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貽害未絕

    八月初一這一天，樊瑞仙提了一個小竹籃，又去看張娘子。

    張娘子見她來了，便掙扎著要去倒茶水，樊瑞仙連忙拉住了她，道：“鄰里之間熟門熟路的，很不用你費心，我出來的時候剛喝了水，不必再喝茶了，快歇著吧。我看你這幾天懶怠吃飯，這里一點蘋菠，若是能吃，倒也可以開胃的?！?/br>
    張娘子看著那籃子里的鮮蘋菠兒，心中微微一酸，說道：“jiejie，這些日子多謝你們，自從我家漢子沒了，凡事多承你們的力，姨婆和jiejie時常陪伴，詠雪又在外面奔走，那一場大難，我娘家親人凋零，只剩了一個弟弟，在外面經商未歸，若是沒有你們，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尤其是jiejie，可真是菩薩心腸?！?/br>
    樊瑞仙見她難過，連忙笑著說：“都是好姐妹，怎么還說這樣客氣的話？我旋了皮兒你吃吧?！?/br>
    兩個人相對而坐，各吃了幾片果子，樊瑞仙見她吃著這樣水果也不是很有味兒的樣子，便問道：“你午間的菜蔬可買來了么？中午吃些什么？”

    張娘子輕輕搖頭：“不過是些粥湯罷了，也不想吃什么，姨婆送來的腌蘿卜配粥蠻好，還有前兒jiejie帶來的那一碗菱角燒豆腐，也像克化得動似的?！?/br>
    樊瑞仙立刻說道：“趕明兒我再給你送來?！贝_實好嫩菱角，脆嫩甘甜好像湖塘之中剛剛摘下來的一樣，這東西產自江南，北京城中少有這樣新鮮的菱角。

    樊瑞仙又陪著她說了一陣子話，開解了好一會兒，這才回了家。

    回到家中便看到姨婆，宋阿婆見了她，便問道：“瑞仙啊，那孩子怎么樣了？”

    樊瑞仙微微一皺眉，道：“姨婆，我看著不是很好的樣子，其她的倒也罷了，只是不肯吃飯這一節可是大大的為難，如今倒是吃飯的少，吃藥的多，若是這樣下去，可怎么辦呢？”

    宋阿婆點頭道：“人無根本，水食為命，若是別的癥候倒還好辦一些，只是這個不能吃飯，就讓人大大發愁。她如今還是吃甘先生的藥？”

    “還是請的甘先生診治，不過也沒有經常請甘郎中過來，她家如今畢竟是……富安那人這么多年來浮浪放蕩，縱然原本捧了個精鋼的飯碗，也要給他磨穿了，病倒的時候還沒有弄到賣房也算是他運氣，縱然還有幾個余錢，又是請大夫又是辦喪事，也都花得差不多了。如今張娘子又病了，想要像從前那樣做針線也不能夠，活計趕得慢，得來的錢便少，想要吃藥都得算計著錢，我本來想給她墊一下，她又是個要強的人，不愿承人太多人情，所以這錢便也不好拿出去。不過她倒是說前兒的菱角豆腐好吃，我琢磨著回頭和詠雪說一下，看他可還能買來那樣的好鮮嫩菱角么？唉，她的那個病，我看著未必是悲傷過度的緣故?！?/br>
    宋阿婆那兩只rou皮松弛的眼皮眨了兩下，她是個老成持重的，當時張娘子剛剛有些不舒服，她便覺得有點不好，雖然梅詠雪以為是喪夫之痛外加暑熱未消，正常來講這也是剛剛經歷過一場大事之后常有的現象，可是宋阿婆卻覺得未必有那么簡單。張娘子她是知道的，這個人外柔內剛，雖然平時不言不語，遇到離譜兒的事也很少說話，不與男子漢抗辯，似乎是個“賢良淑德”的“良婦”樣子，然而做事卻有主見，一直是默默的，然而自顧做自己的事情。

    富安死了她也是哭，那一陣兩只眼睛總是紅腫的，然而宋阿婆曉得她更多的是自憐身世，前后兩個男人，卻都不能讓人現世安穩，更何況如今家業消磨，為了富安那一場病，自己帶來的一點陪嫁也賠進去許多，現在只能是十指不停地做活兒，想到處境如此困頓，便要傷心起來，這倒是正合了懷念夫婿的哀傷之責，更加賢德的樣子，縱然富安是那樣一個不成器的家伙，娘子也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因此她這個病要說是悲痛過度，那是不至于的，她是很明白“適當的悲哀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過度的傷心卻可以證明智慧的欠缺”，因此哭起來也有譜兒，不會肝腸寸斷無窮無盡的，縱然天氣有些熱，她也不是個“哀毀逾制”糟蹋自己的人，該喝水還是喝水，水果也照常吃，不至于肝腸寸斷而中暑，所以就可能真的是身體出了古怪的毛病。

