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十年
于是兩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有了交集。兩府的親事提上日程,往來也漸漸密集。周彥學只是國公府的客人,本不便參與這等家事,于是想了個迂回的法子——時不時慫恿世子去安定侯府拜謁未來的親家母,順帶捎著自己。到了安定侯府,世子自是侯府夫人招待,說及兩家婚事,那他一個外人就要回避??僧吘故琴F客,府上主人家除了夫人就是姐弟倆,藺霜待嫁閨女,這陪客的活計自然落在了藺昂身上。 藺昂話少,寒暄兩句就不知道該說什么話題了,面對著周彥學一張笑臉也是尷尬,每當這時候就把人往自己常駐的書房領,一次兩次的熟悉了,周彥學之后再隨世子拜謁侯府時,跟夫人見完禮便直奔書房。 一開門,藺昂正端坐著寫字,周彥學走過去站到他身后問道:“鳴野,寫什么呢?” 藺昂拿筆在硯臺中舔了舔墨,邊寫邊回道:“我正在給父親寫信,你隨便坐吧?!?/br> 周彥學點點頭,從書架隨手順了本書便坐在了臨窗的小塌上。藺府前幾天二月二時熏蟲氣味大,藺昂又是個不喜歡熏香的,這幾日總是開著窗戶通風。已近春分時節,天氣回暖,草木生芽,檐下有棵桃樹已經冒出了綠色的苞,透著盈盈春意。周彥學隨手一翻,正好翻到,言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他不由得望向藺昂,看著他挺直的脊背和已經有棱角的側臉漸漸失了神。藺昂自幼習武,十分警覺地扭頭問:“怎么了,冷么?” “???哦是,是有點?!?/br> 藺昂放下筆走過來將窗戶關上,又取了一只小手爐塞到他手里,重新回到書桌前繼續寫信。 關了窗的書房更顯寂靜,周彥學不自然地搓了搓剛剛接過手爐時被他碰到的手指,努力定下神想裝出讀書的模樣,一低頭,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正經卻被書頁上的詞句輕易擊潰。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再之后,趙藺兩家婚事議定,不過周彥學已經不再關心。他已經不需要假托世子之名,時常自己就去侯府找藺昂了。春意漸濃,嫩蕊綻開,某日他跑去書房時,隔著窗見少年郎端坐著埋頭在專心做什么東西,于是放輕腳步躬身溜到窗下,突然探頭大喊一聲。 藺昂被嚇了一跳,手中一錯,殷紅的血珠一下子從指尖冒了出來。周彥學本來得意自己作弄到了人,一看這情景立馬收了嬉笑,慌忙閃身進了屋,將血珠子用旁邊備著研墨的清水沖去,二話不說就捏了他的手指含在自己口中。 傷口乍一沾了唾液有些殺得慌,藺昂輕輕“嘶”了一聲,他看周彥學擰著眉頭滿臉自責的模樣微微笑了下:“沒事兒,好了?!?/br> 周彥學皺眉看了他一眼,舌尖在傷處舔了舔,嘗不到有血冒出來了才拿出來。因為刀刃薄且快的緣故,傷口已經粘連合上止了血。 周彥學低聲道:“對不住?!?/br> 藺昂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指:“小傷,兩天就好了,”見他低眉順眼的模樣下意識安慰道,“我練功經常受傷,這不算什么的?!?/br> 誰知周彥學聽了他的話眉頭皺得更深,半晌小聲喃喃說了句:“要是我能護著你就好了,可是……” 藺昂沒聽清:“什么?” “……沒什么,”周彥學看了看他刻到一半的印章,薄薄的石屑中透出“平安”二字,“這是給夫人的?” 藺昂點點頭,將石屑掃去:“母親這幾日咳得厲害,jiejie不愿意她勞累說自己去cao辦文定回禮,母親不讓,非要親自辦?!?/br> 周彥學道:“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覺寒,夫人對你們的疼愛浩蕩,這是親恩,不好推卻?!?/br> 藺昂聽出他言語間隱約有些傷感,知道他是有感于自己自小孤苦無母,于是想了想道:“旁人都說,父母德高,子女良教,我倒是覺得應該反過來,子女良教才彰顯父母德高,”他認真看著周彥學道,“彥學,如今你這般學識良才,必定是令尊令堂福德深厚緣故,這未嘗不是親恩和疼愛?!?