/br> 黛玉笑道:“你才學了這些日子,便已經有這許多心得,你若是再練個幾年,許是能夠寫出一本?!?/br> 寶釵噗嗤便笑了:“顰兒又使這促狹,不過是剛剛開始學,就想著出書立論了?!?/br> 就在這時,忽然外面有人敲門,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林姑娘,林姑娘,在家嗎?” 寶釵轉頭便問黛玉:“此人為誰?” 黛玉有些疑惑地說:“好像是百里夫人?!本褪窃S紹霖的太太。 沐雪元便去開了院門,只見那百里夫人手里提著一個盒子,笑道:“雪元,我今兒家中做了一些蒸餃,來送與你們嘗嘗鮮?!?/br> 她既然這樣說,沐雪元自然是要往里面請啊,百里夫人進了房中,見寶釵也在此,因為寶釵也是常來這里,她便也識得顏面,于是彼此打過招呼,紫鵑捧了茶來,百里夫人接了,喝了兩口,雙方閑談幾句,無非是說些家計日常,什么白米貴了,青鹽也貴了,百里夫人手扶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想要找一樣不漲價的東西,竟然找不到?!?/br> 黛玉抿嘴一笑:“外面那梅花上的雪倒是一文錢都不要的?!?/br> 寶釵也笑了:“這便是雪月風花無人管,不拘貧寒富貴,都可以盡情欣賞的?!?/br> 百里夫人笑道:“話是這樣說,只是人若是窮了,那賞花賞月的心情難免便打了折扣,這便是‘有恒產者有恒心’?!?/br> 寶釵微微一笑:“‘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br> 沐雪元:那恒心便是要得恒產,不過這種場合,這句話還是不說了吧。 百里夫人笑著說:“那確實是很值得欽佩的?!?/br> 又說了幾句,百里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沓紙張來,遞給黛玉:“林姑娘,這是我與外子閑來所作一些詩詞,很想請太清福晉點評一下,不知肯推薦否?” 黛玉笑道:“連我們都不是自薦過去的,又哪里懂得薦人?” 寶釵在一旁微笑不語。 百里夫人臉含笑意,連連不斷地請求:“并不求姑娘怎樣美言,只要能有一個出現的機會,讓福晉看到我們的詩稿,便是姑娘待我們的情意了?!?/br> 紫鵑笑道:“夫人可不要亂說,我們乃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對男人哪有什么情意?倘若出了閣,更加不可有這種事情?!?/br> 百里夫人臉上登時紅了:“是我說錯了,姑娘只看素日鄰居之份,做一引薦,無論結果如何,姑娘的這番恩德,我沒齒難忘?!?/br> 黛玉在那里只是搖頭。 這時寶釵說道:“當年昭烈三顧茅廬,并非諸葛亮請他去的,乃是臥龍的聲名傳揚在外,才引得劉備去尋訪他,因此才得以那般尊重,凡事倘若自己汲汲以求,便落了下乘,難以自重身份?!?/br> 百里夫人也是個不屈不撓的,笑著說:“雖然說‘有香蝶自來’,不過就仿佛市井之間說的,可是‘酒好也怕巷子深’,若能有人將花香先引去,豈不是省了那一番等待的工夫?大好年華,又有幾許春秋?” 沐雪元一聽,這就是少奮斗三五年啊,其實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只不過自家做這種事情,著實不尷不尬,也給顧太清小瞧,像她們這樣的文人,不要說清高不清高,只是畢竟是兩個世界,官場歸官場,文學歸文學,不好扯在一起。 沐雪元眼珠兒一轉,笑道:“要我說,這世上留給才人成名的空間終究有限,先生還是應該以建立功業為本,這里現成就有一件事,先生現擔著虞部的官職,聽聞虞部除了山澤、橋道、舟車、織造,也掌管衡量,我想著我們日常之中,雖然是用銅錢的居多,偶爾卻也看到銀子,然而那白銀稱量不便,若要找零更麻煩,既要用戥子,又要用鑿子,明明香閨繡閣,倒好像是個工坊一般,為何不能夠如同銅錢一般鑄成銀元?我看到市面上有那種‘佛頭銀’,乃是從外洋流入的,既然西洋能夠造這樣的錢,我中華為什么不能呢?” 