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魚燈
由于做東的郭蘭森著急趕著看燈,三人酒局匆匆散了。郭蘭森本是好奇的性子,眼下一路從主街往內城走,卻對兩側各式新鮮物件一概不理,只埋頭往前沖。到了內城門口,巨大的象燈下禁軍列隊,將一眾百姓隔在了三丈開外的安全距離。周彥學使了禮部的牌子把他帶進去,立在城門洞下儀仗隨侍后面。 忽然百姓一陣喧嘩,郭蘭森回頭往里一看,帝后和一眾高階妃嬪一起緩步走出來。他隨意的動作在一片頷首低頭的侍者中間很顯眼,貴妃一眼就看到了,朝他微笑點點頭。 郭蘭森也開心地沖jiejie笑笑,看著一眾貴人慢慢走到前面。此時帝后已并肩上了象燈燈臺,向百姓們簡短致辭后,伉儷情深地攜手共執一支筆為象燈點睛。 郭蘭森看著jiejie與一眾妃嬪站在臺下,典雅的微笑一直掛在嘴角,像是鑲上去的,他突然低聲問周彥學:“你說,jiejie她高興么?” 周彥學疑惑看了他一眼,接著聽他說道:“jiejie雖是貴妃,說到底只是天家的貴妾,也不知這些年在深宮里吃了什么苦,對陛下的喜愛有沒有消磨了幾分?!?/br> 隔著幾步外就是宮侍,這話要是被有心人聽見怕要遭殃,周彥學嚴肅看著他:“蘭森,禍從口出,慎言?!?/br> 郭蘭森朝他笑笑:“我不是怪誰,幾年前或許還抱怨,但現在我明白了,凡事都可能是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究竟值不值得還是jiejie自己心里最清楚,在這件事上我也是外人。這世上多的是有情人,有的想要一生一代一雙人,有的如我jiejie這般不在乎那么多只想能相伴左右,還有的甚至不宣于口,但情這東西沒辦法論大小和深淺,是真的就夠了,誰也不能說偕老白頭就比朝朝暮暮更情深?!?/br> 周彥學看著前方燈臺,帝后點睛后妃嬪們和著祝詞伏祈跪拜,貴妃起身時不小心踩了裙幅,皇帝不動聲色快速伸手攙住了她,輕輕拍拍她的手。身側郭蘭森淡淡說道:“最重要的,還是成全,全了自己心意是最簡單也最難辦的,我jiejie做到了,”他停了片刻像是想到誰,突然彎了嘴角,“我也可以?!?/br> 祭祀完太一神,皇帝回宮,路上把郭蘭森叫去:“你個小子,剛才就看你鬼鬼祟祟躲在這里,去你jiejie那坐會兒陪她說說話,今日不設宵禁,晚點兒回去不要緊?!?/br> 周彥學來都來了,自行與同僚一起做了祭祀收尾,出宮門時已入亥時,游街的百姓少了些。周彥學挑了條人少一些的巷道慢慢走著,回想起之前郭蘭森說的話。 成全自己,的確是最簡單也最難辦的。 誰陷進情中都自然而然地帶了點自卑,若是一味成全情人委屈自己,或是只成全自己委屈情人,都難免因愛生恨或生怨懟。 說最簡單是因為順著自己的心意走,無論如何不后悔;說難辦是因為難免有自私的嫌疑。 可情這個東西,又怎么可能一點自私都不摻呢。 比如說他與藺昂。 自己的心意拳拳,初時得知對方有情便將人纏磨到手,這主要為了成全自己經久暗戀,后來得了侯府說親的假消息,又反應過來自己苦病纏身不堪相守,寧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藺昂未來神傷。 想他周彥學幼年聰穎少年自在青年灑脫,活了幾十年唯獨在藺昂身上百般優柔,一點不決絕。 昨天寫的那箋手札,明日便寄出去吧。他盤算著藺昂率領的軍伍快一些估計一個月就能回到北境,和親使團車馬較慢要一個半月才能過境,不知道自己的書信那時候能不能到。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不遠處仍有不歇的鑼鼓聲和煙花燃燒的火硝味兒傳來。周彥學心思不屬地走著,臉頰突然貼上一點涼,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飄了雪。