    但愿只是暫時的腸胃病吧，且再等個一月半月看看，若是能就此好了，那是皆大歡喜，若是越來越重，可有些麻煩。

    又過了一些日子，梅詠雪終于得到了十幾粒辣椒種子，她非常小心地打開那小小的紙包，一小堆圓圓的、扁扁的、尾端還有一個小尾巴的種子就出現在眼前，那是自己前世極其熟悉的東西啊，每次剖辣椒的時候都會把籽刮凈丟掉，除非是做虎皮尖椒，想一想從前丟棄的那些辣椒籽，自己是多么的對不起它們啊，如果能夠留到現在，空間中早就已經是一大片辣椒了。

    梅詠雪盯著辣椒籽，不由自主地就吞了一口口水，這金黃色的辣椒籽多么像油炸過的一樣，油潑辣子舀一勺加在冷面上，味道是何等的鮮美，盛夏的時候吃起來該是多么的爽快；又或者是細嫩的豆花兒，加上油汪汪的辣子，早餐配著燒餅吃上一碗，一天的工作都很有精神，就連在天剛蒙蒙亮時起床的艱難仿佛也減輕了許多，倒是巴不得早一點跳起來用石膏點豆花，然后吃上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豆腐腦一樣，有了辣椒，生活的樂趣陡然間提升了三個檔次。

    因此梅詠雪看著那十幾粒辣椒籽，心中的感覺就是：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明年可就要看自己的了！

    她正在為終于得到辣椒種子而開心，樊瑞仙那邊傳來消息：張娘子不好了，原來張娘子竟然染上了那令富安死掉的病癥——梅毒。

    樊瑞仙語焉不詳，只是說富安的病終究是過了到娘子身上，張娘子不是個一味軟弱順從丈夫的，自從富安的下體發了毒瘡，她就沒有再與這人同房，哪怕是富安發脾氣，威脅著要去行院里，又罵她不肯盡妻子的義務，她也只是賢淑地勸著自家男人修身養性，保重身體，然而口兒卻是不肯松的，只是之前不曉得時終究是難免，她自己思忖，想來就是那時候染上的。

    性命交關的事情，她也不能對甘先生隱瞞，便將下體的病情說了，她自己用銅鏡照著看過，把看到的都講了，描述清晰準確，甘先生聽了馬上就明白，這位娘子也染上了楊梅瘡。如果是別人，他還不敢如此篤定，可是他卻曉得富安的病史，既然丈夫得了這種病，那么過給妻子也不是很意外，其實如果要更準確地診斷，當然是親眼看一看比較好，傳統醫學的“望聞問切”第一個字就是“望”，強調用rou眼觀察病情的重要性，只是女人病在那種地方是絕不能讓男性郎中檢驗的，所以他只能把脈和詢問，最后開了藥。

    甘先生有一個愿望，上一次自己沒有救回張娘子的相公，這一回自己一定要治好張娘子，以彌補之前的遺憾，因此他十分精心地搭配了藥方，一心希望妙手回春。

    梅詠雪一聽，心頭就一陣下沉，她看了一下那藥方，內服的藥物赫然是輕粉，便一皺眉，道：“輕粉可是要謹慎服用的，能不能只用五寶霜？其實單是這五寶霜也夠毒的了，好在是外用，還能稍差一點?！?/br>
    樊瑞仙也憂慮地說：“輕粉猛藥不可輕服，不過如今得了這個病，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是先吃吃看，我也勸她少服一點，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暫時停了藥。要說這楊梅瘡乃是亙古未有的怪病，只因年頭兒尚短，說不得那汗牛充棟的醫書里面記錄的方子也只是這些，梅毒要用輕粉來攻，以毒攻毒，雖然這虎狼藥難免傷身，可是不吃也是不行的啊?！?/br>
    梅詠雪左思右想，確實也沒有其她辦法，只能是謹慎觀察了。

    天氣一天天冷了，馬上又臨近過年的時候，到了正月初二，梅詠雪終于開始放假，她大清早起來燒了一大盆熱水，然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殺豬。

    過年了嘛，總是要殺豬宰羊的，尤其是空間中如今的氣溫又這么低，幾場大雪之后，那一片果林都連夜在每棵樹上纏上了草繩。今年的冬季確實比從前更加冷了，因此這天然冰箱的保溫效果也就特別好，吃不完的rou放在外面，很長時間都不會變質，連冰箱的電費都省了，就比如說此時，剛剛給豬放了血，天上的雪花就又飄了起來，天地之間真的是一個大冷柜啊。

    梅詠雪將那口大鐵鍋里的開水不住地澆到那口肥豬身上，然后用鐵刮板一邊刮著豬鬃毛一邊想，幸好現在不是正德皇帝的時代，那位叛逆精神非常強的君主曾經發布過一道詔令，禁止養豬和殺豬，原因是他既屬豬又姓朱，每一次提及豬rou之類都碰觸心理防線，另外豬rou寄生蟲又比較多，所以就不讓大家吃豬rou，也不讓養豬殺豬。

    這樣一來可是很悲催了，梅詠雪只覺得一碗碗紅燒rou從自己面前慢慢地飄向遠空，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豬rou菜啊，尤其是干豆角燒rou，那可真的是太香了，四十分鐘的時間，五花rou塊自然是酥爛入味，那干豆角也浸透了豬rou的湯汁，軟糯而有彈性，攪拌在米飯里特別下飯，這就是典型的慶祝豐收的餐食啊。

