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心苦
周彥學深深看著他,面上無半分平日的溫雅淺笑,藺昂不知緣由,只好站在原地等他開口。 周彥學幾次張口又壓回去,最終皺眉緩緩問他:“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說的么?” 藺昂還記得上次情事自己亂糟糟的情形,有些羞赧臉熱,垂眼道:“你上次說年底事務繁忙,我這幾日便沒過來?!?/br> 周彥學搖頭:“不是這個?!?/br> 藺昂疑惑看他,恍然明白一般,從懷里掏出裝著小章的綢緞盒:“本來想待會兒他們走了再給你的,不知該送你什么,便依著自己的心意備了件賀儀?!?/br> 周彥學定定看著他手里的方盒,突然自嘲一般笑起來。藺昂本來期待他看到之后能明白自己心意,但見他這個樣子不知所措,悻悻收回了手,低聲道:“你若不喜歡,我便……”還沒說完,周彥學的話便如一捧雪水潑在他臉上。 “我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br> 藺昂愣在那兒,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彥學面上依舊是淡然模樣,輕輕問他:“你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藺昂疑惑:“瞞你?” 周彥學深吸一口氣道:“我聽說,侯爺已經在為你物色好佳人,喜事將近,先恭喜將軍了?!?/br> 藺昂不解地看著他,看他帶著面具一樣的笑,還說著真真假假的話,這樣的周彥學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于是他急忙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傳言?做不得數的?!?/br> 周彥學搖頭道:“你不必慌張,我并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只是覺得,有些話到了該說的時候了?!?/br> 藺昂隱約有種預感,緊盯著他說道:“沒有什么喜事,沒有,我、我就只跟你……” 周彥學嘆了口氣:“那我問你,侯爺是不是已經開始cao持你的親事?” “父親是有意替我定親,但是還沒有定?!?/br> “若定了呢?”周彥學打斷他,眸中沉靜,“我信你,鳴野,我信還沒定,若定了呢,你要如何?” 藺昂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你是不是想等定了再同我講明,還是等兒女雙全了才跟我說?”周彥學彎了彎嘴角,“或者在你眼里,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 “……你怎會這么想?” 周彥學的話輕飄飄打在他心上,卻疼得厲害。藺昂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反駁什么。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周彥學的小臂,傾身想要去吻他,因為先前他說過,不知怎么開口時吻他即可。 周彥學撇開臉,垂著眼溫聲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一意孤行把你拉下來,卻沒提醒你,也沒設個期限?!?/br> 藺昂莫名興起一股無名火:他真是個十足體貼的情人,把一切都歸攬到自己身上。 他木聲反問道:“你是想跟我說,一開始就是你順著我意思的一廂情愿?一開始你便已經給我們設好了期限?” “……” 藺昂收緊了手又緩緩放開他手臂:“那我們這些日子又算什么?” 突然起了陣冷風,遠遠的人聲有些嘈雜,似乎將誰的詩稿吹走了。風帶起一陣清冷梅香,藺昂有些恍惚地想:也不知是梅花的還是周彥學身上的。 只聽周彥學繼續道:“我……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逼你做什么,只是有些話到了必須要說的時候?!?