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搖搖欲墜
第十一章 搖搖欲墜 雪雁忙著打點黛玉去東府致哀的事情,一旁正在給黛玉梳頭的紫鵑說道:“東府大老爺也不知是怎么,本來修煉得好好的,忽然間便這么去了,聽說珍大奶奶已經將玄真觀的道士全部鎖拿了,要好好審問呢?!?/br> 雪雁將一條手帕放在一旁,道:“所以那些金丹之類不是常人可以吃的,若是真的愛清靜,便在那道觀里面養養神罷了,丹藥哪里能夠輕易吃?我聽說古代有五石散,我這么簡單想著,那都是石頭磨成的粉,人的腸胃終究是rou做的,吃進去哪里能夠克化?若是沉積在里面,可怎么辦?吃面粉還嫌不消化,更何況是吃石粉。好在妙玉姑娘倒是不弄這些?!?/br> 黛玉微微一笑,轉過頭來說:“你這些話在我們這里說說就罷了,到了外面可不要渾說?!?/br> 雪雁笑道:“我曉得?!?/br> 賈敬之死其實也沒有別的,就是重金屬中毒,沐雪元雖然前世是機械專業,但是化學也沒有完全丟下,一般來講煉丹的常用材料是朱砂、雄黃、黃丹和水銀,水銀不必說了,是有毒物質汞,朱砂是汞的化合物,好像是硫化汞,雄黃自己記得是三氧化二砷,黃丹則是鉛化合物,基本上就是鉛汞砷湊在一起,毒性非常大的,天長日久不發作才怪,如果一次性劑量大了,當時就毒死了。 賈敬死了,那邊人手不足,尤氏將繼母接過來看家,繼母帶了兩個未出嫁的女兒二姐三姐,一起過來了,便引出來后面三姐自刎,二姐吞金自殺,榮國府不斷出人命,到了王夫人一怒抄檢大觀園,矛盾已經激化到了頂點,那一晚雪雁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場大觀園中的“叫魂案”,只見從紫鵑的箱子里翻出了寶玉的寄名符并荷包扇子,王善保家的便得意地問這是什么,熙鳳說她們自幼一起長大,東西弄混了也不稀奇,紫鵑從容地說,到現在兩邊的東西也分不清呢,總算把這一場風波對付過去了。 當晚大觀園里整鬧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寶釵便說要回家去住,理由是母親身體不好,當時探春便冷笑著說出一篇話來:“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rou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知我們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李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br> 黛玉本來為了昨夜紛擾,便有些蕭索,此時聽了探春這番話,更在一旁默默沉思。 雪雁暗道,是啊,李續家里抄得慘啊,本來是經濟案件,后來又查出他家曾給八王叫作忠賢親王的,買過五名女子,這就是政治案件了,更何況李續家族本來就和忠賢親王有姻親關系,這一下新賬舊賬一起算,于是李續和他的一些子侄心腹便給逮進獄中,上了夾刑,可憐李續已經七十歲年紀,連夾棍都見識了,雖然沒把他怎樣摧折,可是嚴刑面前也嚇得半死,現在禍首李續給發往打牲烏拉,具體位置雪雁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從名字來看是滿洲舊地,又有人說出了山海關再走一段,不遠不近的那么個地方,雖然不是緊鄰關內,好歹沒有到最北處,取個中間值,或許是吉林。 李續家族的人都很慘,無論親人還是奴仆,都給牽到蘇州當地市場上,就地標價出賣,宛如牛羊一般,李續家里雖然本來也是包衣奴隸,然而他家成為奴隸的歷史比較久遠,開國之初就已經落到這個身份,算是包衣里面有資歷的吧,而且家里的人愛讀書,肯努力,所以過了一兩代人,便翻身了,成為包衣世家,與榮寧二府的世家性質雖然不同,但同樣很有地位,也算是詩書望族,鐘鳴鼎食,走在外面,誰會從她們臉上瞧出“包衣”這兩個字來呢?如今徹底回歸本質。 好在消息傳來,那邊的人因為都曉得這一家乃是旗人,原本又是那樣的身份,足足大半年沒人敢買,前不久給押到京中來,經過再次審議,李續本家族的人免于變賣,余下的二百多名奴仆,或者給了新貴,或者賣在市場。 