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前夜
“喜事兒?哪有什么喜事兒,上元節主人給我們封賞錢算不算?”荔枝捧著周放帶來的點心果子啃得認真,答話也心不在焉的。 “你說具體點兒,上回就是沒聽明白被你給忽悠了?!?/br> “啥?我什么時候忽悠過你,周放哥?!?/br> “你別管了,你就說,你們少將軍最近有沒有什么喜事兒?” “少將軍?少將軍都去北境了,我哪里知道啊?!?/br> 周放愣了:“少將軍出征了?” “對啊,昨天,不是,是前天走的吧?!?/br> 周放數著指頭,前天,是了,前天晚上大人就不對勁兒了,看來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情人分離苦。 “不過,少將軍能有什么喜事啊,糟心事還差不多?!?/br> “什么?” 荔枝心里叫不好,嘴角沾著點心渣渣低頭不說話。 周放著急道:“荔枝meimei,話不能說一半啊,我這果子你都吃四個了?!?/br> 荔枝把嘴里的咽下,嚅囁道:“哎,就是、就是年前少將軍被侯爺打了一頓,養了些日子,這事兒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一個奴仆怎么好往外說主家的私事啊?!?/br> “是為了什么???少將軍那么爭臉?!?/br> “我哪里知道啊,再說,這世間老子打兒子不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么?” 他二人都是苦人家出身,自小也沒少挨家里長輩的打,這么想無可厚非。 周放沒再細問,荔枝慘兮兮看著他:“周放哥,你可千萬別再跟旁人說啊,不然讓主家知道了我肯定要被趕出去的,若真犯了大錯我外公肯定也不會要我了,我可能就在外頭風吹雨打,要么餓死要么被狼叼走……”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有用的事兒,我肯定不會說的,不過下一次要是有用得著你的,一定要跟我細說,知道么?” “嗯嗯!”荔枝扒著點心盒子,“那這倆……” 周放揮揮手:“吃吧吃吧,小姑娘這么能吃,以后怎么找婆家?!?/br> 這事兒周放自然也沒跟孫管事說,所幸自家大人一切照舊點卯上衙,沉迷公事,二仆也便沒再多事。 過得幾日便是上元佳節,郭蘭森提前一天來邀周彥學赴燈會,或者說,懇求他。 “我與戶部侍郎中秋時就約好上元節去雙花館喝酒?!?/br> “哎呀,雙花館有什么好玩兒的,我聽說今次的燈會特別大,從主城街一直到護城河,還有圣上也會露面與民同樂,到時候定然十分熱鬧,彥學兄,你就跟我一道去吧,要不然我就只能陪蘭芝了,不知得吵鬧呢?!?/br> 周彥學正在磨墨:“你為何不找知浣姑娘?” 郭蘭森扭捏道:“她外祖母近些日子病了,要侍候跟前不好私自玩樂,本來她說晚間老人睡得早的話可以出來找我的,可我不想讓她來回跑,再說了,我們還沒成親,老是見面于禮也不合啊?!?/br> “嗯,那為何不找杜公子他們,偏要來找我?” “杜老三他們叫過我,說當日在花閣擺酒,你知道我是入煙花秉身不亂之人,那邊的花閣姑娘沒規沒距老是隨便摸我,討厭得緊,你就不一樣了?!?/br> “嗯?” “咱倆是同道中人啊,”郭蘭森小聲道,“你看,我已經定親,你也有了佳人相伴,咱們這有家有室的哪能跟他們那些光棍兒一樣啊?!?/br> 周彥學將墨錠輕輕放下道:“沒有?!?/br> “什么?” “沒有什么佳人相伴?!?/br> “啥意思?美人呢?” “走了?!?/br> 郭蘭森皺眉道:“周彥學,沒想到你還真是這么始亂終棄的人?!前些日子我來你不都金屋藏嬌了么,而且她不是你一直找尋的恩人么?就算是出身再不好你也不能這樣??!” 周彥學默然片刻道:“他說,不需要?!?/br> “……” “我還跟他說,若有適合婚配的人家就定下,不用管我?!?/br> 他自藺昂走后憋了不知多少時日,眼下也不管郭蘭森聽不聽得懂,自顧自說道:“我的話他向來不會拒絕,無論多么過分。他對我太好,甚至臨走也不愿讓我煩憂,瞞著自己要遠去的消息,賜了我一晌春情,最后只給我留書一封,說,不需要我的報恩,呵,報恩?!?/br> 他朝郭蘭森提提嘴角,搖了搖頭總結道:“況且我苦病纏身還不知歲數幾何,何必耽誤他呢。是我沒有資格跟他長相守,于是他離開我了。所以,我跟你可不一樣啊?!?/br> 郭蘭森一時不知道該安慰還是勸導,畢竟這兩個技能他都不太擅長,不過他最擅長編排故事,于是在周彥學這苦情的只言片語中憑借多年話本經驗迅速抓到了一點:“等等彥學,你是不是從沒跟他說明白,說自己不是為了報恩是真心喜愛才跟她相好的?” “……什么意思?” “就是,會不會她也想跟你在一塊兒的,但誤會了你只是為了報恩,然后你倆就開始東說西話地分開了?”