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安心
四十九 安心 雖說姬蘇精神頭尚可,先生們也不敢叫他坐得太久,又說了會兒話,唐山進來給姬蘇喂了藥,施針放了些血,一眾人才退出去。 到了外間,常孟人道:“于淳將軍領了一支重騎夜半回襲胡兵,與連將軍內外夾擊,一舉得了勝。眼下正集結軍士按批出城,說是辯俘。等軍中辯過了,吾等也不能推?!?/br> 謝必哼道:“吾等站得直行得端,無甚可懼?!?/br> 常孟人鷹眼一斜,以眼尾狀似無意看了院兒某向一眼。 三皇子還是太年幼,心機不缺,心智也堅,選擇時機也果斷,下手更是狠辣,可惜手中能用之人還是少了一點,故而情報不足,過于冒進出手過早,落了陛下眼。若是能早知陛下與殿下曾同沐,并親抱于城墻上指點江山,定是不敢如此早早伸出毒手,反而徐徐斂芒圖之。 然而世上并未有若是這般心存僥幸之理。 城外,五百軍士為一組,五十人一排,聽令上前觀看胡俘。四周是蠢蠢欲動此起彼伏的野獸與渾身浴血氣勢駭人殺氣濃重的重騎在來回走動。 每一個人都感到了不尋常。 “爾等上前!” 一個重騎士兵揚聲道,聲音落下后前面以盾甲組成的重騎城線閃開一個小口,讓這些軍士一人接一人經過,隨后又迅速移動位置,把這缺口給牢牢擋住,剩下的軍士們根本看不到這道盾墻后的情形,只能聽到有小小混亂sao動聲,獸鳴聲,其中更有人的慘叫,但這叫聲中短促發出一點,便像被甚么給打斷,中途斷掉了。 余下靠前的軍士們不由得緊張起來。 連家父子與其余參將校尉令等站成一排,隊尾末端則是于淳廷與晁知義,一行人看著場中前方士兵砍斷胡人手腳,另有重騎死死盯住觀俘士兵們的表情,隨后下了指示,搶進隊中拖出幾個士兵來。 “喂食?!?/br> 一側一個重騎的校尉令下令,便有士兵端著剛砍下來的手指等物件血淋淋的送到這幾個士兵面前。 連將軍一行久經沙場都頭一回見到這般血腥的場面,若不是有著極大的定力只怕也如身后那些士兵一般吐了個天翻地覆。 這幾個士兵有人吐了,也有人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也有人臉色慘白呆立著未曾動彈。 那校尉令輕笑一聲:“怎的,生啖胡虜rou都不敢?還是吾大胤士兵么?” 他說著這話,旁邊的士兵則眼睛如刀并不眨動的死死盯著這些軍士面部,看了約兩眼,二話不說揮刀便劈,竟是直接在全場反應不及時生生劈下兩個軍士手臂,待一愣神回來,這兩個軍士方感覺到劇痛,慘號剛出口便叫人捂了嘴拖走,一路上鮮血蜿蜒,在枯敗的草地上拖出兩道刺目刺鼻的血痕。 “報將軍,發現兩個胡人偽兵?!?/br> 于淳廷揮揮手:“繼續?!?/br> 好幾個大留的將領再忍不住,面色鐵青別過臉。 作為大將,連誠很是耐得住,聲音聽不出半絲動搖與于淳廷說話:“于淳將軍此法怕有不妥,若是錯認該如何?” 于淳廷頂著血污的頭臉一揖手:“連將軍,同為胡人,怎會對眼前同胞受刑無半點動搖?若真無半點動搖者,必是胡蠻心志堅定潛藏極深的暗探;若表現自然,自然是吾大胤軍士。人,再經訓練也做不到眼神與面上在刺激之下無半絲微小變化。此法雖然過激,卻是快、狠之法,有用即可?!?/br> “再者,陛下說了:寧錯殺十人,不可放過一人。將軍放心,爾等夫人及兒女并不在此法之列?!?/br> 若姬蘇在這里,就知道于淳廷使用的這種觀面法在現代叫做微表情。 一般來說,人有七種表情:高興;傷心;害怕;憤怒;厭惡;驚訝;輕蔑。微表情總會不知不覺地暴露自己的內在想法,從而讓謊言有跡可尋,這也是人類共有的一種特征。專業學習研究的人通過對面部五官及肌rou的微小變化來進行這些表情信息的判斷,從而分析其真假及此人的真實心理活動。 