紅樓夢里面描寫麝月不識戥子,從一個角度是說明她與市民生活脫節,不懂得這一項基本生活技能,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也是表明,當時的白銀沒有銀幣化;市面上可見的銀元,都是從國外輸入,上面浮雕了一個西洋男人的畫像,沐雪元有一次拿了一枚來問艾禮遜,“艾先生,可知這是哪里的銀幣?”艾禮遜道:“是Spain,這是她們的國王頭像?!便逖┰阉髯约耗菤埓鏌o幾的英語仔細想了想,大概是西班牙。 寶釵聽了這話,連連點頭:“這倒是一件正經事,關乎國計民生,雖然有一些金銀錁子,可是成色分量不一,臨到要用的時候,還是要稱量,也是麻煩,不如統一鑄造了的好,這樣用錢也方便些,免得稱來鑿去的?!?/br> 黛玉也加入進來:“造幣乃是國之大事,于民生也極為重要的,若能做成,可是名留青史的功績?!?/br> 鶯兒與紫鵑也不住地說著日常用銀是多么的不便,百里夫人想要繼續方才的話題,竟然插不進去話,而且漸漸地給她們說的也有些意動,想著古往今來,能夠靠文學才能謀出身的,終究能有幾個人?況且寶黛這一邊也滑溜嚴謹得很,如同緊閉的蚌殼一般,半點縫隙不露,眼看是不肯接這檔子事了,不如另謀辦法。 于是眾人又談論了一番,眼看時已中午,這邊要留飯,百里夫人便告辭離去。 等她走了,這邊幾個人都松了一口氣,黛玉念道:“阿彌陀佛,可算把這尊菩薩送走了,她若是繼續待下去,我的頭就要昏了?!?/br> 寶釵抿嘴笑道:“這位百里夫人的干才,卻也不在她那位夫子之下,而且意志堅韌,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這兩個人倒是一對良配?!?/br> 之前黛玉已經將許紹霖求推薦的事情和她講過,當時黛玉是當做趣事來說,寶釵則暗暗記在心里,許紹霖這等于是把觸角侵入了自己的活動范圍,寶釵最是個防微杜漸的,從此便提防著那邊的動靜,也提醒黛玉留心,這一次剛好趕上,少不得要幫助黛玉抵擋一番。 送走百里夫人,沐雪元便到廚房洗手做飯,紫鵑幫著她料理,不多時菜rou熱氣騰騰端上桌面,將百里夫人送來的蒸餃也拿出來裝盤,是一寸長柳葉形狀的水晶蒸餃,里面包的是蝦仁豬rou和筍粒,鶯兒嘗了一個,笑道:“林姑娘快吃,這味道居然還很不錯的?!?/br> 黛玉瞥了她一眼:“她的東西,也真虧你還吃得下去?!?/br> 鶯兒笑嘻嘻的:“已經送來了,莫非還不吃么?況且方才為了她,也磨了那好一陣,論理應該補償補償?!?/br> 寶釵抿嘴笑道:“此時倒是爽快了,一會兒還得回禮呢?!?/br> 當日下午,寶釵與黛玉又論了一陣書畫,黛玉雖然不擅畫,卻能品鑒,兩個人對著寶釵的素描聊了一陣,又談及之前看到的繪畫,倒也頗有所得。 到了三點多的時候,寶釵告辭離去,黛玉便回房午睡,紫鵑還囑咐著:“別睡太久了,一會兒還吃晚飯呢,看睡久了吃不下飯?!?/br> 黛玉懶懶地說:“曉得了,也不過睡個兩刻三刻的罷了?!?/br> 結果她這一睡,就直睡到五點半鐘,竟睡了兩個鐘頭,這才挑開眼皮,只見外面光線已經昏暗,一道昧然的斜陽照在窗上,將那白色的紙窗染成暗紅,連綠色的窗欞都鍍上了淡淡的橙色,黛玉腦子昏沉,還有些半夢半醒,身上發軟,一時也不愿起床,便又閉上眼睛,就那么躺在那里,在被窩內又輾轉了一會兒,只聽紫鵑進來輕輕笑著說:“莫非還在睡不成?已經擺桌子吃飯了呢?!?/br> 黛玉睜開眼睛,眼波流轉,聲調綿長地說:“雖然已經醒了,只是懶得起?!?/br> 紫鵑笑道:“可也該差不多了,顰顰縱然不餓,難道就不去方便一下?” 黛玉嘆道:“就是這個忍起來有些耐不得?!?/br> 于是坐起身來,紫鵑幫她穿了衣服,黛玉便繞到屏風后面。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同坐桌前,黛玉問起還禮的事情,沐雪元說道:“已經將那盤子洗凈,裝了玫瑰果餡酥餅送了過去?!?/br> 黛玉關心地又問:“她家里可說了什么?” 沐雪元笑道:“在這里已經說得夠多了,畢竟‘士有恒心’,還要講多少?彼此客氣兩句,也就回來了?!?/br> 此時在蒜市口,寶釵服侍王夫人用飯,飯后大家閑談,寶釵便提起今日的事情,她不說百里夫人求引薦,只說鑄造銀元的話題:“……雪丫頭倒真是個有心胸的,想到了這上面,我久覺那銀塊不便,若真能發行銀幣,可是一件簡便的事?!?