    要說豬身體里的寄生蟲，那確實是有的，因為飼養條件的關系，這個時代豬圈難以做到經常打掃，所以寄生蟲就偏多，不過自己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每天早晚必然要掃兩次豬圈的，比打掃自己的房間還勤快，因此寄生蟲問題就不嚴重，再加上每次燉rou一定要燉得熟爛，哪怕是原本有蟲，也給自己燉成了純粹的蛋白質，熱變性熟化后還更容易消化，所以如果自己吃不到豬rou，那可比什么事都難過。

    有一次自己就和瑞仙jiejie吐槽過這件事，在自己念過一串豬rou菜譜之后，jiejie笑著說：“其實這種離奇的法令倒也不是武宗陛下首創，前代李唐王朝，因為自家姓李，便不許大伙兒吃鯉魚，宋代徽宗道君皇帝乃是屬狗的，也下令天下之人不許殺狗，這便是珠玉在前，襲而蹈之?！痹瓌撆c衍生的關系啊~

    梅詠雪當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奇葩的不僅僅是明武宗一個人，歷史上早有先例的啊，狗rou倒也罷了，雖然不屬于極端動保愛狗人士，不過對于狗rou她也沒有什么興趣，空間中這么多種rou類足夠自己吃了，然而鯉魚要斷掉實在是痛苦啊，著名的黃河大鯉魚啊，又不是在海邊，當然是吃河魚江魚比較多，紅燒鯉魚是多么好的一道菜，居然因為姓氏問題不能再吃。她也知道古代君主的避諱比較多，皇帝姓名中的字，民間寫起來便要缺筆，甚至姮娥都因為避忌漢文帝劉恒的名諱而改了叫做“嫦娥”，不過這些與食物上的專橫獨斷相比，都是小意思了，寫字少幾筆沒關系，正好解釋了自己為什么會寫別字，然而讓自己為了皇帝而忌口，那就無法忍受了。

    晚上的時候，梅詠雪在樊瑞仙家里的廚房中與她一起忙碌著，一邊切rou一邊還說：“要說還是jiejie家里寬敞，連廚房都比我家的大那么幾尺，顛炒勺爽快多了?！?/br>
    樊瑞仙微微一笑，看得出來詠雪是真心喜歡燒菜做飯，進了廚房簡直好像進入寶庫一樣，興趣無窮。

    過了一陣，菜肴陸陸續續端上了桌面，一共是六個菜一個湯，一家五個人團團圍坐在餐桌前，如今張娘子也住到了樊瑞仙這邊，因為自從服藥之后，雖然楊梅瘡有所控制，然而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個人生活不但無人扶助，而且人在病中的時候，心情總是容易悲涼，即使原本不是一個情緒非常豐富的人，在這種時候也容易生出很多念頭，對于病情更加不利，因此年前的時候，樊瑞仙說了又說，終于請張娘子搬到自家來住。

    餐桌上全家人的氣氛十分熱烈，菜肴也頗為豐盛，然而張娘子看著那幾盤菜，卻遲遲不肯拿起筷子。

    樊瑞仙用公用的勺子舀了一勺蛋羹到她碗里，說道：“meimei，你吃這個吧，是用牛奶燉的呢，格外的嫩?！币f詠雪真是個廚藝能手，連這樣的主意也能想到，自己當時聽到了這個法子，本來還會擔心牛奶燉蛋會發甜，自家是北方人，不喜歡吃甜口兒的飯食，然而試過一次之后卻覺得，果然是很不錯，非常的嫩，連香氣都濃郁了起來，至于奶腥味則半點沒有，從此之后家中燉蛋便常加牛奶。

    張娘子如今不能吃油膩的食物，也不能吃太過難消化的，飲食以軟爛為主，因此雖然看著那一碗蘿卜干燒豬蹄膀覺著有點反胃，可是這蛋羹倒還是能吃的，于是說了一聲“多謝”，便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梅詠雪也用公筷夾了一塊魚rou，放在自己的米飯上，如今樊瑞仙家里已經實現了分餐制，雖然每一樣菜肴仍然是都盛在一個碗里，然而要吃的時候則是用公共的湯匙與筷子取到自己碗里，這倒不是專門為了張娘子而定的規則，從前梅詠雪就曾經提過，只不過現在更加有必要了。

    張娘子吃了幾口飯菜，就推了碗不肯再吃，道了聲“我吃好了，姨婆你們慢用”，回到自己房間里，見她走得歪歪斜斜，蘭生連忙過去攙扶住她。好在張娘子就住在飯廳旁邊的那間臥室，身體虛弱的人住在這里，出來吃飯方便。

    張娘子進房休息，四個人繼續吃飯，中間也說幾句笑話，就在這時，忽然只聽旁邊的房間中傳來一陣嘔吐的聲音，樊瑞仙連忙放下筷子趕了進去，好一會兒才重新出來，面上雖然仍很平靜，然而梅詠雪心中卻知道，輕粉的副作用越來越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