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 看來戶部侍郎果然會預言,周彥學笑笑,心里壓的層層累累似乎也變得輕了一點。 “您瞧好吧,我這燈就是不算太漂亮,可是輕便又結實,京城里會扎這樣的只老兒一個……” 前面小巷岔路口,一位老者正擺了個賣燈的攤子,客流稀少,正與一個垂髫小兒念叨自己燈的好處。他的燈扎的都是普通樣式的魚或葫蘆,遠沒有主街大攤子上的好看,小孩子看了不感興趣一下子跑走了。周彥學卻心里一動,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走近細看,一盞盞彩紙糊就的魚燈上,鱗片紋理與別家木刻翻印的不同,是一筆筆手工畫下的,魚眼則毫無品味地點了不喜慶的白色。 這與自己衣柜木箱壓的那盞幾乎一樣! 周彥學急忙摘下一盞細看,老者見有人來了便向他推銷:“公子,我這燈可不是外頭那種用了就扔的玩意兒,若是今年不用了,還能……” “還能把燭燈取出來,疊起來放著,明年接著用,”周彥學接著他的話笑道,“老先生,您這說辭多少年都沒變過吧?!?/br> 老人驚訝看著他:“公子買過我的燈?” 周彥學道:“是啊,如今那盞燈還能用呢,物超所值了?!?/br> 老人疑惑問他:“我怎么沒見過您???” 周彥學輕笑:“這京城人來人往,老先生難不成還能記住每個來你這買燈的人???” 老人慚愧道:“實不相瞞,上元節的燈外面做的是越來越花哨,這兩年老兒一年走東街一年走西街,想著總有人沒見過圖個新鮮,結果啊,這賣出去的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自然都認得?!?/br> 周彥學想了想道:“我的燈是前幾年買的了,那時候我記得您生意挺興隆的?!?/br> 誰料老人直接擺擺手道:“那不可能,我前幾年的魚燈都被一位爺包了,沒賣過旁人?!?/br> 周彥學覺得老人有趣,笑著回道:“那您還說賣不出去?這不是有貴人么?” 老人面露遺憾:“可不是嘛,說起來也是奇怪,我這燈雖好,如公子這般識貨的卻少,之前那位貴人算是一個,我年年換地方賣燈,他總能找見我,只買這一個樣子。就是這兩年突然又不來了,我去年還專門去護城河那邊的館子街等他呢……” 周彥學電光石火間腦海閃過一絲念頭,只聽老人接著絮叨道:“前年我也在那擺攤子,還專門給他備了十盞呢,可他剛付了錢還沒拿燈就急匆匆走了,不過老兒可不是那貪錢的人,我收了攤子就送到他府上了?!?/br> 兩年前,館子街,獨一無二的魚燈,上元夜…… 周彥學心口砰砰直跳,一個明晃晃的真相突然撞在他身上,手里魚燈挑桿被用力攥緊,骨節發白,他喉間一滾,直盯著老人顫聲問:“那他、他府上是?” 老人面上有些得意:“說出來怕公子不信,那可是安定侯府呢?!?/br> 十年前,上元前夜。 因為年前北方大捷,今次都城難得在上元前后放了三天宵禁,這第一天晚上就十分熱鬧。周放擠開第十位假裝撞上來的姑娘后默默朝身邊的主家抱怨:“公子,這人擠人的,滿街都是人頭,有什么好看的?!?/br> 周彥學著了件青黑的大氅,稱得一張臉真是皎如明月:“我第一次在京中過上元節,日后還不知會不會再有機會,總要看看吧?” 周放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不好受:“公子,別說這種話?!?/br> 周彥學看他表情笑道:“我是說,只是為了不留什么遺憾,省得咱們以后跟國公爺辭別的時候再有所流連,你想哪兒去了?!?/br> 毅國公口才一等一得好,又捏中周彥學剛下山不久,對諸事都好奇的七寸,先前曾幾次把要離開京城的周彥學挽留下來。周放聽了倒也認同地點點頭:“對,一晃眼咱們在這都三個月了,每日在公府里享福,我腿都生銹了,公子,咱們下次可一定走呀,祝先生還在洞庭等著咱們呢?!?/br> “好,放心吧?!敝軓W對他笑笑,真如清風拂面,可是周放見得太多早已免疫,小聲嘟囔道:“光答應的好,到時候又要耳根子軟?!?