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宮丹的精神根源
第十三章 南宮丹的精神根源 二年級的第一學期,終于有了實體解剖課,鐘揮前一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況且過去的一年之中,也看過和觸摸過許多人體器官,因此并不怎樣驚悚,然而終究是出了意外。 鐘揮做腹部解剖,劃開腹膜的時候,一個沒留意,手術刀下重了一點,結果劃破了腸道,于是登時就好像惡性腸梗阻,腸道內的東西都漾了出來,黃黃的糊狀物四處彌漫,味道全出來了,鐘揮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下,體腔內壓力瞬間升高,感覺自己連腦漿帶胃液都好像要噴發的樣子,登時就有點愣神。 祝雅婧連忙拿過一個塑料桶,端著站在一旁:“鐘揮,你趕快處理!” 鐘揮放下手術刀,伸手便進入大體老師的腹腔,一捧一捧將里面的東西向外掏…… 隔壁臺面的楚曼玉只往這邊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不肯再看:“你們可真豁得出啊,咱們這邊千萬小心,不要劃破了腸道?!?/br> 前車之鑒啊,對同學的同情當然也是有的,但最主要的是吸取教訓,自己這邊不能出事。 于是這一天的中午,鐘揮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看什么都覺得有點反胃,他覺得自己短時間之內是不能再吃雜醬米粉了。 從此鐘揮就號稱是醫學院的時傳祥,其實他并非唯一的案例,只不過給人傳說得格外生動些,便成為了此種事件的代表。 南宮丹聽說了他那一天的遭遇,便默默地將新買的黃醬擰嚴蓋子,收藏了起來,鐘揮當然是暫時不能抑制這樣的心理,即使是南宮丹,雖然鐘揮將現場說得十分概略,然而他只要一想當時的場面,便感覺自己也沒有吃黃醬的勇氣了。 其實南宮丹本來是很喜歡吃醬的,黃豆醬甜面醬他都很愛吃,當然了,還有辣的豆瓣醬。 南宮丹雖然不太精于廚房里的事情,不過做得一手好rou臊醬,將五花rou切成綠豆大小的小小顆粒,千萬不要剁成rou泥,那樣反而沒了趣味,用黃酒略調味,然后將rou粒下鍋,再加姜蓉蒜末,用油炒勻,黃豆醬與甜面醬按比例調和了,與rou粒一起炒勻,盛出鍋來就是了,有的時候南宮丹還在里面放一些切碎的胡蘿卜末,青椒末之類,更加顯得清新了,如果加雞蛋,味道就更豐富,澆在米粉上,很是濃郁醇厚,可以吃進一大碗米粉,不過如今短時間內是吃不得了,起碼一周兩周,總要間隔一下,這一陣就只是吃rou絲米粉,或者是豬肝粉吧。 很快就到了十月,二號這一天,南宮丹休息,晚上也睡得很飽,到了第二天,早晨出門去買菜,在菜場看到了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婦人,南宮丹便笑著叫了一聲“娭毑”,那老婦人一見他,也笑起來:“南宮啊,買菜呀?對了南宮,我們今天下午要一起拜佛講經,你要不要也來聽聽?” 南宮丹想了一想,反正下午也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就過去聽聽吧,神佛畢竟是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于是南宮丹便說:“好啊,那么就打擾了?!?/br> 雙方約好了時間和地點,南宮丹繼續買菜,回來家中,發現鐘揮已經在房間里了。 “啊,你回來了啊,怎么不在家里再住兩天?” 國慶節一共七天假,居然這么早就回來了。 鐘揮笑道:“我想看看書,覺得還是在這里讀書最能專心,和自習室的效果差不多?!?/br> 這是實話,除非是意志力極強的學生,比如祝雅婧康維世,坐在宿舍里也能夠讀得進去書,否則其她的人,類似楚曼玉或者自己,還是更習慣去自習室或者圖書館,在宿舍里攤開書本就想睡覺,或者是聽聽音樂之類,宿舍是一個很放松的地方,在那里讀專業書,難以專心。 鐘揮是尤其偏愛圖書館,寬敞明亮,從三樓四樓向一樓大廳看下去,有一種殿堂般的感覺,鐘揮鐘愛這種感覺,儼然竟有一種宗教感,假如窗玻璃是西方教堂的彩色拼花玻璃,那么就更有氛圍了。 在自習室讀書其實也好,只是自習室不過是普通教室,和寬闊通暢的圖書館相比,便顯得面積狹小,另外自習室的桌椅也沒有什么特色,一般的雙人木質課桌而已,坐在那里終究感覺,好像是有一點太過“默默無聞”的樣子,圖書館就很有氣派了,一眼望去,又寬又長的白色桌子聯排展開,有一種浩蕩的氣魄感,鐘揮在這樣的環境,精神很能夠振奮,學習效率相當高。 