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電子腦是否能夠做夢，但卓鋒現在確信自己在做夢，他覺得這有可能是因為他的大腦還有一點點人類部分。

    卓鋒很早的時候就被改造了，所以他也不知道人類的夢境會不會如此清晰，亦或者這種回憶人生的場景可以稱之為“走馬燈”。

    男人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他看到了自己小時候貧窮卻溫馨的家庭，記憶中已經模糊的父母的臉頰卻清晰地在夢中顯現出來，他抬起頭看著兩張熟悉卻陌生的容顏，又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清湯寡水，他尋著哭聲看向了身邊嬰兒車中的一團柔軟，他看向自己的左臂——那時候還是人類柔軟又稚嫩的臂膀。

    然后這幅溫馨的晚餐畫面就支離破碎，殘留在記憶中少有的溫馨成為了他半生的支柱。

    他看著破敗又空曠的家中燃起熊熊大火，家政仿生人的頭就那樣扔在他的面前，斷裂的地方發出滋滋啦啦的電流和火花，曾經在家中吵鬧的哭聲不復存在。身體上的疼痛事到如今已經不被卓鋒記得了，但他卻能夠清楚地回憶起父母死不瞑目的身軀倒在自己面前時心中的痛楚，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左臂，那里已經是血rou模糊的一片。

    “賤民竟敢包庇反抗軍，即刻處死，一個不留！”

    那個時候卓鋒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到底有沒有藏匿反抗軍，但他的父母卻輕而易舉地被政府軍殺死，就連襁褓中的弟弟也沒有了聲息，那個時候他還不太懂得死亡的意義，但像是一堵堵高墻一般佇立在他面前的人影讓他覺得憤怒。

    炸飛的左臂沒有讓卓鋒哭叫，現在想來他的一生恐怕在他出生時已經注定，一個快要被虐殺的孩子竟然不畏身體的疼痛，面對強敵卻依然敢反抗，與生俱來的“戰士靈魂”毫無疑問是王國最佳的實驗品。

    卓鋒毫不懷疑，若是沒有那場巨變，他恐怕也早晚會被擄走做實驗，他的家人只不過是早死還是晚死罷了——那種喪盡天良的實驗，就算是掌控著一切的王國也不敢輕易公布，實驗品的存在不會讓任何平民知道。

    那是王國最黑暗的秘密，在他們控制了所有公民的基因信息和身份信息后，在他們制作出了仿生人戰士后，當他們用貧民的器官實現了rou體的永生后，當他們通過基因定制以實現上層的優秀后，他們終于想要更多了。

    人類基因能夠達到的智力和武力不再滿足于貪婪的上位者，他們開始研究利用電子技術突破人類極限，但單純的電子產物無法像人類一樣靈活多變，也難以逃脫諸如網絡、能源之類的限制，甚至也無法排除被控制和駭入的風險，只是想到記憶會被其他人讀取的可能，那些人就不愿意輕易嘗試。

    于是他們想將人類和機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是平民中身體尚未完全改造的那種融合，而是從系統到控制模式的融合。

    對于平民來說，他們遲早要一點點將rou體換成電子身體，所以為了能夠像控制自己身體一樣控制未來即將安到身上的義肢，他們最先更換的都是電子腦，將意識數據導入到電子腦后取代原生的大腦，之后才能控制不斷換到身體上的義肢。

    這樣的改造就帶來了最大的隱患，大腦應該是身體最隱秘和重要的位置，卻輕易地被數據化后暴露在網絡中，只要有人通過腦后接口駭入大腦，這個人就會完全不自知地成為被駭客掌控的傀儡，他的一切記憶、意識、習慣等都將被改造，從而徹底變成任人控制的其他人。

    這種事情發生了太多次，甚至于腦后接口被病毒污染后，這個人都會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這也使得腦后接口成為了人類最脆弱和危險的弱點，每一個被觸碰過腦后接口的人都會開始懷疑記憶的真假，繼而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目的，最后或是陷入瘋狂或是干脆自我了斷。

    那些高傲的貴族自然不會輕易嘗試改造，但他們又羨慕于一些成功利用了電子腦潛力的人，他們羨慕那些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人類無法完成的高難度運算，他們也羨慕有些人只用電子腦就可以完成對一些設施的入侵，他們羨慕到將手伸了過去。

    于是當實驗開始的時候，卓鋒很不幸地成為了實驗品中的一員，被養得腦滿腸肥的那些貴族想要探索人類與電子融合的可能性，探索一種可以完美切換模式的可能性。

    因此卓鋒看到了被抓來的小伙伴一個個倒下去，他看著那些人一個個變得毫無聲息，他看著一些死狀凄慘的同伴，然后在絕望中活了下去，成為了少有的成功品。

    每一次改造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實驗者們將他們的身體和靈魂都一切為二，殘留的人類大腦與電子腦縫合在一起，交接的位置隨著呼吸帶來永無解脫的痛楚，而人類與電子共存的思考方式也不斷地折磨著孩子的心智，直到有一些成功品都陷入瘋狂。