這是一種心理學科,沒想到大胤竟然有了這個學科的應用。 姬蘇會知道這個學科,還是看這個片子,感興趣就找了資料,可惜姬蘇并不在此,因此并不能感嘆渣爹竟然有此手段。院子也叫先生們侍衛們嚴防死守著,故而姬蘇只疑惑的聽到外頭好像有喧鬧聲,然常孟人唐山等人面不改色,只說外頭在捉拿胡人暗樁,哄著姬蘇休息不要理外事。郭義更絕,心思一轉,竟然叫小桃把有福牽了來。 院子不大,只能繞著打小圈,可即使這樣也叫姬蘇高興得不得了。 有福記得這個小主人,有些奇怪這個主子怎么長了毛出來,先拿頭來蹭,然后還張嘴試著嚼了幾下熊毛,一臉嫌棄的噗噗甩頭離得遠遠的,把姬蘇逗得,趕緊拿干草哄它。 “有福呀有福,汝可真大膽,這可是熊皮,竟敢拿嘴嚼,汝吃得下去么?來來來,乖崽,粑粑喂汝好吃的?!?/br> 幾個大人把這句乖崽聽在耳里,連古板如洪審都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 ——居然叫匹馬做崽,武帝知道么?知道怕是今晚讓你睡馬皮罷? 又感嘆,殿下原本才八歲,還是稚孩,成日里老氣橫秋得很,原來私底下這般天真浪漫。真是……可愛得緊。 姬蘇無聊,喂了幾根草后眼珠子一轉,叫郭義找了桿子,把草系了吊起來,自己騎在有福背上,拿著草一挑一挑的逗有福,把謝必看得眼有直抽。 畢竟身體不好,外頭也風大,眾人不敢讓姬蘇頑久,只呆了一刻鐘小桃便把有福牽了下去。 這馬有意思,還想賴著不走,出院子里居然用嘴嚼著門邊,可惜遇上小桃是個力氣大的,硬把它的嘴掰開,拖著馬尾與一條前腿走了。一路上還能聽到有福不甘心的咴咴抗議聲,又把姬蘇逗得笑得差點岔過氣。 好在這一番笑暖了身體,不僅臉上有了絲血色,進了房郭義摸了摸背,身上雖然還涼,卻未出汗。又喝了姜湯,小心守著姬蘇睡了會兒,見并無咳嗽發熱之癥才放下心來。 隨后睜了眼,與先生們一同吃了晚膳,看了會匠人與先生們用沙盤畫火炕的圖,匠人們手巧,拿枯草幾下就織出一個四方小迷你灶與炕,一邊商討一邊修改,姬蘇聽著聽著又倦意上來,吃了藥便沉沉睡去。 見姬蘇睡下,先生們便都回房休息,郭義剛在外間躺下,忽然聽到外頭有動靜,豎耳聽了,常侍衛去開了門,很快便有極輕的腳步聲近了房。 那人鐵了心要進來,輕敲幾下門喚郭義:“郭隨侍,開門?!?/br> 這聲音…… 郭義一驚,忙起身開門。 進來的人是許久不見的于淳侍衛。此刻于淳廷洗得干凈換了身普通青裳,劍并未系于腰間,而是握在手中。左手抓著披風置于懷,懷里微微鼓起一團,像是揣著什么東西。 于淳廷看了郭義一眼,微含下顎算是打個招呼,身形不停抬腳往里間去。 郭義無聲跟隨在后,但到門口卻被于淳廷抬手制止了。 “汝去休息,此間有在下?!?/br> 說著于淳廷帶上門簾。 唐山抱著姬蘇坐于床頭,見到于淳廷微微有些吃驚,聲音壓得極低問道:“將軍回得這般快,可是……” “嗯,大軍橫掃胡蠻,眼下正在打掃戰場,陛下接了信便令吾與知義領了人馬先返回來?!?/br> 于淳廷說著,把懷里揣著的小毛團子往床上一丟,劍往床尾一靠,彎腰摟住姬蘇腋下與腿彎,一使力便抱起來。 唐山迅速起身施指把衣角從姬蘇手里扯出來,于淳廷一坐下,撈起自己衣角塞進姬蘇手里。 小毛團子一團黑,跟個炭球似的,并未張眼,嗷嗷的細細叫著,無力的腿腳蹬動了抽著小粉的鼻尖兒往于淳廷身邊拱近。 “三皇子身邊的兩個侍衛吾與知義拿了,眼下還留著三皇子在衙獄,汝換個裝束,叫他好好學習身邊的人不聽話要如何訓戒。另外,陛下的意思,那份毒極好,既然兄友弟恭,作弟弟的怎能少?送他一份,也請三皇子嘗嘗滋味?!?/br> 于淳廷輕描淡寫,抱著姬蘇躺下,并不看唐山。 