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復蘇

    這一年的春季比去年來得要晚一些，去年在四月份天氣就已經回暖，冰雪融化，可以進行春耕，但是今年的四月卻只是氣溫開始有所上升，冰雪一直沒有消融，直到五月初才能開始耕地。不過即使是這樣，人們感受到的也大部分是春天終于到來的喜悅，很少有人有勇氣去想這延遲的溫暖季意味著什么。

    葉蓮娜穿著毛線衣外罩風衣來到外面，雖然是工作日，但是她的心中也有一種輕松的感覺，這是很久沒有過的，自從入冬以來，每一次來到外面，她就感到心情一陣壓抑，未曾開啟飛船的時候自然是格外沉重，即使自己進入外星飛船中生活，每當離開飛船來到外界，情緒也仿佛被寒冷凍住了一樣，那嚴峻的現實讓自己無法平靜面對。

    但是如今天氣終于回暖，雖然比去年晚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不過春天畢竟到來了，路邊的樹木也發了芽，望上去星星點點的綠意，讓人感受到了希望。

    很多人已經不再戴口罩，可以看到他們的面目，許多人的臉上雖然仍然繃得比較緊，但是眼神中明顯有了一些生氣，每一年能夠堅持度過冬季的人都是某種程度上的生存勝利者，如今他們終于等到了食物相對豐富的溫暖季，接下來半年的時間，生存考驗都不會像冬季那么嚴酷，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至于接下來的冬天，那可以暫時先不去想。

    葉蓮娜在路上匆匆走著，即使在上班途中，她也被那萌動的生機打動了，從口袋里掏出充滿電的手機對著路邊的樹木便咔嚓咔嚓照了幾張相片。這時她發覺有人盯著自己的手機在看，心中一驚，便飛快地將手機收了起來，雖然天氣轉暖，但是電費仍然很貴，如今依然是很少有人舍得給手機充電。

    春季開始之后，葉蓮娜也被重新調配了工作，開始在田間勞動，如今種地基本都是用人力，沒有經驗的就做一些純粹的簡單體力活兒，有經驗的做育苗播種施肥這一類的工作，葉蓮娜做的就是育苗的工作。

    在塑料大棚里檢查著秧苗的出土情況，葉蓮娜的眼睛不時便瞟到一邊去看不遠處的杜秋影，這份工作不像冬天那份摘棉籽的活兒，緊張枯燥，好象從前的電子廠一樣，容不得半點走神，育苗組這份工，在嚴格控制溫度濕度的情況下，還是可以分出精力觀察一下其他事情的。

    杜秋影穿著一件肥肥大大的工作服，遮掩著自己的上半身，但是仍能看出那微微凸起的小腹，這種時局下能夠肚子凸出可是十分不容易的，那簡直是特權階層的專利，只有地下基地的高層才有這個資格，地表世界的人們已經沒有發胖的權利，絕大部分人的身材都十分精干，有一些簡直是枯瘦了。想到自己從前還要費心減肥，葉蓮娜有時候就有一種荒謬諷刺的感覺，因此葉蓮娜可以推斷，杜秋影不太可能是因為食物過于豐盛而自己發胖的。

    就在這時，隔壁幾排木槽前的杜秋影突然捂住了嘴，她的另一只手扶在架子上，腰身也微微弓了下去，顯然是不舒服的樣子。

    葉蓮娜就在她不遠處，見她這個樣子，連忙快步趕了過去，扶住她關心地問：“秋影，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杜秋影的身體不住地發抖，顯然是在竭力克制，過了大約三四分鐘，她這才緩過了這口氣，慢慢直起身子，臉色慘白地對著葉蓮娜苦笑了一下，說：“謝謝你，沒事的，就是有點反胃?！?/br>
    葉蓮娜皺眉道：“你是吃錯了東西還是……”

    杜秋影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我懷孕了?！?/br>
    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葉蓮娜差點哀聲嘆出氣來，真看不出杜秋影個子瘦瘦小小的，仿佛連自己都沒有發育完全，居然有膽量在這種時候懷孕。

    她搖頭道：“秋影，軍管局說了很多次，不提倡在這樣的時期懷孕，中心城市生存圈的食物不夠，而且醫療資源也越來越少了，如果生產的時候發生困難，可怎么辦呢？你懷孕幾個月了，不打算采取一點措施嗎？”