這件事給家族震動非常大,雖然許多時候不是當著奴婢的面來議論,然而點點滴滴漏出來的也有一些,黛玉雖然清高,卻并非完全出塵,她明白李家、林家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都是一條線,如今李家是已經倒了,將來這禍水會不會蔓延到這邊來,可是很難講的,如今只盼著宮中的元妃娘娘平安無事。 黛玉在這里憂心且不提,雪雁也已經在考慮自己的后路,從李續家族的命運,就想到自己未來的可能性,李家的奴婢可是當街拍賣的,史太君賈政等人對未來的判斷倒是還在兩可之間,但沐雪元是看過這本書的,曉得四大家族必然要倒,到那時假如自己還在這里,大概率沒官拍賣,到那個時候,自己就算有空間,這“逃奴”的追捕可也夠受的,所以應該早些打算才是。 所以這一陣雪雁不住地琢磨,要怎么盡快離開這里,要說自從穿越過來之后,憑借自己對原著情節的了解,倒一直適應得不錯,然而如今已經是走到了盡頭,看看快要大轉折了,旁人雖然還不是太過擔憂,尤其是同為丫鬟的,想的還多是當姨娘或者是自由外聘,然而雪雁已經想到沒入官府拍賣的事情,身為穿越的角色,雖然比旁人多一點優勢,但是也要承擔知曉劇情發展的恐懼和無力感。 過不多日,便是中秋節,雖然布置得依然齊整,然而人口卻少了,寶釵寶琴姐妹自與薛姨媽一起過節,鳳姐李紈生病,連邢岫煙李紋李綺也并不在,因此席面上便顯得空了一半似的,史太君便讓家中女男都并在一桌坐了,勉強歡笑著,只是終究無味,到夜深了,各自散去,黛玉彷徨徘徊,旁邊幸好有湘云寬慰她,兩個人聯句賦詩,最后妙玉收尾,很晚了三方才自回住處休息。 到第二天,妙玉將抄錄好的昨晚的聯句送了過來,黛玉因昨天睡得晚了,這天上午巳時才起了身,梳洗已畢,便坐在書桌前看那詩句,一句一句地默讀,當讀到“冷月葬詩魂”這一句,驀地心里一痛,不由得用手撫住了左胸。 紫鵑在旁邊,見她白了臉色,搖搖欲墜,連忙扶住了她,擔憂地問:“姑娘,你這是怎么著了?心口痛么?你快到床上休息,我拿藥給你吃?!?/br> 黛玉搖了搖頭,說:“吃那些藥,終究是無用?!?/br> 紫鵑急道:“管它有用無用,姑娘總不能就這么受著?!边@就是病急亂投醫,總要有所作為才好。 黛玉吃了藥,又躺了好一會兒,這才疏解了一些,她懨懨地臥在那里,一會兒想著李續世伯的家中,他家的孫女恰好也叫湘云,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從那個湘云便想到這個湘云,又想到自己,一會兒又想到自己今年已經十七歲,婚事一直未定,雖然與寶玉已經知心,然而這件事沒有確定,終究是懸在那里,去年紫鵑為著自己,對寶玉假說自己要回蘇州去,惹出一場事端。 自己雖覺得紫鵑略莽撞了些,不過倒是借此看到了寶玉的真心,況且紫鵑畢竟是一心為了自己,說出的話條條是理,且不說榮國府的富貴繁華,這里畢竟本來就與自己有親人的關系,是自己母親的娘家,這樣就親密一層了,更何況寶玉與自己青梅竹馬,情投意合,自己在寶玉眼里是無價之寶,但是在旁人眼中就未必,縱然新婚的時候珍重,過了一陣看厭了,那些富貴公子難免要另去尋新鮮,當初薛蟠為了香菱,和薛姨媽鬧了多大的脾氣?結果一到了手,新鮮了一陣,不過半個月,也就看作馬棚風了,如同一件舊衣服一般,何等的可悲可嘆。 倘若是聘到外面去,一個陌生的家庭,誰知道那里是怎么樣呢?縱然表面光鮮,內里也不知怎樣的污濁,像這邊賈璉等人辦出的事情,自己也看到了,自己可未必有鳳姐那樣的好手段去對付,就是鳳姐,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現在還起不來。更不要說自己雙親已亡,林家那邊沒有什么助力,不來分財產就是好的,自己縱然有一份身家,帶到了夫家去,倘若那一邊如同豺狼一般,吞掉了自己的嫁妝,自己也難以抵擋,老太君雖然或許可以為自己出頭,然而老太太已經有了年紀,“老健春寒秋后熱”,難保無常的,所以這份家產或許不但不能傍身,反而會招禍了。 