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喪鐘回響
第二十七章 喪鐘回響 江西贛州的一個庭院之中,一名女子靜靜地站在那里,這時已經是二月下旬,按理來講面前的這棵橘子樹應該已經發芽了,然而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卻仍然是干枯的枝條,一點煥發生機的動靜也沒有。 辛月儀伸出細白的手,輕輕撫摸著這棵并不算很粗壯的樹,這種樹本來就不會很高大,更何況是去年剛剛移栽來的小樹苗,更加顯得纖細清秀了。 兩年前自己跟隨雪村相公來到了這里,相公的職務在這邊,因此自己如果不想與丈夫分開,就必須離開家鄉也來到這里。事實上辛月儀是不想離開故鄉的,畢竟那里是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雖然從小到大她都很少走出那個院子,大概只有每年元宵節的時候可以出去看看吧,然而心中終歸有一份親切感,更何況那里還有親人……三嬸嬸就不說了吧。 然而如今自己既然已經出嫁,今后丈夫就是自己終身的依靠,辛月儀對于丁雪村的依戀大部分倒是無關情欲,主要是倫理綱常的道德還有現實生活的需要。雖然在送親的時候大家都說著什么“夫榮妻貴,將來得個誥命,作一個一品夫人”之類的吉利套話,然而辛月儀對于榮華富貴卻沒有太多的奢望,以為不過是過眼云煙,自古圣賢都以人品根柢為重,只要丈夫是一個如同父親一般嚴肅正直的人,縱然對著夫君難免壓抑,可是畢竟是放心可靠的,與父親那樣的男人相比,哥哥這種男子雖然平日里交往起來頗為輕松(梅香的那次事情除外),然而哥哥的心思太過靈活了,讓人感覺難以把握,若是托付終身,總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 因此自從三年孝期結束,自己嫁入丁家,辛月儀一直都是謹守婦道,公婆面前恪盡孝心,在丈夫身上也十分認真,學做他喜歡吃的菜,針線衣服上面打理得妥妥當當。丈夫確實是一個端方君子,從不見有什么yin邪的態度,雖然有些不茍言笑,然而性情卻也并不粗暴,比父親溫和得多了,言談舉止也十分有禮,雖然哥哥曾經半嘲諷地說這個人年近輕輕卻好像一個老塾師一樣,可是自己卻覺得這樣的丈夫十分不錯,哥哥為人雖然有趣,可是實在太跳脫了,有時候說出的話真的讓自己無法應答,而丁郎就不會這樣,一言一行都十分有規則,總是不出那個范圍,不會讓人有意外之感,辛月儀可是并不喜歡那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三年來的婚姻生活她基本上是很安心的,除了一件事——梅香的離開。當時母親和哥哥要賣掉梅香,自己坐在那里,真的是肝腸痛斷,簡直好像有火在自己身上烤一樣,辛月儀一直知道自己是柔弱無力的,然而或許是從小這樣慣了吧,她一直也沒有什么太過不舒服的感覺,雖然偶爾也會有所疑問,然而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把目光凝聚在女四書上面,仿佛強化信仰一般,讓自己的心重新平靜下來??墒悄且豢?,她卻無比痛恨自己的無力,就因為自己是毫無力量的,一向任憑擺布的,所以梅香才會被賣掉,而且還是賣到那樣的火坑里面去。 然而很快哥哥匆忙趕了回來,說梅香突然消失不見,當時連母親帶三嬸嬸都連忙出來一起找,甚至自己也走出房間,想要看看梅香是躲在什么地方,好提醒她快一點逃,然而四個人忙了好一陣,卻連一片人影子都沒有看到,那個時候自己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后面自己孤身一人來到了丁家,丁家見自己沒有帶陪嫁的丫鬟過來,便額外撥了一個叫做銀蝶的女孩子來服侍自己,銀蝶乃是家生的奴婢,母親與父親都在這里,為人十分精明伶俐,丁家的家業比自己家里要豐厚一些,因此連丫鬟也顯得不同尋常,梅香自然是個穩妥可靠的,而銀蝶則雖然對自己也是十分的熱情親近,卻不知怎的總有些讓人心里發慌。