    杜秋影臉色微微一陰，顯出了一些躊躇，又有些不高興的樣子，猶豫了一下，說：“沒什么，不過就是懷孕嘛，所有的動物都要繁衍后代的，那些野兔田鼠不都是自己在野外覓食的，而且還要躲避狐貍野狼之類，連醫院都沒有，不是也照樣產仔嗎？人也不能太嬌氣了。我懷了將近三個月了，冬天那么艱難都堅持過來了，現在胎已經穩了，這個時候我絕不能殺死我的孩子?！?/br>
    葉蓮娜簡直有些無語了，心疼地勸道：“現在這樣子，連大人生存都困難，更別說小孩子了，這個孩子會消耗母體的能量，它就是和你爭奪營養的，你這么瘦，能撐得住嗎？如果mama被損耗得太厲害，孩子又要怎么生存呢？去年是怎么樣的情形，你都知道的啊，孩子生下來吃什么？你會有奶水嗎，還是給她喝米湯面湯？冬天的時候怎么辦？我們是人不是野獸，身上沒有皮毛的??！秋影，你還是考慮一下自己，首先要保住自己啊，我們育苗組就有人從前是醫生，雖然現在在干種植的活兒，但是從前的技術還在，工具都一直保留著，你給她一些食物或者別的什么東西，拜托她幫你墮胎吧，陳醫生人很好的，不會和你要高價?！?/br>
    杜秋影臉上白一陣青一陣，仿佛十分難堪，最后咬著牙迸出幾句來：“哪能因為環境困難就不生孩子了？生命總要延續的??！如果照這樣說，人類不就滅絕了？血脈和文明還怎么傳承？誕育生命是很神圣的事情，怎么能看作是負擔呢？無論怎么艱難也要努力克服的啊，怎么能逃避女人天生的責任呢？如果那樣，母性母愛的偉大不就成了笑話？你沒看這幾年生存區里面的出生率，幾乎看不到幾個新生兒??！”

    葉蓮娜頓時有些張口結舌，自己和她講的是實實在在的生存問題，結果杜秋影卻和自己講起重磅炸彈一樣的什么人類滅絕，母愛母性，繁衍種族之類的偉大命題，問題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要怎么繁衍呢？即使是動物，在困難環境也會拒絕生育或養育，母兔甚至能化胎，怎么到了人這里，拼了性命不顧一切地要生育？

    葉蓮娜輕輕搖了搖頭，擔憂地說：“人類延續的偉大事業可不可以等以后條件轉好了再說？這幾年不生孩子，人類不會絕種的，而且如果不做好準備，哪怕生出來，孩子的未來也很危險，你自己也危險，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啊，如果沒有吃的東西，你拿什么喂給孩子呢？聽著她一聲聲號哭，心里不難過嗎？如果實在為難手術費的事情，我那里還有幾包泡面?！?/br>
    杜秋影咬著下嘴唇，終于說：“其實我們也沒想到會有孩子，本來以為吃得這么差，不會懷孕的，哪知道就懷上了，我本來是想破費兩包餅干去打胎的，但是我老公說什么也不答應，說這是他家的根，指不定就是個男孩呢，無論如何不許我墮胎，說墮了胎就是對不起祖宗，死后要下地獄的，又說如果我墮胎，他就不要我了，我在這里除了他們一家舉目無親……”

    葉蓮娜的眉頭越擰越緊，幾乎皺成了川字，杜秋影的老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間徹底拉黑，這簡直是為了生殖不顧妻子的性命??！而且聽杜秋影的意思，這一次顯然是沒有刻意備孕，是屬于意外懷孕，性生活的時候連避孕措施都沒有，買不起避孕套就克制一下，別無套內射啊，即使是外射，過程中前列腺液里面也有少量jingzi，也是可能導致懷孕的，這簡直是一頭公畜在交配??！餓著肚子還能干這種事，而且毫無措施，簡直是低級到無以復加！

    葉蓮娜一時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好吧，那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吃東西不用再謙讓了?！?/br>
    杜秋影臉上的表情更苦了，葉蓮娜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什么樣的情況。

    育苗的工作雖然也要足足干滿十個小時，不算午休時間，但是，這樣不是很機械的工作卻讓葉蓮娜感覺不是特別疲勞，精神上也比較放松，甚至思想能夠活躍起來，有時候會想一想自己最近看的那幾本書。

    飛船中的書房里上一個冬天已經積攢了上百本書，都是她用野菜干換來的，有一些還是典藏本，用紙巾小心翼翼擦去了硬殼封皮上面的泥灰之后，就露出了下面棕紅色類似牛皮封面的紋理，上面還燙著金，擺在書架上十分提升格調，讓這純金屬的房屋中有一點生活氣息了。

    一想到色彩逐漸豐富起來的生活區，葉蓮娜的嘴角就不由得微微翹了起來，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的陳白看到了，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笑著說：“蓮娜最近的心情好像很好啊，有時候就會看到你在微微笑?！?/br>
    葉蓮娜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太過沉浸于自己的情緒中，便恢復了平靜表情，隨意地笑道：“還好，天氣轉暖了，心情很不錯?！?/br>
    陳白點頭道：“是啊，感覺生存沒有那么艱難了，雖然在第一批食物收獲之前不會有太大改善，只不過最近蘑菇便宜了一些，地下種植場的成本下降了?！?/br>
    兩個人隨便聊了幾句，葉蓮娜看著這位從前的醫生，她的身材雖然也有些消瘦，但是卻并不像其他人那樣枯瘦，以至于干癟的肌rou緊緊貼在骨頭上，陳醫生的臉頰上還是能看出一些飽滿的，雖然遠稱不上滋潤，但起碼不是蠟黃慘白的，看來有一技之長的人無論在何時，都會比其他人過得稍稍好一些。