/br> 周彥學聞言怔愣了片刻,忽而笑了,看著他道:“說得不錯,鳴野,你真好?!?/br> 藺昂被他一雙氤氳著笑意的多情眼看得別扭地轉開頭,指尖傷口開始有些腫熱,他偷偷捏了捏耳垂想涼一下,卻發現耳垂竟比手指更燙。他雙手將石料刻刀往前一推,刷地站起身,也不看他,直愣愣盯著書架道:“我、我想起來,今天還沒練字呢,怪不得刻得不好?!闭f罷抽出一本字帖,開始翻。 周彥學在他身后輕笑出聲:“鳴野,若是這世間多幾個你,可就要生禍事了?!?/br> 藺昂聽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扭頭問他:“什么意思?” 周彥學將字帖從他手里抽出來晃晃:“你看個字帖就能其義自見地練一筆好字,若是世間多幾個像你這般的神仙,可不是要亂套?” 藺昂一把把字帖奪回來:“你在笑話我?” 周彥學手指點點自己下巴,意味深沉地歪頭笑道:“不,我的意思是,郎艷獨絕,世無其二?!?/br> 好嘛,藺昂只覺得耳根的熱氣一下子噓到脖子,明明是二月天卻隱約要出汗。 就這么著,從元月到暮春,從暮春又到了季夏,周放跟他提了幾次要離京,總有這般那般的理由一推再推,最后都不了了之。 藺母自開春之后就病邪入體,入夏后更是每日纏綿病榻,只姐弟兩個輪流侍疾。藺昂心疼jiejie,主動夜里看護??赡菚r藺母娘家叢府因參奏昭王貪污被報復,正是水深火熱之際,昭王在朝勢大,關系同黨盤根錯節,連帶安定侯也被皇令控在北境回不來,京中僅存的一些助力之人只能靠藺昂出面奔走,因此白日依舊不得安睡。 那時的周彥學閑游散人一個,自然對這些朝野形勢一無所知。某日傍晚攜了自己新釀的荷花酒準備去藺昂面前顯擺一番,開門卻見藺昂隱在一角沐浴。叫了幾聲沒回應,周彥學放下酒轉到屏風之后,只見藺昂赤身坐在浴桶中,頭歪在一邊睡著了。 時值仲夏,傍晚暑氣未消,混著水汽十分潮濕。藺昂雖然平日有些少年老成,但放松下來的睡姿還留存著些許少年氣,熱水中泡的時間久了,兩頰染粉,眉睫沾了水汽更顯鴉黑,嘴唇微微張著,昏暗中如同涂了蜜脂般豐潤。 周彥學不敢看他水下無遮無攔的身體,只盯著他的臉就覺得口干舌燥,胸中莫名有股火橫沖直撞,心如擂鼓。他下意識咽了口口水,又喚了一聲“鳴野”,只是音量輕的如同夢囈,倒像是怕他醒。 年輕的周彥學緊緊捏著浴桶邊緣,在一片濕氣中靜靜低頭,緩慢靠近那片誘人的嘴唇,因為怕自己氣息驚醒他,緊張到閉著氣,輕到一觸即分??吹剿琅f沒醒,重新碰了碰,大膽又小心地伸出舌尖順著他微張的唇縫往里舔了舔,誰料剛分開就看見藺昂眼睫一動,慌忙直起身來。 藺昂睜眼看到是他在旁邊,嚇得身體一蜷,雙臂環抱想努力遮擋住,厲聲道:“你出去!” 若是今日的周彥學,他就會意識到藺昂是怕在自己面前暴露身體隱秘,可那個年少又自負的少年郎只會慌不擇路地用譏諷的語氣掩飾自己偷襲的緊張,說出了讓自己后悔多年的話:“誰稀罕看你了?你、你有什么好看的?我、我就是擔心你睡過頭嗆了水而已,不識好人心算了!” 就這樣,一個因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后悔,又為稚嫩的初吻臉紅心跳不斷回味,從而失眠了兩日,結果悶出了熱傷風躺了半月;另一個覺得是人家不知者無罪自己大驚小怪錯怪了人,卻因為照料母親和盤桓關系的事情脫不開身去找他,時間一長,一個心結系得越來越緊。 北境那邊戰火頻燃,安定侯脫不開身回京,而叢淑平的病也越來越重,終于在中秋前桂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撒手人寰。半個月后喪事還未結束,宮中便有風聲說安定侯無視皇令強行歸京奔喪,被昭王人等鼓動想扣留藺昂作質的消息,于是在藺霜勸說下藺昂夤夜出京,北上至冀州后隱姓埋名投軍去了北境,方得與父親相見。 彼時周彥學主仆二人已經在京中快羈留了一年,周彥學那時從毅國公和世子口中已得知情勢嚴重,他自熱傷風后瘦削得厲害,好一段時間不出府門,周放問他只說是苦夏。