    那段時間卓鋒也與其他人大同小異，他本能地用習慣的方式去思考、去走路、去進食等等，但時不時就會占據上風的電子腦打亂了他的一切，他經常因為腦子里出現的程式而瘋狂，他經常會因為無法控制身體而倒在地上，更恥辱的是大小便失禁，亦或者是突然失去五感。

    諸如此類的副作用比比皆是，卓鋒現在已經無法一一盤點出來了，他唯一記得的就是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劇痛，好像大腦中有無數根針在戳刺一樣，劇痛甚至讓他無法休息，而結果就是在疲憊中精神愈發疲憊，瘋狂掉的同伴越來越多。

    那個時候孩子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他們一邊忍受著痛苦一邊看著其他人倒下去，瑟瑟發抖地祈求自己不要變成下一個被拉走處理掉的人，同時承受著改造后的劇痛，拼盡全力地適應電子腦和大腦輪番控制身體的詭異感。

    現在卓鋒終于可以清楚地想起那個時候的絕望和憤怒了，被滅門的仇恨讓他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然而當他成功，并且作為兼容性95％的最成功的作品獻給貴族時，他的記憶就被插入腦后接口的一根數據線徹底破壞。

    其實實驗成功的卓鋒本不會因為一根數據線而被控制，但實驗的成果怎會被一個出身低微的實驗品享用，于是當實驗人員驗證了實驗的可行性后，就將卓鋒的記憶數據化，使得成功后的實驗品依然可以處于王國的掌控之下。

    當僅有的溫馨記憶慢慢離開身體的時候，卓鋒是想要反抗的，但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沒有左臂、身體被實驗折磨得虛弱又瘦小，就算他竭力尖叫和掙扎，力道甚至比不上一只小野貓。

    在夢境中卓鋒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和無助，他想起那個時候的絕望和憤怒，不過那些情感很快也離他而去了，甚至連人類的情緒都被剝奪了十幾年。

    那之后卓鋒就成為了“5318號”，那是他作為實驗品時的標號，而在他被安上了左臂的義肢，換了一只電子眼后，他就被扔到了訓練戰爭機器的兵營和實驗室里。

    到現在卓鋒都不知道上帝是眷顧他還是在折磨他，他一次次地在諸多同伴中幸存下來，他看著一個個人倒在身邊，最后只有他一個人經受萬千折磨、手染鮮血地存活下來。

    從那之后的記憶變得斷斷續續，哪怕到現在也從未連貫過，卓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執行任務的，他只是依稀記得那個時候他還不到成人的胸部。他在兵營中就殺掉過一個成人，他的身高只能讓他一刀刀地刺在那個人的腹部，直到那個人的鮮血混雜著腸子噴在他的臉上。

    沒有人類感情讓卓鋒的任務順風順水，成年前他的身體也開始瘋長，終于能夠吃飽喝足之后他迅速地長成了現在的身形，加上日復一日高強度的訓練，他迅速地成為了一個強壯又強大的男性。

    可能是因為記憶并沒有完全數據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大腦中殘留的人類部分，在成為“5318號”的第四年，那時候卓鋒記得自己似乎是14歲，在他獨立進行任務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嬰兒車里的孩子，短暫的幸福記憶開始翻涌，直到他感覺到了不對。

    卓鋒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太天真了，亦或者是因為心里藏不住事，他竟然沖到了管理員的面前大聲質問，當然他被重新刪除記憶，電子腦的程序也進行了重置，他憤怒地叫喊著，一如幾年前一樣絕望地成為了“5318號”，又一次的。

    有了第一次之后，記憶就像是一只長大后無法再被鐵籠鎖住的野獸，時不時就會折磨著卓鋒，而王國也十分謹慎，不給卓鋒逃離的時機就再一次進行洗腦，確保這個慢慢長大的戰士一直可以為他們所用。

    不過一年后上帝的眷顧就再一次降臨在卓鋒的身上，他被派往潛入已經壯大的反抗軍，成為王國埋在反抗軍中的間諜。而就是在反抗軍中的某一天，混亂的記憶讓卓鋒痛苦到滿地打滾，那個時候他被反抗軍首領救贖了。

    荊文韜是一個十分溫和的人，出身上層的他曾經是王國的義肢工程師，直到他發現王國在所有的義肢中留了后門，他才毅然決然地背叛了自己的舒適圈，背叛了讓他活得如此舒適的黑暗制度，以一個貴族的身份創建了反抗軍。

    那一天卓鋒就是被荊文韜救了，那個中年男人溫和地幫他調試電子腦，然后解放了一直束縛著他的程序，讓他的記憶和情感重新回歸到已經罪孽深重的身體里。

    溫和的年長男性對卓鋒伸出了手，在明知道卓鋒身份的情況下，然后他也給了卓鋒一個家，當男人將一個亂跑的小孩子遞到他的手里時，卓鋒突然就想起了他的弟弟，那個尚未看到世界就已經離去的孩子。

