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研究所宿舍亮著許多方格子，周圍蟲鳴陣陣，有些發亮的格子黑了，有些依舊亮著。

    江時云刷過門禁卡，滴的一聲，右手搭上門把手，忽然察覺到什么。

    靜了一秒，他轉過身，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傅聲寒一身黑衣，靠在樹干上，肢體放松，定定地看著他。

    將要開門的手不自覺滑落，江時云把它揣進口袋里，搓了搓發涼的指尖，才開口。

    “有什么事？”

    傅聲寒拂開肩頭落葉，直起身。

    踩踏枯葉的聲音仿佛踩在他心上，江時云睜大眼睛盯著地面，耳朵卻清晰地捕捉著每一絲動靜，直到那雙鞋進入視野。

    傅聲寒伸出手。

    江時云后退兩步，一下子撞上宿舍鐵門，脊背生涼。

    那只手卻只是遞來一個棉質口袋。

    傅聲寒解釋：“是用信息素做的安慰劑，之前管家應該給過你?！?/br>
    剛剛才把銀質小球扔掉的江時云：“......”

    他懷疑自己被監控了。

    “解除標記這段時間不太好受，期間可能還會有反復的紊亂癥狀，你先用這些安慰劑緩解一下，我在醫院留了血清，你會好的?！?/br>
    沒錯，除了抑制劑和割除腺體，最好的辦法其實是標記雙方提供血清，沒有后遺癥，效果還很好。但這只是理論，現實中使用率很低。

    畢竟alpha是種占有欲極強的生物，怎么可能輕易把自己的獵物拱手讓出？

    傅聲寒沒什么表情，拎著袋子的抽繩，等他來接。

    江時云理應高興，可他盯著那個布袋子，關節四肢都像生了銹，卻伸不出手。

    那一刻，他隱約察覺到什么。

    “我不要，你......”

    “明天我就走了?！备德暫鋈婚_口。

    江時云的話戛然而止。

    他下意識問：“去哪里？”

    “其他星球?！?/br>
    “......為什么？”

    草叢里散發著秋日露水的氣息，宿舍樓內遠遠傳來喧囂，又在狹長走廊中很快消散。他們站在樓下，離得很近，又像很遠。

    傅聲寒抬起頭。

    幾縷散落的劉海下，一雙黑眸映著柔和的月光，就這么溫和深沉地看過來。

    他把棉布袋子放在一旁的信箱上方，口吻很平和：“給我們一點緩沖的時間和空間?！?/br>
    江時云兩手插兜，捏著門禁卡，無意識地捏緊又放開：“我不需要你這么做?！?/br>
    “沒有經過同意就標記你，我本來就該負起責任?！?/br>
    “我也不用你負責?！?/br>
    傅聲寒卻說：“這也是對我自己負責?！?/br>
    一股無端的燥郁涌上胸口，江時云往前踏上一步，惱怒聲明：“就算你走了我也不會原諒你，不管走多久、走多遠，什么都不會變！”

    傅聲寒平淡的表情終于裂開一條縫隙，流露出些許愣怔。

    他突如其來地想起自己的房間。

    漆黑的、沒有人氣的房間，和負罪感一同入眠，醒來后也是一樣空寂。就像在酒店房間茫然睜眼，發現自己把omega弄丟了。他感知著房間里的青檸氣息逐漸減弱，日復一日，不知道哪一天會完全消失。

    酸澀感溢滿胸口，傅聲寒緩緩道：“我以前喜歡過一個omega?！?/br>
    這話題毫無關聯，也未經準備，可一旦蹦出來就停不下來了。

    “我比他大一歲，既不是同班也不是同級，照理說很少能碰面，可是很奇怪，我總能在學?？匆娝?，然后興致勃勃地去捕捉他每一絲微表情，每一個小動作。他應該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因為他，那段時間我過得真的很開心?！?/br>
    那個omega跟他一樣大啊。

    江時云再次捏緊了門禁卡，撇過頭去：“挺好的?！?/br>
    他渾身難受，半個身子擰向后方，克制不住地想走。

    緊接著他聽見傅聲寒微涼的嗓音。

    “可是后來，我害得他崩潰了?！?/br>
    江時云睫毛一顫，愣愣抬頭。

    傅聲寒：“體育課上我只顧關注他，打籃球輸了好幾分也沒在意，只想趕緊去更衣室裝偶遇，卻意外地在門口撿到了他的衣服?！?/br>
    “我在偷偷拿走還是還回去之間拼命糾結，后來又想，還回去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能跟喜歡的人說上一句話?！?/br>
    “當時我真的特別開心，特別興奮，以至于察覺不到我和他的狀況?！?/br>
    “然后——”