郭蘭森憋了幾個月的創作欲如泉涌,“你仔細想想看,是不是?” “……” 周彥學仔細想了想,自從二人親密,他口中的喜歡從來都是在酣暢淋漓的情事之后藺昂問的,自己竟從未主動跟他說過喜歡。 這一番的話本俗情拈手就來,誰知句句中的。郭蘭森看他怔怔的模樣,大正月略微得意地搖搖扇子:“彥學兄,沒想到你這還不如我呢?!?/br> 周彥學看他一眼,轉開話頭道:“燈會是什么時辰開始?” “酉正,”郭蘭森嘿嘿一笑,“你應了!” “雙花館只是閑約不涉公事,戶部侍郎你也認識,若你無事一起去吧,那邊靠著護城河近還有煙火可看?!?/br> “好??!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那彥學兄,到時雙花館見,我先告辭了?!?/br> 郭蘭森一走,屋里安靜下來,周彥學從博古架上方取下一個木盒打開,里面臥了一封薄薄的信箋。不知被打開過多少回,原本稍微硬挺的信封已經變軟。 信中的字他已經都能背下來,還是重新展開再看一遍。 一開始知道藺昂對他也有意就把持不住強逼于人,之后更是沾沾自喜想當然以為藺昂離不開自己,真是可笑至極。這幾天他一直在想,這到底算不算自作自受,當初若是自己沒有借著還斗篷去撩撥他,如前些年那般遏制,滿足于形同陌路的同僚的身份,是不是對兩個人都好。 可是他怎會舍得靠近他的機會?特別是知道自己竟與他有過魚水之歡,甚至可能對自己也有意的時候,怎么會舍棄這觸手可及擁有他的機會? 他自嘲一笑,薄情寡義,我可真是個掃把星,從小到大,仗著別人對自己好便欺負別人,最后把所有人都逼走了,這大概就是天生賤命吧,不配擁有好東西。 周彥學摸了摸末尾藺昂兩個字,思念決堤,忍無可忍。 他將信收好放回木盒,抽出一方信紙,提筆舔墨,將經年累月的切切相思鋪陳紙上,最后竟寫滿了四頁紙。寫完后將墨跡吹干,想了想又在末尾日期的“上元前夜”后用小字寫了行:“相見知何日,此夜難為情,雖知絆人心,不悔初相識?!?/br> 不知他還記不記得十年前上元前夜的初見。 夜幕初降,京城主街并護城河兩岸已點了千盞彩燈,烘得華光異彩不似人間。城中間或有爆竹聲響,城門大開,人群熙攘往來,雜耍班子等眾陸續擺開,伴著鼓吹彈唱耍龍耍獅子,與平日一更夜禁完全不同。 河邊雙花館二樓,郭蘭森臨窗數著花燈,漫不經心地道:“圣上今日特地放開宵禁,這下好了,估計擠不到前面看象燈了?!?/br> 象燈是今年宮中督辦、大小與白象一般的巨型彩燈,就放在內宮門口,據說圣上今天會親自點睛,取“太平有象”的吉意。 周彥學與戶部侍郎相互敬了一杯,然后跟他說道:“百姓多是去湊熱鬧一睹圣顏罷了,你又不是沒見過圣上,若是想去看燈,等圣上回宮人群散了再去看便是?!?/br> 郭蘭森不開心道:“那怎么一樣,若不去我怎么能看到圣上點睛,怎么能看到jiejie,怎么跟知浣說道這熱鬧啊?!?/br> 戶部侍郎笑道:“蘭森原來是有這等深意,不妨,你若是實在想近前看,讓彥學帶你過去便是?!?/br> 郭蘭森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彥學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他那身板能擠得過誰?!?/br> 周彥學但笑不語,戶部侍郎解釋道:“今日除了給象燈點睛,圣上還會率眾祭祀太一神,你用手指頭猜猜,這祭祀諸事是哪家管的?” 掌天下祭享的自然是禮部,周彥學堂堂禮部侍郎,帶個人直接進場輕而易舉,更何況他是貴妃的親眷,哪還用得著在外面人擠人。郭蘭森雙眼發亮,戶部侍郎繼續笑道:“現在說說,彥學有沒有用???” 郭蘭森直起身目光炯炯盯著周彥學,周彥學實在不堪消受道:“行了,待會兒過去好了吧?!?/br> 郭蘭森二話不說,擎起酒杯使勁兒朝他碰,八分滿的酒水濺出來六分,他將剩下的兩分一飲而盡:“彥學兄,這頓我請了!” 戶部侍郎為自己白蹭了一頓飯喜不自勝,配合著舉杯。酒飯之間,黑夜漸沉,忽然窗外“吱”地一聲促響,緊接著爆出巨大光亮,天空中散開一朵艷麗閃爍的花,由于雙花館樓高,四處并無遮擋,乍一看黑夜中不停綻開的煙花像是嵌在窗框中動著的畫。 戶部侍郎舉杯吟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只不過今日月亮似嬌人羞怯,不肯照人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