唐山行了禮無聲的退下了,于淳廷才抬手捏著姬蘇皺動的鼻子,微微使力夾了夾。 “真真是個嬌氣的家伙,爹不在便能過得這般慘?!?/br> 姬蘇沉浸于混亂的夢中,并未聽到說話,隨著雪亮的刀光占據自己的眼眶,而后脖子上傳來劇烈的疼痛與血腥,姬蘇猛的一驚睜開眼。 現于眼前的是青色的薄薄麻衣,背上傳來的力道有點重,并不是唐山的輕或是郭義的柔,能從中感覺到明顯的生硬。最讓姬蘇心臟一緊的是,抱著哄自己的這人身上有非常濃重的血腥氣味,仿佛陳了很久很多,令人心里極是想吐。 這人是誰? 敏感的姬蘇瞬間僵硬了一下。 他這細小的舉動被于淳廷捕捉到,于淳廷使力把姬蘇往上提了些,按著密信里所言壓著姬蘇的頭貼到自己胸膛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 “殿下別怕,在下于淳。在下回來了,從今起在下會一直陪在殿下身邊保護殿下?!?/br> 說著忽然感覺到腰側有動靜,方想起自己帶回來的毛團子,伸手一捉,提到半空叫姬蘇看。 “殿下,這是剛出生三日的小虎崽子,想著殿下會喜歡,在下就帶回來了?!庇诖就⒀壅R膊徽?,微微低頭看著姬蘇的動靜。 裹了被又蓋著熊皮的孩子躺在自己懷里,小得不得了,油光水亮及黑色帶黃的頭發稱得姬蘇原本極為昳麗的臉更是小了一圈。 他怯怯的仰起小巧的下巴,那對靈動的眼睛比及自己離去時要黯淡些,里頭分明可以看到一絲潛藏的害怕,直到和自己對視了,像確認了什么才松了口氣似的揚起嘴角微微笑起來。 一笑,那對漂亮的鳳眼忽然生動起來,仿佛注入了光,活了。 “原來是于淳侍衛。如何?可有受傷?什么時候回的?可用了膳?這虎崽可是捉來的?是不是極費了番功夫?汝遇上大虎了么?有沒有事?快叫醫師來瞧瞧?!?/br> 姬蘇呆了一會兒,聽著有力的心跳才漸漸相信這個人確實是于淳廷,不由得伸手去摸小虎崽子,一邊摸一邊打量于淳廷。 “真的無事?汝不準說謊,若受了傷一定要說,早些診治才不會落下病根?!?/br> 老虎啊,自己的侍衛這是得多大的膽子,費了多大的功夫才捉了剛出生的回來??蓯凼强蓯?,可人比小動物崽子重要,若是因為這小虎崽受了傷,才真是得不償失。 “謝殿下關心,在下確實無事?!庇诖就㈩^一回聽到別人這般啰嗦,心里涌上奇怪的新奇的感覺。 把小虎崽往姬蘇懷里一塞,于淳廷看著姬蘇好奇的撫摸著小虎崽。 “殿下瞧,它想找您頑耍?!?/br> 小小的軟軟的黑炭團子嗷嗷細叫著,在姬蘇懷里拱啊拱,哄得姬蘇輕輕笑起來。 姬蘇這段日子過得緊張,吃與平民士兵無二,并未得到甚么多余的營養,隨后又中毒,臉色憔悴蒼白,頭發也沒有往日的光滑烏黑,略顯枯黃,整個人顯現一股柔弱的病態美。 而眼下被逗開了懷,忘卻了煩惱,又恢復了天真的模樣,極是冰雪可愛。 于淳廷瞧著也不由得嘴角帶上了笑。 姬蘇逗著小老虎崽子,靠緊了于淳廷寬厚的胸膛,聲音好像不經意的輕細:“謝謝……” 于淳廷聽到這聲謝,把姬蘇往懷里摟得更緊些,拍著姬蘇的背的力道更刻意放柔了,閉上眼睛。 連日征戰,又長途奔襲,這會兒抱著小小的兒子,剛好夠滿自己一個懷抱,窩居于這一隅小室之內,伴著豆大昏黃的燈光,于淳廷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一種權勢之外的,二十多年來頭回生出的陌生的安心。 這個孩子擔憂著自己,只有自己可以依靠,這是自己的孩子。 ************************************* 來,給大家過個節,加一頓夜宵二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