/br> “侯府人丁不旺,你離京戍邊時滿京城都稱頌藺氏忠心無私一心報國,可侯爺心愿是家門鼎盛,若是與我一起,是不可能做到的?!?/br> “這些,你也想過吧?” “……”藺昂想反駁卻不知道該從哪里否認。父親在物色親家,jiejie來年要為自己定親,家中人丁蕭條,祖上三代單傳,哪一樁不是事實,他又如何反駁?甚至連說自己拒絕議親都沒法做到,因為他的的確確沒有真正讓父親jiejie打消議親的念頭。 藺昂看著他心中大慟,分不清是為他還是為自己,心道:這話也不知道他隱忍了多久才說出來。 于是突然想到昨日知浣說的:“他連旁人議論我都心疼,難不成還會因為我的直言相告讓我更為難?” 是了,竟是我讓他為難了。 “……罷了,鳴野,罷了,”周彥學看他一言不發的模樣心口像被巨石捶了一下,“我沒辦法看著你成親,卻也沒立場去阻止你,讓你擔個不孝的名聲,更不可能明知結果還跟你假裝情投意合……” 周彥學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緩緩說道:“若你還承認這份情意,那今日之后,你我,便斷了吧?!?/br> 斷了吧…… 斷了吧…… 藺昂即便有預感,還是被這句話砸得發懵,臉上一片空白,下意識問:“……你說什么呢?” 周彥學整了整衣衫,挺直脊背:“我不會讓你難做,”說著扯出一個笑,“如蒙不棄,那日后還是朋友?!?/br> 也好過,匆匆情好兩年后,我瀟灑撒手西去,徒留你一個人。 過了良久,風把臉頰吹得冰涼,藺昂突然想起初定情的時候。 他恍惚抓住一根稻草,掙扎問道:“可是,你不是說過,我于你有恩,對我有求必應的么?” 周彥學頓了一頓,心想:“他竟都記得?!?/br> 又想起兩人眼下的處境,轉而澀聲道,“是,那是我自以為是,以為我有這樣的資格對你有求必應,如今看來,卻是名不正言不順,大言不慚罷了?!闭f罷朝他揖了一禮,“還望藺將軍不要怪罪?!?/br> 周彥學自認心中愁緒早已經麻痹,他這兩天將姜一泉勸誡的話和準備要說的一切都預演過,自虐地反復咀嚼到心苦,就是為了今日避免失態,可明明嘴里說著決絕的話,眼尾卻還是莫名忍不住地泛紅。藺昂看著他低垂的眼睫,心中又亂又空,到頭來只喃喃說出句不痛不癢的話:“你怎么哭了?” 周彥學被他這句話震得心疼難抑,緊閉了下眼睛。遠處的眾人似是完成了各自詩稿,隱約聽到有人走近尋他二人的聲響。 藺昂緊緊握著方盒,尖角卡在掌心,彌漫上來持續的鈍痛讓他清醒。風吹得臘梅花在枝頭輕顫,藺昂想著之前他曾經邀請自己入府賞梅之事,當時想象的是梅下對飲兩廂情好,如何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呢? “不對?!碧A昂認真盯著他沒頭沒尾地說道,“你說錯了?!?/br> 說完徑自回身走了。 郭蘭森轉了兩圈才看到周彥學頂風站著一動不動,上前問道:“彥學你怎么在這兒啊,鳴野呢?” “……走了?!?/br> “哦,那咱們也回去吧,起風了賊冷,看你臉都吹白了?!?/br> “嗯?!?/br> 晚上周彥學在明月樓宴請眾人,席間說起京韻風流,幾位不常在京的有些狎玩心思,于是席面將散時郭蘭森提議往煙巷柳館去。周彥學作為地主也算是主陪,不好直接拒絕掃興,猶豫間被推搡到乘鳳居門口。等其他人都進去了他悄悄拉住郭蘭森,遞過兩張銀票說道:“蘭森,我今日實在沒有心情,你替我招待一下,改日定當登門重謝?!?/br> 郭蘭森一把把他手推開:“哎呀,你這是作甚,難道你還想一走了之?” “大家都在興頭上,這樣悄然退下也無妨,我若直接明說怕是會敗興的?!?/br> “行了別想走!今兒你可是主人跑不了的,快快快,一起一起?!?/br> 周彥學撥開他,皺眉問:“不是,你一個都要定親的人,這么光明正大在歡場門口跟我拉扯,就不怕旁人說三道四么?我是真的沒有心情,你若不應我,那我去找鴻書說?!?/br> 誰知郭蘭森奇怪地問道:“你竟然也開始管旁人的風言風語了?可真不像你?!闭f罷轉了轉眼珠子,拽住他作出一副傷感模樣,“對了,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可能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此處了,你可得陪我一場酒啊?!?