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外宿
神識遁入深處,所有聲音似乎都遠離了。不知過了多久,口渴非常時有溫水入喉,半夢半醒間隱約聽到有誰幽幽嘆了句:“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他重新沉睡,身遭覺得冷,下意識摸著旁邊被褥,空蕩蕩的。他蜷成一團,依稀又回到了那個夢,不過這次是他去跟雄鹿道別。最后他摸著鹿角跟他說:我不該把你囚禁在這里,我沒辦法一直陪著你,對岸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誰知夢里的鹿反問他: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的? 在夢中雄鹿從未說過人話,他乍聽之下倏然驚醒。甫一睜眼,滿室晨光,耀得恍惚還在夢中,緩了許久五感回歸,覺得有把無形的鑿子一下下在太陽xue挖掘,難受得他邊揉邊起身,一把掀起床簾。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在何處,只覺頭更痛了,加上帳內濃郁熏香撲鼻,讓宿醉之人有些犯惡心。周彥學煩躁地重新躺倒,閉著眼揚聲叫人。 片刻之后有人撐好床簾,周彥學一看,果然是折柳。只聽他捧著一甌茶水溫聲道:“周侍郎昨夜醉得深,想必頭昏腦脹,先行飲了這碗醒酒茶吧?!?/br> 周彥學支起身子,先道了謝自己拿過來灌下去。茶葉澀苦之氣沖淡了酒氣,煩躁漸消。 “昨日醉酒無狀,恐怕是麻煩公子了?!?/br> 折柳笑道:“無妨,周侍郎從未在誰那留宿過,也算是我的榮幸了?!?/br> 煙花之地討生活的人免不了濃妝,即使男倌也會敷粉描眉,眼下雖然將近巳時,于此處卻還屬早晨,因此折柳難得的素著一張臉,反倒顯出自然的俊秀雅致。 周彥學此時見他倒比晚上見他更自在一些,隨口問道:“郭二公子他們呢?” “昨夜散了二公子便走了,只有兩位貴人留下了,眼下還在雅閣未醒呢?!?/br> “好?!?/br> 折柳覷他面上還是不爽利,轉身取了只青瓷小盒遞給他:“我這兒有薄荷膏,涂在太陽xue可清神振氣?!?/br> 周彥學兩根食指分別蘸了些藥膏,在兩側太陽xue打圈揉按,果然清爽非常。旁邊人看著他卻噗地笑了。 他楞了一下明白過來自己姿勢滑稽,略微尷尬地放下手問道:“我這個樣子是不是顯得很拙笨?” 折柳不答,只微笑道:“還是我來吧?!?/br> 熟手按摩就到位多了,周彥學舒服閉上眼,輕聲道謝。 折柳道:“自我與大人相識后,聽到最多的就是謝謝,太過客氣了?!?/br> “哪里?!?/br> “你看,這不是客氣是什么,”折柳用指腹輕柔的將按摩范圍擴大,“如此小事,太客氣顯得生分,館里偶爾也聽小生們說不敢跟大人說話呢?!?/br> 周彥學緩緩睜開眼,這些話常人不會對他說道,因此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問:“就算小事也是小恩,難道道謝不好么?” 折柳道:“我的學識粗鄙,自然遠不及大人,私認為這世上對小事不知恩謝的有兩種人,一是無教無方,自私自利之人,這種人會以為好處屬于自己是理所應當,目中無人,自認沒有恩謝的對象;還有一種是最親近之人,因為足夠了解,恩謝均可在言行表露出來,比如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用直言便能意會,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彥學聽罷沉思不語。折柳自然不知他并無父母妻小,例無可例。周彥學努力回想自己此生最親近的人,除了早亡的父母,竟然只有老師和藺昂。