這種時候她所怨念的就是:如果梅香能夠和自己一起過來,該有多好。 辛月儀的心思又轉到橘樹上,她真的很擔心這顆樹是否會再次發芽,這是丈夫十分喜歡的樹,丁雪村最仰慕屈原,在屈原的詩篇里尤其喜歡,休閑宴居的時候不時就會手扶著橘樹念起:“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阛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緼宜修,姱而不丑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因此若是這棵樹竟然就此夭折,她真的不知道這對于丈夫會是一個多么大的打擊;另外如今梅香到底是在哪里呢? 三月里的時候,空間土地上的辣椒苗長了出來,自從將種子播撒下去的那一天,梅詠雪就一直期盼著這個場景,等待的這段時間她可真的是抓心撓肝提心吊膽,雖然詢問過這番椒的種植方法,可是畢竟第一次種,這種植物還不像茄子南瓜之類,到農村一搜,種子秧苗大把,番椒這種東西即使是在名品薈萃的大明都城,也是個很稀罕的物事,遠非后世菜市場上一堆一堆的尖椒可比,因此如果這一次種植失敗,后面再收集種子可是件有點麻煩的事情,畢竟是“珍奇舶來觀賞植物”。 如今好在終于看到嫩綠的小苗苗破土而出,梅詠雪一顆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總算是開了個好頭,點著苗頭逐個點數一下,十棵,很不錯啊,出苗率百分之八十三,這十株辣椒苗總能結幾十個辣椒果實吧?取出種子之后,果rou總能夠做幾餐好菜的吧?也不知jiejie她們能不能吃得慣。 梅詠雪高高興興地出了空間,她剛走出來不久,便聽到有人急匆匆地敲門,打開房門一看,原來是宋阿婆。 梅詠雪頓時就是一驚:“姨婆,這大清早的出了什么事?你的臉色好像不是很好??!” 宋阿婆此時面皮發青,很顯然是出了大事,否則她一向性子爽朗,總是哈哈地笑,自從有了她,樊娘子家中的氣氛明朗了許多,連jiejie那一貫清冷淡然的神情都生動了起來,正常情況下姨婆絕不會這個表情。 “詠雪啊,你快過來看看,你張家jiejie不行了,方才已經昏過去了?!?/br> 梅詠雪的心立刻就忽悠了一下,其實看到宋阿婆的表情,再聯系一下家中最近的事情,她大概也能猜出來幾分,隨著時間的推移,輕粉的毒性給身體帶來的傷害愈來愈嚴重了,下肢浮腫,時常腹痛也就罷了,尿液甚至都帶了一點紅絲絲,便血到了這種程度,已經非常危險了,之前姨婆瑞仙和自己悄悄計較著,大概也就是這幾天了,而現在張娘子居然昏厥了過去,很可能是大限已到。 梅詠雪立刻鎖了門就與姨婆一起來到樊瑞仙那里,只見灶火上正燒著參湯,隨著張娘子的身體日益不好,有些東西也準備下了,比如棺木,比如急救的藥材,這人參就是從回春堂買來的,以備萬一,雖然這個時代沒有強心劑,不過少量的人參皂苷對中樞神經具有興奮作用,也算是一種天然搶救藥物吧。 參湯熬好后用蒲扇快速降低了一下溫度,梅詠雪就端著藥碗進了房間,樊瑞仙連忙將湯藥給張娘子灌進去,要說這參湯也真是見效,過了幾分鐘,張娘子就慢慢地睜開眼睛。 她滿眼悲哀地看著圍繞在身邊的人,過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幾下,輕輕地說:“我雖然死了一個男人,但是添了姨婆jiejie和弟弟,蘭生又如同自己的女孩兒一般親愛,本想著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平平穩穩了此后半生,只可惜我沒福氣,得了這么個拙病,也是我前世冤孽,今生遇到了那樣一個人,如今要步他的后塵了?!?