/br> “這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我成家之后要顧及兩家,況且日后我就要一心治學了,哪里還能來這種煙花柳巷?” “……” “哎,你既然不愿意陪我,我也不勉強了,只是一想到最后一次歡飲之時朋友們都在,獨獨沒有你,我這心里就難過……”郭蘭森袖子遮著半張臉,覷著他臉色,恨不得擠出兩滴淚來。 周彥學無語地看著他,最終嘆了口氣:“好吧?!?/br> 郭蘭森立馬高高興興拽著他胳膊,邊往里走邊說:“這就對了,你看看你滿臉官司的,好好的生辰放松放松才是,有什么煩心事是一頓酒解決不了的……” 要不怎么說郭蘭森寫的本子總是賣得好呢。 席間郭蘭森向他念叨一醉解千愁,他被洗腦地徹底,索性放縱心情,一杯接一杯,自虐般來者不拒,不到半個時辰便醺醺然,歌舞也沒看進去。就在半醉間有一位清俊的侍酒公子靠近,周彥學瞇著眼看他,覺得十分眼熟。 “周侍郎一直沒來,真是想煞人?!笔陶邚乃种心眠^酒杯,纖瘦的指尖似有似無地拂過他的手背。 周彥學沒有回應,慢半拍地看著侍者為他倒酒的手。 不像。 不是這種精細嫩滑的,但也不像別的武者那種布滿虬筋的。 那雙手指甲短短的,掌心干燥,指尖虎口處有些薄繭,似乎蘊藏著勁道。能拉上石的弓,能提韁降烈馬,也能寫一手好字,刻各種金石,還能——在人的心尖上點火。 如果非要說,那是雙并不柔軟但又很溫柔的手。 侍者將酒杯端到他唇邊,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酒漿險些灑出來,忙將杯子放下。 不是。 那雙手不會這么喂他,只會在他杯空的時候默默斟上,穩穩倒個八分滿,然后兩指摁在杯座上一點一推,送到合他手的地方。手腕也不是這樣纖細的,腕骨平且結實,帶上束腕很英氣漂亮。 周彥學失神地不住用拇指摩挲著侍者手腕內側,侍者臉上不由得染了薄紅,不太好意思地輕聲喚:“周侍郎……” 周彥學恍然,一下子松開手。郭蘭森在旁邊朗笑道:“折柳公子,你怎么不想我啊,要不是我給你傳話把他拽來,你能一結這相思之苦么?” 折柳笑起來真如春風拂面, 向著郭蘭森頷首道謝:“折柳謝過二公子?!鞭D過頭見周彥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準備執壺續酒,被他擋下。 “不必?!敝軓W伸手拿過酒壺自斟自飲,只覺得上品的酒是越喝越苦。 折柳也不惱,在歡場待久了,一看這模樣就明白了,于是退到郭蘭森旁邊侍奉。郭二公子樂呵呵地安慰他:“折柳公子別理這醉夫,他今日心情不好,估計連你的舞都錯過了,真是沒眼福?!?/br> 折柳了然地笑了笑:“周侍郎一開始就不是為著看舞而來的罷,不然也不會每次都換人跳同一支舞?!?/br> 郭蘭森尷尬一笑沒有解釋,畢竟兩年前周彥讓他領著到花街時便已經說明目的,這看艷舞的餿主意還是他郭蘭森提的。說實話,后來傳出周彥學好細腰好男色的怪癖傳言,他得負一半責任。 這么一想,郭蘭森覺得更對不起他,于是把折柳遣到別人那里,自己湊到周彥學跟前小聲問他:“彥學,你找的那個人一直也沒動靜,我以后怕是不能跟你常來,索性今兒跟館里直接打聽一下?你若是怕聲張人跑了,讓沒見過的公子姑娘都過來?” 周彥學已經有些朦朧,支著頭也不知聽見沒有。郭蘭森直接跟同伴們一提,興頭上的眾人笑鬧著應和,不一會兒陸續進來幾個面貌姣好的倌哥花姐,大冷天的著了輕紗素帶,均是腰肢纖細盈盈一握。 跟進來的龜奴滿臉堆砌著諂笑,向郭蘭森道:“爺您看看,這是按您往日的吩咐備的,若是不入眼您再招呼?!?/br> 郭蘭森擺擺手讓他退下,沖著舞者們一點頭,一時香風陣陣歌舞蹁躚。舞者們可能是聽了吩咐,有意無意薄紗半寬,擰著柔軟的腰肢在周彥學眼前晃。 不是。 不是不是。 都不是。 周彥學徹底醉了,輕巧的舞點幻變成鼓噪的巨響,柔媚的飄帶扭曲成巨大的繩網,他掙扎著要阻止讓他不舒服的東西,于是踉蹌著站起來,沖入舞池揮開水袖,奪過樂師的琵琶,握住弦用力一扯。 錚—— 一室寂靜,他仿佛看不到所有人驚惶詫異的眼神,也感受不到手掌被琴弦割開的疼痛,只是對著虛空茫然笑了一下,心道:終于清凈了。 然后一頭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