前者是尊長,他心中敬之愛之,即使偶有頑劣也從未失了禮數,而藺昂…… 仔細想想,自從情濃之后,私下在一起時若有什么束發提靴斟酒煮茶的貼心之舉,大多是以親昵姿態回報,或者是親吻摟抱,或者是床事廝磨,竟真的沒有對他道過什么謝。 最親近之人么…… 折柳見他凝神不言,便放下手扯開話題道:“對了,我晨間便派人去貴府請了車來接,已經在樓下候著了,大人要是不忙的話,用過早膳再走吧?!?/br> 周彥學翻身下榻:“公子客氣?!?/br> 簡單洗漱完后便要回府,發現外衫經過一夜團皺變得跟菜葉一般,實在見不了人。折柳貼心,提前讓小廝買了件黛青的成衣給他替換?;馗贿M門,周放迎出來,急急對他道:“大人可回來了!” 周彥學宿醉未消還有些頭疼,不耐道:“怎么了?” 周放跟在他身后往內宅走,邊走邊說:“今天一大早藺將軍便來找您,說是昨天賀禮沒送到,我給您放臥房了?!?/br> 周彥學腳下一頓,回身盯著他問道:“然后呢?” 周放結結巴巴說道:“然、然后我說您有事兒沒回來,將軍剛要走……” 周放聲音越說越小,頭也越說越低:“就真這么巧,正好乘鳳居的人來叫車,被將軍聽見了……” 過了良久聽見主人在頭頂沉沉說道:“無妨?!?/br> “???” “以后可能就不去將府了,若是藺將軍再來,就請他到客堂吧?!敝軓W朝他笑笑,徑自關了房門。 “???”周放滿腦子驚訝地被關在門外。 愣了半天皺著臉一跺腳,懊惱道:“哎呀!我就不該多嘴!” 他自小便跟在主人身邊,深知以周彥學心思脾性,能有如此親密友人是件難事也是件幸事。誰料自己只隨口一提,竟發展到這種局面。 他心道:藺將軍今晨撞見了誤會,這好解釋,怎的主人也生了氣? 想到清晨藺將軍雪白的臉色和落寞離去的樣子,再看看眼前緊閉的房門,他決定偷偷去找荔枝探問。 “周放哥?你怎么來了?”荔枝把他拉到側門外,警惕地左看右看。 周放見她這樣,擔憂問道:“不會是你們府已經明令禁止我來了吧?” “說什么呢,”荔枝使勁兒搖搖頭,“哎呀,也不知怎么了,昨夜侯爺從縣主那里回來就生了好大的氣,又摔碗又摔鞋的,我們伺候的都格外小心。你今日過來送什么好吃的呀?” “呃……不是,我今天不是跟大人一起過來的,所以沒帶好吃的,我來是想問問你,你們少將軍還好么?” “少將軍?你也知道,我只是在外院伺候,不過……”荔枝剛要說,突然想到今早楊管事特意囑咐過,若是有人拜訪少主人一律拒了不見。 “不過什么?” “哦,沒什么,不過今日還沒見到少將軍呢?!崩笾πξ卮虿淼?,“是周大人要找我們少主子么?” “不是不是,你就當沒見過我,我先走了,下次給你帶糖瓜?!?/br> “好嘞!”荔枝俏皮地沖周放的背影揮揮手,看著他走遠后一邊關上偏門一邊自言自語:“他可一點兒都不好?!?/br> 周彥學進到房里,看到書桌上放著昨日見過的錦緞方盒,拿起來看了半晌還是沒打開,轉身將衣柜底下放的方箱取出來開了鎖,把方盒放在最上面,怔怔端詳了片刻又將里面的物件挨個拿出來。 先是一層厚實錦緞保護著,撥開之后最上面有把舊扇子和一個玉色手柄的撥浪鼓;下面墊著的是件普通的白色男子衫褲,有些褶皺;再下面是件厚重的裘衣,因為疊放的時間久了,一展開,細微的灰塵在陽光下散開。 他將裘衣展開掛在衣架上,沿著羔毛紋理認真整理平順,然后將箱子最底下的東西取了出來。 厚實的綿紙揭開,那是一盞按竹骨的走勢小心疊起來的魚燈,薄薄的彩紙有些掉色但依舊完整地貼合著,魚腹還題了幾句墨字。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聽見外面周放小聲喚他,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匆匆將散了一地的物件原樣小心地疊放回去,又將錦緞盒子塞進去,掛上鎖頭關上衣柜。 他重重坐到塌上倚著床頭看著緊閉的衣柜,又看看衣架上沒來得及收的裘衣,宿醉的頭痛隱約又開始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