    其實荊飛鵬也不是荊文韜的孩子，反抗軍的首領已經決定將生命都獻給自由，只不過是幫戰死的朋友養育著孩子罷了，而卓鋒作為反抗軍領地里少有的孩子，自然也與荊飛鵬玩得很好，兩個人跨越了11歲年紀的孩子甚至變得比親兄弟還要要好。

    那是卓鋒第二段快樂的記憶，不過對于他來說美好的時間總是短暫的，當王國召喚他回去的時候，他不得不告別這個溫馨的家。

    卓鋒是真的想要幫助反抗軍的，但他作為王國的武器也無法保持自我，一旦他重歸王國就會再一次被洗腦，當他這樣跟荊文韜坦白的時候，男人本來是拒絕讓孩子成為間諜的。

    不過卓鋒厭倦了自己作為武器的人生，之前的絕望和憤怒演化為想要反抗和復仇的動力，荊文韜在卓鋒不斷地祈求下打算給這個孩子留一個退路，他通過自己的技術在電子腦程序中加入了一個后門，可以完全繞過王國的檢測程序。

    卓鋒信任著反抗軍的家人們，于是他任由荊將他的記憶和意識備份，保存在荊飛鵬的手中，只有當荊飛鵬說出“歡迎回家”的口令后，通過備份卓鋒就可以想起一切、恢復正常。

    卓鋒還記得自己走的那一天，荊飛鵬哭著不讓他走，將鼻涕和淚都蹭到他的身上，小小的孩子在他的懷中哭得近乎昏死過去，也將卓鋒的心都哭碎了。

    不過命運從來不肯放過卓鋒，他永遠無法逃脫王國的掌控，至少在王國存在的時間里不得解脫，他不能不回應王國的召喚。

    從那之后卓鋒和荊飛鵬似乎就陷入到不斷追逐的過程中，被洗腦后卓鋒依然按照王國的命令執行暗殺任務，但后門的定位功能讓荊飛鵬總是會出現在任務地點。在卓鋒走后似乎一夜長大的孩子成為了他與反抗軍傳遞信息的媒介，當后門被啟動之后，卓鋒就將掌控的信息交給荊飛鵬，然后回到王國復命并接受洗腦，直到下一次重逢的到來。

    時間不斷地流逝，直到反抗軍換了首領，那一次荊飛鵬在卓鋒的懷抱中哭得聲嘶力竭，從此之后小小的少年就肩負著反抗的重任，根據卓鋒傳遞的消息一次次擊潰王國的軍隊，一路將自由的火種灑滿王國的領土。

    卓鋒的夢走到了戰前動員的畫面，他再一次看著那個被人群簇擁的少年，記憶中小小的一團變得一表人才，比他的父親還要能夠團結所有人，比他的父親更像是一團火焰和光芒。

    這樣就夠了……

    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走馬燈”吧，卓鋒冷靜地看著自己不斷掙扎的一生，那些鮮血是他無法否認的罪孽，若是死于王國為他量身定制的EMP也不失為一種完美的死法。

    ——畢竟卓鋒的身體里還有人類的部分，對于其他改造人來說致命的EMP只會讓卓鋒的電子部分癱瘓，而王國為了防備武器噬主，就研制了可以讓人腦也癱瘓的改良版EMP。

    所以卓鋒完全不認為自己可以逃過一死，他不認為自己還能睜開眼睛，一個臭名昭著的“王國之刃”將是他留給新世界的唯一，他的名號將永遠與那些血腥和黑暗聯系在一起，與王國的覆滅一起被埋葬。

    所以……現在是什么情況？

    當卓鋒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感覺到疑惑，電子眼似乎喪失了功能，只有人眼可以勉強看到昏暗的光芒，而他試圖動彈身體卻發現連手指都動彈不得，胸部以下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哥哥，你醒了？”

    模糊的視線中出現的是荊飛鵬布滿淚痕的臉，一時間卓鋒甚至想起了那兩次在自己懷里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如此悲傷的荊飛鵬讓他想要安慰一下，只可惜他連手都舉不起來，根本不能像之前一樣擁抱這個孩子。

    “小……鵬，怎么……”

    只有頭顱勉強可以動彈，卓鋒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雖然胸部以下沒有任何知覺，但確實是存在的。

    那么就是……

    “抱歉，哥哥，我沒有保護好你，你倒下之后王國就開始火力壓制，你的脊椎已經斷了……”

    “我是說……贏了嗎？”

    卓鋒不知道荊飛鵬為什么先告訴他身體情況，這本就是次要的事情，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戰況嗎？

    “放心吧，哥哥，”荊飛鵬撅了噘嘴，好像有些委屈的樣子讓卓鋒更加疑惑，“我們已經勝利了，倒是哥哥這邊情況不太好，不過等我定制的脊椎義肢送過來之后，一切就都好了?！?/br>
    荊飛鵬的話十分有說服力，卓鋒又與少年聊了幾句，得知自己已經昏迷了一周，事情早已塵埃落定后就因為身體原因沉沉地睡去了，所以他根本沒有看到荊飛鵬眼中奇怪的光芒。

    “哥哥，你終于只是我一個人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