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昌莊(三)
等到下山,荔枝已經沒有見生人的怯意了,加上收獲頗豐,一高興便顯出少女活潑可愛的樣子來。藺昂素來對下人寬松,也不拘著她,于是岑慕程剛下車便看到他二人遠遠從山腳走過來,少女在前面倒退著走,青年在她后面慢步跟。突然女孩子被絆了一下差點后仰摔倒,青年伸手把她拽正回來。 岑慕程抱著朗德胳膊說:“噯,你看荔枝這小姑娘跟他還挺配的,你說六哥兒看上的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朗德皺眉看著她:“你難道看不出來他看上的是誰?” 岑慕程白了他一眼:“我能比你更瞎么?”她歪頭看著藺昂二人走近,朝他們大力揮了揮手,低聲道:“我就怕人家不知道他心意啊,你看昨天我問的時候,人家也沒認,哎,六哥兒打小就木得緊又實心眼,真怕他吃虧?!?/br> 岑慕程見他二人采了大半籃子菇,心花怒放地讓荔枝趕緊去廚房囑咐做個一湯一菜。 藺昂沖荔枝點點頭,回頭對岑慕程道:“我還以為你和姐夫中午不回來了?!?/br> 藺昂一聲“姐夫”叫愣了兩個人,岑慕程別別扭扭說道:“他還不算……” 三人一下子都有些尷尬,朗德聽了后輕輕把胳膊從她臂彎里抽出來,硬聲說道:“我去跟老爺報一下佃戶那邊的事?!闭f罷沖藺昂點點頭先進去了。 岑慕程看著他背影咬咬嘴唇,又看了眼藺昂,似乎把他劃到一個受害者圈里同仇敵愾,半晌文雅地吐出一句:“男人都是狗東西?!?/br> 藺昂:“……” 已近晌午,岑慕程氣呼呼地拉著藺昂去她屋里,拿起茶杯還沒喝又哐地放下。 藺昂道:“是我的過錯,沒有注意?!?/br> 岑慕程道:“不關你的事,這是我們兩個的事,或者說,只是我的事?!?/br> 藺昂道:“你同他,還沒有正式成親么?” 岑慕程道:“成親?呵,成親講究個你情我愿,他同我相好已是心不甘情不愿,哪里會想同我成親?!?/br> 藺昂道:“我瞧著,他對你很好,并非是沒有情意?!?/br> 岑慕程苦笑:“那是因為我跟他說,若是逃走,我定不會留著這個孩子,他們那邊信什么神仙轉生之類的,所以我才能拿孩子一直拘著他?!?/br> 藺昂問:“那你想同他成親么?” 岑慕程默然半晌,哂笑道:“我迫他做的事太多了,不想拿孩子去要挾他,況且,勉強成了親又能如何,橫不過還是我頤指氣使,他委曲求全罷了?!?/br> 藺昂看她樣子安撫道:“程姐,你身子漸重,切莫生氣?!?/br> “我不生氣,我有什么好生氣的,他算什么,只是個奴仆,往大了說,不過算個男寵罷了……”岑慕程說著說著聲音漸低,眼眶也有些紅了。 藺昂不擅長勸人,但想起昨日晚上走廊上的情形,分明相互是有情意的,于是他開口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其實一直……” 話音未落,聽門外有侍女在說話:“先生,午膳備好了?!?/br> 然后是朗德的聲音:“好?!?/br> 隨即門被敲響,朗德隔著厚實的門簾恭敬說道:“小姐,該用午膳了?!?/br> 藺昂轉頭只見岑慕程眼中霎時盈滿了淚,卻咬著嘴唇死活不讓它落下來。心中微嘆,也不知朗德聽見了多少,于是自己沖外面說道:“我們就來?!?/br> 席間朗德如常照顧著岑慕程,岑慕程卻沒什么食欲,只有在鮮菇湯上來的時候飲了半碗。岑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問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什么點心了?告訴你那些東西容易積食,偏偏不聽?!?/br> 岑慕程強笑道:“我聽話呢爺爺?! ?/br> 岑英點點頭,轉而向朗德說:“她估計還是有些孕吐,你剛不是說要給程子做你們那邊的酸辣雞么,或許能開胃?!?/br> 岑慕程一聽心中紛亂,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一瞥見朗德筷子頓了頓,微微轉身對她說道:“是,晚間我做一些,希望小姐您喜歡?!?/br> 岑慕程聽著他生分疏離的稱呼后緊緊抓著筷子,用力到指尖發白。等到岑英吃好離席后,她立馬站起來一言不發往外走。 朗德盯著筷子尖,良久站起來跟藺昂施了一禮:“藺少爺慢用?!?/br> 藺昂見他轉身把他叫住,猶豫說道:“程姐是對你有情意的,但她最善口是心非,言語之間也愛輕薄,但并非有心為之?!?/br> 朗德笑了笑,眼中顯出一絲柔情:“我自然知道,藺少爺也是真心對小姐好的人?!?/br> 也不知朗德做了什么,晚間再看時,岑慕程已經恢復到神采奕奕,一邊吃著朗德做的酸辣雞,一邊笑語盈盈跟岑英聊天。藺昂看在眼里覺得十分神奇,晚飯后去找岑英的路上正好碰上便問他緣由。 “我不過是做了她想要我做的事罷了,”朗德微微一笑,“若她想要個貼心的情人,我便悉心照料;若她想要個順從的奴隸,我便唯命是從;眼下她想要個和睦的丈夫,我也能做到?!?/br> 藺昂不由得皺了皺眉。他并不擔心程姐吃虧,天下恐難有讓她吃虧的人;也清楚朗德不會害她,但聽他這么一說,總覺得哪里不對,又說不上來。 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早年跟隨皇帝春獵的場景,年輕的太子說要獵狐做領子,于是明明百發百中的人故意射偏,將狐貍趕到太子面前,由他射最后一箭。 朗德就好比那些隨獵的人,程姐就好比是太子,外人一見覺得是程姐說一不二,實際卻是朗德對一切了如指掌后,主動趕到她面前的。 他依稀記得,小太子初時意趣盎然,時間一長得到了想要的,便嫌乏味離開了。 “六哥兒,你來?!?/br> 藺昂簡單跟朗德說了兩句話便去了岑英屋里,老爺子把他叫到里屋,神秘兮兮讓他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沉重箱子。打開一看,厚實摞著大大小小各種石頭,藺昂隨手取了一塊帶紅筋的田黃,燈光映射下如膠似凍,血絲像是流動的。 岑英略有遺憾地說道:“近幾年我已經端不得刻刀了,早年藏的好石頭都在這兒,過些年我西去也帶不走,明天我讓人跟著你拉過去?!?/br> 這一箱子寶貝石頭在金石匠人眼里堪比十箱金子,相比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收集起來的。不過藺昂不是顧忌價值,而是覺得奪人所愛。他剛要開口推辭便被岑英堵了回來:“你不用跟我客氣,沒幾個錢,以后帶著我那幾十個下去就夠用了。程子他們不精這個,留在家里也浪費?!?/br> 藺昂只得應下來,鎖好后拖到門口方便明日運送。 一老一小對坐飲茶,藺昂道:“我也許久未曾練手了,怕把東西用壞了?!?/br> 岑英擺擺手:“我知道你愛惜東西,小時候刻的那四不像也一直留在身邊。不過金石篆刻這東西,也不是光靠技巧堆起來的,要不跟街面上那些小販有什么兩樣?” “您說的是?!?/br> “還是要寄情啊,我今生刻下的何止千百,最終留下的不過是那幾十個。為什么啊,就是因為背后有意思,可能我有刻得更漂亮的,可能旁人見了也能復刻的,可我這情是獨一份兒,是誰也摹不來的?!?/br> “所以啊六哥兒,你就算把這兩箱子都刻壞了也沒什么,記得你刻的心意和初衷那才是最有意思的。石頭又爛不了,若是下去十幾年你再拿出來看依舊記得,那即便是壞的又如何呀?” 藺昂鄭重道:“爺爺,我記下了?!?/br> 岑英老懷甚慰地點點頭:“對了,剛才程子跟我說,想把荔枝那丫頭派給你使喚?!?/br> 藺昂一臉茫然:“???” “我想著荔枝這丫頭正是好年紀,去京城見見市面也不賴,就同意了?!?/br> “這……那劉管事呢?” “問過老劉了,他還挺高興。你放心,她是家里生的,人實誠干活也利索,要是真伺候的不好啊,你把她支回來就是?!?/br> “既如此,好吧?!?/br> “明日正好讓她趕個車跟你回去把這兩箱子拉回去,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早咱們一塊兒吃個飯再走?!?/br> 岑英拉過他的手親切握了下,感慨道:“你轉過年又要遠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再見,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br> 藺昂低頭看著老人枯瘦的手背泛著斑,皮薄薄地貼著骨頭,眼角隱約有些熱。他父親的祖輩到處征戰過世的早,母親這支也沒什么親近的老人,岑英于他和jiejie而言,幾乎類同親爺爺一般。雖說依舊是精神矍鑠,但終究年歲在這里,可能真像他說的,此一去,再見或許就是陰陽兩隔了。 藺昂蹲在岑英膝邊,支起一點笑:“爺爺,我若有刻的好的,便送過來給你看行不行?” 岑英笑著點點頭:“好,千里萬里的,也得給我送來啊?!?/br> “好?!?/br> “哎,本想替你母親看著你成家,也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時候?!?/br> 藺昂心中有些激蕩,幾乎要將自己的隱秘心意和盤托出,剛要張口便聽岑英說道:“不過都是個人造化,緣分若是不到,外人也強求不得。你們姓藺的幾輩人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也很好。六哥兒,往后你要是認準了誰,兩廂情愿的話,千難萬難也別放手?!?/br> 藺昂緊緊握著老人的手,終究還是無聲地點了點頭。 ——兩廂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