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神色懇切的皇帝，陸琰沒有接來那根捧過頭頂的大帶，只低垂著眼，看衣擺之下露出的足尖——黑色絹面，各暗繡著兩只鶴鳥，這一路雖急了些，可灰塵并未沾著鶴羽，迎著光斑斕旖旎，可配帝王膝。

    李少俅如此跪著，可真是折煞人了。這想法虛浮在陸琰心里，竟是欣然的，他讓屋中只聽得見少年緊張的氣息，許久才低沉道：“陛下怎會有錯呢?！?/br>
    “師傅有氣，應當罰我，”李少俅膝頭未動，一字一字地說，“不應，悶在心里?！?/br>
    孩子確實長大了，過去要是這么跪著領罰，總想著偷懶討巧，或者就是擺擺樣子，跪不??；現在跪得好，比在先帝靈前穩當多了，好似是真的明白自己的錯處，痛心疾首。

    “陛下以為，何錯之有？”也不能吊著皇上一顆忐忑的心，陸琰不動不抬手，只是眼神移在李少俅額間，看過他頭頂——真是個剔透的玉冠，巧妙地錯著金龍紋，手藝精細，是新帝做太子時沒有的罕物。他該是想要什么，都有了，獨獨記得，做錯事，必須在師傅這里，吃得苦頭。

    “師傅心里都知道，我千錯萬錯，單有一錯，是師傅最不愿的?！鄙倌曜旖瞧蚕聛砹?，眼眶似有濕意，“不該聽信了讒言，做事之前，未能先問，師傅的意見?！?/br>
    有些對，也有些錯。陸琰覺得李少俅還是有些聰明的，才會繞過昨夜一道道命令里的細節，只說了“讒言”，要將事情，向旁人身上引去?！白嬔浴眮碜院稳?？侯永必定是要被推到前面的，不論常侍在宮內司一夜能問出些什么來，皇上要他頂著，他只得頂著。

    一般課業問答，師傅會論對錯，可如今陸琰不置可否，好像沒有聽見他言語似的，只悠悠抬起一手，指尖自玉帶之上撫過。軟玉板紋飾雕得細，入云龍爪根根分明，中間綴得玉珠內有天賜纏花赤線，一顆顆像是一母同胞，專挑了為帝王飾。

    “……師傅不說話，是我又錯了?！毙碌圩怨蛳戮蜎]有低過頭，目光跟著陸琰面容，要從師傅臉上看出端倪。

    李少俅一開口他就能猜出后文來，終于鼻間哼笑一聲，手握了玉帶，直說：“陛下都跪在這兒了，哪還有錯？”

    既然還愿取下這大帶，說明師傅還是寵愛，偶爾任性妄為的學生。李少俅一見陸琰動作，嘴角立即揚起了；可那邊陸琰握緊了帶子眼神掃過來，他又放下片刻喜悅，眉頭間都寫著委屈。

    陸琰也是十幾年慣看了李少俅這副模樣，若僵持在這兒，什么話也不用講清楚了，不如順勢而行。他抬了抬下巴，是向右邊示意——書桌上墨跡已干，可到底有些高，爬上去實在不體面，新帝疑惑著依舊跪定，看看桌面，又看看師傅，才發現陸琰下巴更高，指的是桌后的椅子。

    李少俅吞了吞口水，沒起來。這回師傅幫忙，攙扶一把，是真真要教訓了。椅有靠背，或高或低，高的環抱，低的，趴上去即可；小皇帝人不大可個子大，別扭著趴了椅背，像是整個上身，都擱在了外面，除了那一圈木頭，再沒了支撐。半跪著腿，緩緩抬起后臀，膝蓋即便隔了衣物和軟墊，還覺得硬，仿佛他才當了幾天龍君，就比從前，柔弱多了。

    “唔！”臀上忽地一擊，李少俅前面根本沒聽見玉帶扣響動，這就挨了一下，是手掌先來，令人毫無準備。猜著這想法，陸琰在他背后，彼此看不到神情，只有一句不咸不淡的敬辭：“御體尊貴，臣且試試?！?/br>
    “沒事，師傅，隨意……”師傅用手是留情了，少年求之不得，反想著關心回來，“別傷了，手，??！”又是一下，正好兩側各有照顧，不曾偏廢。

    自李少俅有了武功師傅，陸琰就不以手掌打他了，否則沒起到作用，反傷自身。別的先生看學生頑皮不用功，多是木板鎮紙一類的打手心，陸琰不樂意，太孫的手，還得繼續寫字，怎么能打呢——屁股可以，反正寫字也不必坐下，用不著這一處。師傅不拘泥于那些先生們慣用的東西，有什么，拿來便是，實在沒有趁手的東西，只要外人不在，腰帶可是利器。李少俅是學會了，與其讓師傅解下腰帶，不如用他自己的，說不定，還少疼些。

    可現在陸琰還是手掌，軟rou碰了硬骨頭，明明打在李少俅身上，反讓他焦急憂心：“師傅……玉帶……”

    “不要緊，”陸琰忽而換了手背抽去，聲音更脆，“如今陛下常需端坐，不同往昔?！?/br>
    他拿捏得住，即便以玉帶教訓，也傷不到有底子的人幾分，這般行事，是知道如何讓李少俅，先軟下心。陸琰退一步，年輕人多是如此，你若與之硬碰，對方更硬，久耗出不了結論；可若柔韌以對，先攻其心，都是rou做的，他的防御，可比年輕人堅利。

    李少俅果然不能咬著前面的說辭不放，將罪責都推到旁處去——就聽那邊吭吭唧唧一陣念叨，需要俯身湊近，才能分辨：“……說到底還是，師傅生氣……”

    “陛下若愿意，可以跟臣說說，聽到什么讒言?！标戠趯Ψ娇床灰姷牡胤捷笭?，刻意晃了晃手中大帶，琤琤瑲瑲的玉響，提醒示意，“臣也好教教陛下，今后如何應對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