    一天的工作結束后，葉蓮娜腳步輕捷地往公寓趕，如今積雪已經消失，走在路上既不用從深雪中艱難拔腳，也不需要擔心被踩實的雪層或雪下隱藏的冰面滑倒，因此回程的時間便縮短了一些。

    這個季節按照從前的四季輪回，已經可以說是夏季，但是如今除了光照時間變長，七點多一點回到家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氣溫并不是很高，仍然要注重保暖，但是讓葉蓮娜感覺比較好受一點的是，畢竟不需要披星戴月地趕路了，冬天又黑又冷地冒著風雪趕回家，讓她有一種格外凄涼的感覺。

    讓葉蓮娜覺得有點奇怪的是，自從開啟了飛船，冬季結束工作后在夜色中走路，竟格外引起她心底那種悲涼的情緒，對于燈火通明溫暖舒適的飛船的期待讓她感覺周圍仿佛更冷更黑了一樣，兩者對比，讓她于風雪中趕路時更加涌起一種傷感的情懷。有時她回想一下從前沒有開啟飛船避難所的時候，那個時候每天上下班急匆匆地走路，似乎是什么也不會去想的。

    回到飛船中，葉蓮娜第一件事情不是做晚飯，而是立刻拿出手機，將里面的圖片調了出來：“黛安娜你快來看，外面的樹已經發芽了，嫩綠嫩綠的一點點小芽從樹干和枝頭冒出來，真的好可愛??！冬天的時候我差點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綠色了?，F在大家的心情也都晴朗起來了，臉上不是陰得像是即將下雪之前的天空，都放松了??！”

    今天黛安娜略微有點奇怪，從前每一次葉蓮娜和她說話，她都會第一時間回應，但是這一次卻足足過了十幾秒，她才慢悠悠地晃蕩過來，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然后嗖嗖嗖發了幾十張圖片在墻壁上，光潔的金屬墻面頓時變成了投影幕布。

    只見一幅幅照片都是北方寒帶冰雪之中的圖景，幾個帶著棉帽子的人正在砍樹，顯然是為了用于取暖，后面一幅照片是兩個人拖著一個人在走，看他們倒提著那人兩條腿的動作，那個人應該已經死了。其他的照片都是類似場景，有的甚至畫面上已經沒有活人出現，再一看下面的拍攝日期，都是最近幾天的時間。

    最后是一段無聲攝像，那角度很顯然是從高空拍攝的，大約十幾個人組成了一支隊伍正在風雪之中行進，葉蓮娜知道他們行走的方向一定是南方，這些人每個人都背著大大的包裹，顯然是把能帶走的生活物資都背上了，有一個人甚至還推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的后座上馱著大大的兩個旅行袋。

    風雪顯然非常大，難民隊伍中幾乎每個人都低著頭弓著身子往前走，她們走得很緩慢，看得出側面吹來的風力很大，將地上的雪都橫著刮了起來，在空中撒成了一道雪幕，更別說及膝深的積雪讓她們的每一步都要艱難地拔出腿再前進。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手里拄著一根手杖，每前進一步，都要用手杖先在地面上探一探路，確定是堅實的道路，這才邁出腳步。

    攝像只有畫面，沒有聲音，但是清晰度卻很高，看著這些圖像，葉蓮娜頓時感到冬天的風雪又圍繞在自己身邊，周圍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忍不住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寒冷無助的時候，如果有一天杭州生存圈被冰雪毀滅，在沒有開啟飛船的情況下，自己是不是也會是艱難遷徙人群中的一員？

    金屬屏幕上光影一閃，攝像消失了，重新回復成一面墻的樣子。

    葉蓮娜這才從方才那冰天雪地的氛圍中解脫出來，長吁了一口氣，說：“黛安娜，現在我才發現你是一個冷戲劇大師，我今天剛剛拍了春天的照片，你就發了這些連冰帶雪的圖片攝像給我看，方才你就是去找這些圖像去了？”

    “不是，剛才我在用人類的速度看電視劇，所以一切反應就都是人類的速度?！?/br>
    黛安娜的話讓葉蓮娜幾乎絕倒：“什么？飛船里還有地球上的電視??？你派了無人機出去搜集碟片和處理器了？”

    黛安娜洋洋地說：“完全沒有必要啊，地球表面還存在無線信號，導入我的系統就可以了，沒事可以拿來解解悶，你要不要看??？”

    葉蓮娜差一點沒站穩，撐住身體敲著桌子說：“當然要看了，已經幾年沒有看過電影電視劇了，等我做了晚飯，坐在餐桌邊慢慢看！你好壞，有這么好的東西居然不告訴我，我不喜歡你了！”

    “啊，原來你竟然是喜歡我的么？”黛安娜幽幽長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