/br> 主仆二人順著人流東看看西逛逛,晃蕩到一個巷口,周圍擁蹙著幾個人,一個老人正在賣力推銷自己做的花燈。 “我這燈可不是那種用了就扔的玩意兒,若是今年不用了,還能把燭燈取出來,瞧,這樣疊起來放著,明年還能接著用呢?!?/br> 周放抻脖子看了一眼道:“這燈雖然結實可實在難看,公子你看那魚燈,眼睛都是白的,這誰買啊?!?/br> 周彥學看著老人腦門上大冷天出的汗珠子,走上前朗聲道:“老先生這燈雖然實用卻少些雅趣,若是不嫌棄,小可幫忙提上幾筆如何?” 往來的大姑娘小媳婦開始在攤前駐足,老人看著人漸漸多起來喜不自勝,取了筆墨與他。他書法頗佳,提筆隨手寫些節慶詞句在上頭,墨還未干便被人買去。 周放突然拽拽他袖子,指著巷子里面道:“公子你看,那是不是毅國公府的車駕???” 周彥學定睛一看,巷子內一間大宅門口停了輛馬車,車頭沖著他們這邊,掛的牌子上的字看不清,可車夫確實是毅國公府的。 周彥學問道:“這是誰家的府宅?” 周放看了看道:“好像是安定侯府吧?!?/br> “母親?!碧A昂將母親小心攙扶下馬車。 今日兩府初次議親,叢淑平覺得侯爺不在京中,總是讓人家府上來人不太尊重,今日便領了兒子一起過去。在毅國公府用罷晚飯,身體有些不適,便提前告辭了,世子趙明經奉了父母之命同車將母子二人送回來。 叢淑平一下車有些頭暈,皺眉朝不遠處嘈雜的巷口看了眼,低聲自語道:“怎么路口攢了好些人???” 藺昂剛往巷口瞥了一眼,突然聽到身邊趙明經先是“咦”了一聲,然后笑著提聲喊道:“彥學!” 只見一個極俊秀的青年人攜了盞魚燈,分開人流朝自己走過來,藺昂難得愣了片刻,昏暗中見僅魚燈的一點燈光映在對方臉上,不知為何突然聯想到分水而來的洛神。 直到聽到趙明經介紹才晃過神來,原來人已到眼前了。 “伯母,那就是我父親之前說的忘年交,周彥學。彥學,這位是安定侯夫人和小公子?!?/br> 周彥學見禮道:“夫人有禮?!庇殖A昂笑笑,“公子也有禮?!?/br> 叢淑平恍然贊道:“怪不得國公跟我說結識了好一個人才,光看這般品貌,端的是世無其二?!?/br> 周彥學笑道:“夫人謬贊了?!?/br> 趙明經問他:“彥學如何過來這邊?” 周彥學提了提魚燈道:“先前在巷口見老丈這燈籠扎的好,就是腹中空空,我正準備給它填上些風雅?!?/br> 叢淑平于金石一道很有造詣,見小小魚燈的腹部寫了一句“月色燈山,桂華流瓦,滿路飄香麝”,端詳片刻嘆道:“字如云煙,舞鶴游天,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書道上倒有些仙氣?!?/br> 說著指著燈籠上的字側頭跟藺昂說道:“你看,這如字很難構得這么好……” 藺昂知道母親癡迷此道,也不打斷,最后老實點頭答道:“確實甚好?!?/br> 周彥學似是不經意地看了藺昂一眼,接著朝叢淑平笑道:“夫人書道上明顯遠勝于我,可莫要夸了,本來想將風雅贈與夫人的,這下真不敢班門弄斧了?!?/br> 叢淑平莞爾道:“我可是求之不得呢?!?/br> 周彥學猶豫看著趙明經,世子憨憨一笑:“你看著我作甚,伯母又不是世俗之人,你跟我父親都做得忘年交,如今倒還束手束腳了?” 周彥學暢快笑笑:“那好?!彼麑Ⅳ~燈雙手奉上,叢淑平接過道:“我得想想怎么給公子回禮全了這雅事,這樣吧,公子如若不嫌棄,改日來府里坐坐,我兒鳴野與你年歲相當,才學雖薄,藏書卻豐,到時公子選些合意的書如何?!?/br> 周彥學思索片刻道:“多謝夫人相邀,只是君子不奪人所愛,我這燈上面只提了半闕詞,若是公子不麻煩的話,不妨幫我全了,就當是回禮了?!?/br> 藺昂一愣,叢淑平笑道:“甚好甚好,那改日定要來府上取,鳴野,你可不要落了下乘啊?!?/br> 藺昂應道:“是?!闭f罷悄悄看了周彥學一眼,誰知周彥學也在看他,眼神撞個正著。 周彥學不躲不避,笑著朝他拱手道:“必當叨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