黛玉只管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越想越是郁悶無聊,這時她忽然看到旁邊的雪雁,只見雪雁此時的容色與往日不同,一雙眼睛目光幽幽的,竟然有一點仿佛鬼火,森森地冒著冷氣,她與自己相伴十幾年,從沒有過這副樣子,黛玉登時便是一怔,脫口問道:“雪雁,你怎么了,撞客著了不成?” 雪雁微微一笑,見左右除了紫鵑之外再無別人,便湊近她的身邊,低聲說道:“姑娘連日憂思,是為著李家的事么?” 黛玉心頭一跳,道:“又在胡說八道,國法的事,豈可妄議?” 雪雁笑道:“姑娘與其自己悶在心中,不如我們來說一說,那李續大人,從前是結好忠賢親王的,忠賢親王與當今曾經爭位非常激烈,偏偏榮寧二府也是與八王有所往來,我聽說也是有姻親關系,現在清算了李續大人,順著難免不會牽連到這邊,到那時覆巢之下無完卵,從對李家的處置,就可以看出這一位的手段,那可是毫不容情的,姑娘可該要想一想后面的事情了,倘若真到了那一天,縱然是與寶玉的婚事成了,又能如何?” 聽了她這一席話,黛玉登時如同雷擊電掣的一般,瞬間耳中一陣嗡嗡的耳鳴,眼前也一陣發花,她一撫額頭,低低地“哎呦”了一聲,紫鵑連忙奔到她身前,摟住她問道:“姑娘可是頭疼么?雪雁你這小蹄子,今兒忽然瘋了不成?怎么居然說出這些話來?這么大的事情,也是你我能說的?” 雪雁笑著說:“紫鵑jiejie也曉得我一向不親近詩詞,只是喜歡那一句,‘世人笑我太瘋癲’,現在眼看大廈將傾了,哪里還是忌諱這些的時候,大家還是要好好籌劃一下才好,免得弄到事到臨頭,慌得如同洪水滅頂一般?!?/br> 紫鵑還有些不明所以,黛玉卻明白,這乃是唐伯虎的詩,下面的一句是“我笑她人看不穿”,正應了此時賈府的情形,也與自己的處境相當,未曾料想雪雁平日里只管笑口常開,竟然有這樣的心胸見識,這府里差不多的奶奶姑娘們都不及她,連外面的爺們也顯得愚鈍了,這瀟湘館中,自己平日里與紫鵑最為親厚,雪雁雖然是從揚州帶來的舊人,只因她性情疏闊,一心只顧著讓自己不要多思慮,且先開心取樂要緊,所以總覺得不是真正知心,哪知今天竟然講出這一篇大道理來。 其實雪雁所說,自己又何嘗沒有想過,有時候中宵夢回,也想到未來最惡境界,只想了一想,便不敢往下再想,縱然想了又有什么用?正如同探春那一次同趙姨娘慪氣,說得一番好話:“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br> 這些話自己往日也不在意,只是如今看來,這大觀園竟是個鐵閨閣,洪水滔天之時,想自己另覓一條生路都找不到縫隙,所以也難怪寶釵修煉成個“任是無情也動人”,平時只以簡素為本,若想有積極的行動,卻是再也沒了施展余地。 黛玉滿心凄涼,不由得撫著胸口,又垂下淚來,連咳嗽了幾聲,紫鵑給她輕拍著后背,摩挲前胸,轉過頭來嗔著雪雁:“姑娘才好一點,你又說這些,招得姑娘又難受了,你卻只管在那里看著。你既然挑了頭,想來不會無緣無故,必然心里有個成算,你快點說,若能夠有個奔頭,大家也一起計議努力?!?/br> 紫鵑平日里最用心的便是黛玉的婚事,只覺得乃是生平最要緊的事情,然而聽了方才雪雁那番話,進入她腦子里,竟如同天崩地裂的一般,只覺得腳下隱隱的便站立不住,仿佛這瀟湘館的土地都搖動了,竟讓人好像要倒下去一般。 雪雁微微一笑,穩穩地說:“依我看,此時正用得著古人的‘狡兔三窟’,我乃是外面買來的,贖身可為良民,若是姑娘許我贖身,我在這世上也沒個親人,與姑娘和姐妹們處了這么多年,我又不打算成婚的,將來少不得要與姑娘作個依傍,且等我先出去,在外面立住腳跟,等姑娘要用時,也有個接應,倘若到了那種地步,雖然保不得大富大貴,小康人家總可度日?!?/br> 家生子就麻煩,世代為奴,旗人之家的家生子,即便家主情愿放出,也只準“旗下開戶”,與正身旗人不同,四大家族都是漢軍旗人。 黛玉聽了她這一番話,霎時間心中百轉千回,許多事情都在胸中一閃而過,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原知道你是個與旁人不同的,就不說將來,你在我身邊這么久了,如今你要出去,我原也該將那文契還給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