/br> 寶玉在一旁聽著,不由得便嘆道:“我們枉讀了這許多書,居然未想及此,這便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br> 幾個人紛紛感嘆,唯獨賈政冷淡地一笑:“婦孺之見!你們以為那銀幣是想鑄就鑄的?有沒有想過國家哪里有那么多白銀?鑄造了之后,發行出去能否流通?有些人不會將那上好的銀幣收藏起來么?況且銀貴錢賤,一兩銀子便能換一千三百多枚銅錢,從前的元寶,也不是沒有人零敲碎打地切開來用,這銀元便不如此了么?況且但凡熔煉金銀,必有火耗,先帝的時候,便搞了一個火耗歸公,如今再開鑄銀幣,火耗怎樣算?是不是又要再開一個衙門來管這事?這就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現有的銅幣足夠日常生活使用,買大額的東西,則輔之以稱量的金銀,這樣便完全夠用了,我們又不是那些西洋外藩,四海貿易的,需要這些個東西,我們這樣也就行了,免得吃力不討好?!?/br> 賈政原本擔任過工部員外郎,他說的話自然頗具權威,一時間說得眾人紛紛點頭,寶釵本來便是個圓融的,賈政這一番從流放地歸家,性情有些變更,竟然有一點憤世嫉俗的樣子,所以寶釵便更加不肯與他爭執,便笑道:“原來這中間有這許多文章,倒是我們思量得太簡單了,還是老爺見識深遠?!?/br> 過了幾天,寶釵又來到潮音閣,將賈政那些話挑和緩一些的說了,比如那句“婦孺之見”便壓根兒沒提,將這些話聽完,黛玉笑道:“或許也真是如此,反正就這么著也能過,并不算很麻煩?!?/br> 沐雪元暗嘆,那自然吶,家里的銀錢都是我與紫鵑經手,你是只看賬本的,好在倒是曉得了怎樣看戥子。如今這位前任工部官員慨嘆白銀庫存少,可是后面那么多戰敗賠款,怎么賠出來的?白銀價值高,那就鑄造一些小額銀幣便好了,正好連繳稅時候的火耗都省了,不用再將散碎銀兩熔成銀錠,至于說劣幣驅良幣之類,這種情形銅幣上面也有,至于怎么改善,大概只好用紙幣吧?自己畢竟不是金融專家,無法太深入地分析這件事,不過民國時候倒是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到了那個時代,終于沒有這么多理由了。 黛玉又問迎春的?。骸岸iejie這一陣如何了?我半個月前去看她,還是不很有力氣的樣子?!?/br> 寶釵蹙眉道:“這一陣天氣愈發冷了,房間里火盆倒是燒著,不會顯冷,只是外面風叫得厲害,刮得窗戶紙呼喇喇的,聽著難免傷感;還有一樁難言之事,她臥床久了,各種其她毛病也都添上,如今褥瘡倒是好了許多,然而排便仍然吃力,雖然你們不時地送去鮮菜,每次也依然是苦楚得很,我看著心中也是難過?!?/br> 黛玉面色黯然:“我過兩天再去看看她?!?/br> 寶釵點頭:“有姐妹們在身邊,縱然不說什么,只要有人守著,她心中也能安慰一些?!?/br> 然后寶釵壓低了聲音,道:“顰兒,我從前還以為不然,不過如今想著,你若是能撐得住,還是便就這樣過著的好,倘若成了婚,別的不說,只怕生產這一關便難過,那許多身強體健的都未必過得去,更何況你這般單薄,如今雖是比從前好了一些,終究是底子弱了,我看你盆骨又窄,到時候縱然挺得下來,若是弄到半死不活,漫長的時間慢慢地挨著,也是苦。二meimei好在是沒有生育,否則還不知會如何,只怕連今天都熬不到?!?/br> 黛玉臉色白了一下,卻又一紅,垂下頭來掩著臉吃吃笑道:“寶jiejie如今學問愈發高了,連‘盆骨’都懂得了,你說的什么,我通通不曉得?!?/br> 寶釵抬起頭來,面上又是一派端莊,笑道:“你曉得不曉得的,也都罷了,只記得這事極苦極危險便好?!?/br> 兩個人又談了一會兒,寶釵告辭離開,第二天黛玉果然便與沐雪元一起去看迎春,見迎春臉色蠟黃,仍然是面無血色,黛玉便守著她坐著,雖然不很會照料人,然而黛玉天生心細,此時也極是貼心,總算有所撫慰。 回程的路上,黛玉問:“你覺得二jiejie怎么樣呢?” 沐雪元道:“顰顰這段日子倘若有空,還是多來看看二姑娘吧?!?/br> 眼看是撐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