京都夏天確實遠比動蕩山炎熱許多,周放沒往別處想,還一心以為主人受不了就會辭行回山中避暑的。誰料就在藺母去世不久后的某日夜里,月兒剛剛由滿轉虧,周放陪著他看了許久的月亮,突然聽主人嘆息一般跟他說:“周放,咱們先不走了?!?/br> 周放心里奇怪,可看著周彥學的側臉卻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問。 他最近瘦得臉頰又凹回去了,但眼眸依舊晶亮,像是將銀河星光都收了進去,眼底卻藏著難以言明的暗沉情緒。周放雖然跟著讀過些書,可還不到論詩作詞的程度,他絞盡腦汁在他捉襟見肘的文學記憶里擇了擇,終于想起一句不搭調的。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再見面時已經是三年之后的登科游街,他遠遠就看到藺昂要往巷子外走,忙催替他牽馬的郎官加快速度,可快要碰面的時候突然情怯,眼看要從他面前走過還是開不了口,情急之下從懷中掏出扇子擲了過去。 又過了幾年,北境戰亂暫歇,朝中樹大根深的昭王倒了,藺昂因戰功受封本朝最年輕的都尉,從北境調京總管駐京城防事務,周彥學也從翰林院遷調到禮部任員外郎,協理昭王貪污案。那時星璋剛出生,雖然不是兒子但是是嫡親頭生,毅國公府的滿月宴辦得很是熱鬧。那時候二人早已分道揚鑣多年無甚交集,鬧哄哄的花廳里,藺昂見了他只是略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就錯身而過了。 留京沒兩年,周彥學不敢離他太近,偶爾去明月樓喝酒都會選最高的臨窗位置,因為那兒能遠遠看著他領兵換防的一點兒身影。那時候唯一有關系的物件只有那盞舊魚燈,每年上元節他都會拿出來看看,想著:這樣也挺好,昭王威脅不到他了,能留在京城就能光明正大的看到他想著他,見了面也能說句話打招呼,很滿足了。 直到兩年前永王的事情出現,藺昂又被調離京城,周彥學心中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新芽被掐了。他不甘心,送行之時擠到他眼前,卻囿于關系親疏只能跟他說句生分的話。 他以為他早就忘了那些年少晦澀的情意,卻沒想到再與他相見時越燃越大,大到充盈肺腑,不可控地想放手一搏,以至于后來得知身有梅花之人就是他的時候,得知他對自己也有情意的時候,得知有人相伴如此溫暖的時候,他隱約還是有種黃粱一夢的錯覺??墒?,他卻一直不敢向他提及剖露那份年久的釀在心底的愛慕和那個偷竊來的溫暖潮濕的初吻,他怕以藺昂的性格會有壓力,會覺得自己付出太多等待太久而愧疚,甚至于之前在梅林向他提及分離時自己還會暗自慶幸,慶幸藺昂沒有自己陷得深,即便分開也容易放下,所以才能輕易不與自己面對面道別便北上了。 如今卻有人告訴他,原來這么多年,這種種一切,并不是單單自己一往情深,而藺昂也一直攜著深沉的情意向他奔赴而來,從頭到尾。 而自己,卻以這樣那樣自私的借口,自作聰明地打著為他好的名義推開他,一次又一次。 周彥學心痛難以自抑,他手一顫,魚燈啪地跌落地上。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離開的攤子,也聽不見賣燈老人在身后著急的叫喚,渾渾噩噩地行在一片炮竹燃過的紅色紙墟中。路上歡騰如舊,舞龍燈的長隊穿梭,熱鬧的鑼鼓都入不了他的耳朵,近在眼前的憧憧人影都看不清面容。他身邊路過了一個又一個人,漸漸偏離主街,最終熱鬧遠去,只剩他一個人背著攏了層陰云的慘淡月光獨自行走在暗處。 飄落的雪花越來越大了,周彥學抬頭望天,不一會兒臉上冰涼一片。他像是醒過來了,左右一看,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安定侯府的西側門小巷中。 彼時總對他敞開的偏門如今因為沒了主人的授意關得緊緊的,門扇因為年節重新漆了紅色,懸著的兩盞燈籠,像是兩只鬼眼在審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