    傅聲寒深吸一口氣：“當我緊張激動走到他身后，想跟他說上一句話時，他卻突然把衣服奪走，一下子扔進垃圾桶里。這就是他的回答?！?/br>
    “我渾渾噩噩回到家，才發現，原來我就在那一天分化了，因此才刺激到他。而他再也沒有來過學校?！?/br>
    江時云愣愣的，嘴巴張了張，又像在害怕些什么，沒能發出聲音。

    “一頭發熱，扎進欲望里什么也看不見，是我只顧自己興奮才會導致這種事發生。所以我發誓，再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傅聲寒苦笑一下：“但還是失敗了?！?/br>
    江時云站立難安，心中那股隱約的預感越發強烈，幾乎要化作字句寫在腦海，他卻竭力裝聾作啞，撇開頭說：“你應該去找他?！?/br>
    傅聲寒眉眼一點點舒展開，形成一個略顯無奈的笑容。

    “你真的覺得，我會為了一個陌生的omega付出那么多嗎？”

    江時云心頭突突亂跳，慌忙扯出門禁卡：“我要回去了，你走吧?！?/br>
    砰！

    鐵門拉開一道縫隙，又被猛然按回原位，不住輕晃。

    雪松氣味猶如潮水，從腳下沒過頭頂。

    傅聲寒單手撐在門上，以一個環抱的姿態將他鎖住，影子完全籠罩下來，卻連輕微的觸碰也沒有。

    “是我逼得你崩潰，害得你退學，讓你留下這么多年的心理陰影，”傅聲寒嗓音發啞，深呼吸也沒能壓住顫抖，“我喜歡的omega就是你?！?/br>
    江時云瞳孔緊縮。

    手無意識地松開，門禁卡滾落地面，發出令人心悸的摩擦音。

    “抱歉，瞞了你這么久，應該挺惡心的吧？”

    傅聲寒故作輕松地笑了下，笑意結束，嘴角依舊是落下去的。

    “現在你知道了?！?/br>
    說完，他不敢再看江時云的反應，匆匆轉過身，就要離開。

    身后卻傳來微弱的聲音，他沒聽清，稍一停頓，偏過頭來。

    江時云眼眶泛紅，緊緊地咬著下唇，帶著點痛恨和絕望，控制不住地質問：“為什么要說出來？”

    不說就沒人會知道，這件事就會石沉大海，永遠消失。

    可一旦放置在陽光底下等待審判，就無法回頭。

    他不明白。

    傅聲寒仰起頭，肩膀抬起又落下，像無聲地忍耐著什么。

    隨即他轉過身，笑著說：“因為我喜歡你啊?！?/br>
    江時云心臟重重地跳起來，每一下都砸得胸膛隆隆作響。

    傅聲寒的頭發已經被吹亂了，凌亂地搭在額頭，月光灑在他臉上，柔和了線條，眉梢、鼻梁、嘴唇，再到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

    黑眸映著月光，反射出淺淺水光。

    “我不想一味沉浸在后悔里，如果連坦誠面對你的勇氣也沒有，那么到最后，這份感情剩下的也只有一片狼藉?！?/br>
    “我確實做錯了事，但這份感情沒有錯?！?/br>
    秋風吹開黑發，他站在月光簇擁中，輕輕地微笑：“我就是喜歡你?！?/br>
    剎那間，天地之間清淺的月光像是涌動起來，四面八方，輕柔又霸道地包裹而來，混合著雪松的氣息，盈滿心臟，充斥胸膛。

    江時云在這陣心口酸脹的莫名情緒中，眼眶發熱，快要落敗。

    “我說了不會原諒你的！”

    他帶著點強忍的鼻音，像被逼入絕境的小獸，使出渾身解數拼命掙扎：“你也應該恨我才對！”

    傅聲寒一愣，緊接著笑了：“傻瓜?！?/br>
    他隨手揉亂江時云的頭發：“回去睡覺吧，晚上風涼?！?/br>
    江時云一口氣憋住，上不去下不來，轉身拿起信箱上的袋子就要還給他，可再轉回來，傅聲寒已經走了，徒留一道背影。

    那道背影在路燈下穿行，時而看不真切，時而被照亮，漸漸地走遠了，和校園盡頭的黑暗融為一體。

    江時云想象過很多次，那么無情地拒絕傅聲寒之后，按照alpha的習性，他應該憤怒、暴躁、難堪，也許會口出惡言，也許會行為粗暴，又甚至可能會把他逼到角落里強行做點什么。

    可從沒想過，從始至終只有溫柔。

    他豎起渾身尖刺，把所有人趕走，卻在這一夜丟盔棄甲，潰不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