/br> 樊瑞仙聽了,如同刀扎心一般,當時眼圈兒就微微發紅,然而她畢竟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雖然明知道張娘子的大限恐怕就在今天,然而病人情勢如此沉重,如果看到周圍的人也都是愁眉苦臉,心情更加悲涼之下反而走得更快了,于是便勉強笑著說:“meimei不要胡思亂想,這不是醒過來了嗎?后面慢慢調養,也就好起來了,到那時我們兩個一起做針線,一處吃飯說話兒,豈不是好?” 張娘子微微一笑,神態并無哀戚,十分鎮定從容地說:“jiejie,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快的話是今天,縱然能再拖個三朝兩日,終究是沒意思,如今趁著我還明白,把一應的后事囑托給姨婆jiejie和詠雪。我這里已經寫好了一張單子,就放在妝匣之內,那房子本是富安的,我也沒個后代,那房產便交還給富家的族親,我的嫁妝都在箱子里,如今也所剩不多,那里有一副銀頭面,我一直沒舍得拆賣,另外一根金簪,兩套織錦衣服,都給蘭生留著出嫁的添妝,其余的都交還給我娘家。 蘭生到了今年已經十四歲,看看出門子的日子也近了,這可是一個女子的終身大事,jiejie好生為她留心,尋個忠厚人家,街上媒婆子的話十句只好信得一句,那班人為了成就交易,什么鬼話不肯說?有詠雪在外面多打聽一下,千萬探聽準根底才好,否則女子離家外嫁,她在夫家究竟如何,娘家人都是不曉得的,縱然曉得也難以援手,除非鬧出慘事來才好打官司,然而到那地步為時已晚?!迸畠罕慌按詺?,縱然娘家人終于不須再隱忍,可以告到官衙,然而對于已經死去的人又有什么意義呢? 樊瑞仙忍著傷心一一答應了。 然后張娘子又說了幾句“姨婆慈愛,姐弟仁義”,囑托著她們“今后務必好好相守,不要分散了,世道艱難,定要相互扶持才好”,然后再沒力氣說話,便閉了眼睛靜靜地躺在那里。 宋阿婆悄悄拉了一下梅詠雪的衣服,兩個人來到外面,宋阿婆說道:“詠雪啊,你趕緊去看看你張家jiejie的兄弟回來沒有?縱然他沒回來,他娘子也在,讓她弟妹過來看看,那張單子也給她瞧,有什么話讓她與大姑姐說?!?/br> 梅詠雪頓時明白過來,還是老年人世事洞明,想得周全,這個時候很該趕緊通報張jiejie的娘家人,于是梅詠雪急匆匆便走了出去,到張娘子的弟弟家里去。 張娘子是在當天晚上半夜時分離世的,在頭七之前,她的弟弟趕了回來,富安的兩個遠房族親也過來了,大家一起給張娘子辦了祭禮,倒也是比較有人氣。 時間已近深夜,梅詠雪望著祭桌上的靈牌,院子里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到這時也沒有停止,今天晚上要徹夜祝禱,送張娘子往生極樂,他們那抑揚頓挫的念誦歌唱聲伴隨著鐃鈸樂器的曲調,讓這頭七超度的夜晚倒也并不寂寞。 燭臺上兩只白色的蠟燭,蒼白的火焰明明滅滅,為這原本就肅穆的靈堂格外增添了一種悲涼落寞的氣息,這就是張娘子的結局,她平生所求不多,然而得到的實在太少,最后飽受病痛的折磨,亡年三十四歲。 身為一個女人,張娘子的一生是很難有太多光彩的,她不能夠走遍名山大川,也難以在學術或者政商方面有所成就,甚至連這樣的志向都是遙不可及的,今生都幾乎只是幻夢,留給她的只是在繁瑣而又暗淡的內宅生活之中,逐漸消磨了自己曾經有過的點點星芒。 即使在女子之中,她也不如天下聞名的才女葉瓊章、劉莫邪,尤其是劉莫邪,居然還參與到靖難之役之中,簡直是一個傳奇人物,張娘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既沒有驚才絕艷的才華,也沒有震驚塵世的舉動,她這一生默默地來,又默默地走?;蛟S建功立業并不是每個人的渴望,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然而對于張娘子來講最令人不平的,就是她這一生都幾乎沒有什么選擇的權利,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條,只能低眉俯首地度過這壓抑而且不算很長久的歲月。 才女的悲劇結局令人格外感慨,會發生許多的感想,甚至還會有人為此而賦詩抒懷,張娘子的死亡帶給人的則是一種沉悶的傷痛,并不銳利,她的生平也沒有太多的精彩與美感可以發掘,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的死去,讓梅詠雪感到一種深深的失落。 析分遺產的事情辦得很順利,婚姻總是要涉及到財產的重新劃分與讓渡,所謂的“男承家產,女承衣箱”,女人也有自己的財產,因此在現代有婚前財產公證,明代因為經濟發展的原因,也有類似的制度,女子的嫁妝是要官府登記造冊的,“凡娶婦有私貨,報于公堂籍記之,仍發私儲以自經營,俟歲終報功最”,每年年終都重新登記的,一般是不動產交給夫家保管,簪珥首飾之類的妝奩則由女子自己管理,尤其是金玉珠寶之類的小件動產,更是完全的女性私產,理論上是連夫家都不能隨便動的。 曾經有一個女子蔣氏,婆婆想要她把首飾給丈夫的姊妹,她不肯,婆婆就誣告她說要謀殺自己,最后冤情大白,勸和了,媳婦不用給妝奩,婆婆也沒有按照誣告的罪過來懲罰。 當時梅詠雪聽到這個案子,首先想到的不是明代女性的自有財產保護觀念,而是這么一個惡婆婆差一點坑得蔣氏被斬首,居然只是勸“姑慈婦孝”,后續情節大家就不曉得了,或許蔣氏又回到丈夫家里吧,那簡直是又進了虎狼窟,最好是能夠就此和離,那才叫安全呢。不過一想到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婚姻之中的那些爛事旁人也多是勸和,還有什么“離婚冷靜期”,更何況是幾百年前的明代呢?要和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難怪世人都喜歡生兒子啊,連女人也是這樣,因為有了兒子之后,只要不是家里太過破落,總是會有兒媳的,到那個時候就可以在年輕的媳婦面前當老太后,畢竟前半生三從四德實在太過憋屈,如今總算找回來了。 張娘子留下來的東西并不算多,房產自然是歸回富家,打開娘子的箱子一看,除了銀頭面金簪,還有兩支珠花,兩枚銀鐲,幾副耳環,衣服有新有舊,不是很多。對于分割方式,張娘子的弟弟張文存也并無多的話講,要說自己的jiejie這樣處分財產,很是公道,jiejie病重的時候自己不在家里,媳婦一個人帶著孩子,本身又是七病八痛,難以照應,好在鄰居十分盡力,送了最后一程,因此這點東西實在不算什么。 世上不是沒有無賴的人,但是張家向來是清白門戶,不肯做這樣的事情,街坊四鄰都大睜著眼睛看著呢,灑土也要瞇后人的眼睛,如果自己這個做弟弟的沒有良心,jiejie在天有靈,到了閻王面前也不會饒過自己,因此張文存半點不糾纏,痛痛快快分了東西,還特意請了一餐酒飯,回報樊娘子一家的鄰里之情。 把這件事情辦完,梅詠雪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幸好沒有出現“爭產”這樣的事情,雖然張娘子留下的東西不多,不過后世為了幾千塊錢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錢財這樣的事情總是最容易發生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