除此就是南宮丹的家,這一間舊屋的氛圍便與振奮不搭邊,人在這樣一個儼然古跡一般的房間里倘若坐得久了,就只想沉下去,沉下去,因此是十分沉靜的,鐘揮本來也沒有想到的,后來卻發覺在這里讀書,效果也不錯,在這樣一個缺乏光彩的地方,不讀書做什么呢?就好像在一個荒蕪已久的古廟之中,其實意外地是一個靜心讀書的好地方,因為隔絕了誘惑,除此以外沒什么好做。 所以雖然鐘揮一般不會像其她同學那樣,在圖書館上晚自習到夜間九十點鐘,他往往是六七點鐘就回來了,吃過晚飯后也不再出去,然而在這一間小屋里,學習效果倒也不錯。 于是上午鐘揮便坐在窗前讀書,中午吃過了午飯,見南宮丹今天居然不睡午覺,而是換了一身整齊的衣服要出去,鐘揮便有些好奇:“你去哪里?” 南宮丹有些靦腆:“啊,去參加一個聚會?!?/br> 鐘揮:???大叔居然有聚會?自己來這里一年了,從不見他有什么朋友啊,看來任何人都不像表面上那樣的簡單,對于南宮丹,居然還有自己不知道的一面。 于是鐘揮自然便要問:“大叔和誰聚會?” 南宮丹:有你這樣刨根問底的嗎?我畢竟也是有隱私的好吧? 不過卻只能回答:“是幾位娭毑,你不會有興趣的?!?/br> 鐘揮放下了書:“可是我偏偏就很有興趣,大叔和娭毑聚會啊,很想知道是怎樣的場面呢?!?/br> 南宮丹雖然沒什么脾氣,人很溫吞的,溫吞到幾乎有些懦弱,然而怎么看也不像是中老年婦女之友,喜歡和阿姨娭毑混在一起的,當然了,他和男人也保持距離,不過鐘揮總是以為,他不是那種刻意要找尋溫暖呵護的,所以如今發現南宮丹居然和幾位娭毑往來如此密切,便不由得鐘揮要好奇了。 于是鐘揮便也換過一身衣服,跟在南宮丹后面就走出房間,南宮丹走了一段路,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真的有一點讓人頭痛啊,仿佛一根尾巴,就是甩不掉了,哪知道他居然會對此感興趣呢?早知如此,自己就假托買煙之類,悄悄溜出去好了。 唱經禮佛的地方就在本小區,一棟樓房之內,二樓,南宮丹敲了門,里面很快打開門,鐘揮的視線從南宮丹肩頭投入進去,只見一間客廳布置成佛堂的樣子,有經幡從屋頂垂下來,地上散亂放著蒲團,一開門便有線香的味道飄了出來,略有些嗆。 見南宮丹還帶了人來,娭毑有些詫異:“啊呀南宮,這個是?……” 南宮丹很是不好意思:“娭毑,這是我家的房客,聽說我來這里,也想來看看?!?/br> 娭毑滿臉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啊,那很好啊,多念念佛,跟佛靠近些,對人有好處,快進來,快進來?!?/br> 鐘揮跟著南宮丹進入客廳,這一下可看得更清楚了,正中一個柜子上擺放著佛像,佛像前供奉了水果,點著蠟燭,香爐里插著幾根線香,香煙裊裊地升上來,在屋中環繞,如同流云一般,兩邊的書架上擺了一些書,看一下書脊,多是各種經文。 鐘揮第一反應是:娭毑這個年紀,居然認得這么多的字,解放前肯定是讀過書的。 南宮丹和鐘揮來得比較早,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個女人陸陸續續的來了,年齡不同,有六十幾歲的娭毑,也有四五十歲的阿姨,大家彼此之間很是親近地打招呼,娭毑給雙方介紹了,其她人都是彼此認識,只有鐘揮是初來,不過那些阿姨娭毑對他倒是并沒有陌生感,很自然的就當他是其中的一員,好像見了面就是親人,看她們那種仿佛忘卻一切的友善態度,鐘揮感到,真的是典型的宗教氛圍,把一切現實都拋開,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環境,只保留單純的善良愿望。 然后一個五十幾歲的阿姨打開收錄機,里面磁帶播放舒緩的音樂,配著這樣的音樂,阿姨打開佛經,開始念誦:“‘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我怨??’‘若是微塵眾實有者,佛即不說是微塵眾?!哉吆??’‘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世尊?!?/br> 講解就是“世界就是微塵,微塵組成了世界,其實都是虛幻的?!?/br> 將這本經文念了幾段,便換了一本來讀,“女人身中有十惡事,不自覺知。何等十惡?一者生時父母不喜。二者養育無味。三者常憂嫁娶失禮。四者處處畏人。五者與父母別離。六者倚他門戶。七者懷妊甚難。八者產生時難。九者常畏夫主。十者恒不得自在。是為十惡?!?/br> 鐘揮一聽,還是自己見識得少了,居然會有這樣的經文,類似這樣的自我嫌惡,從前倒是也不是全不曉得,自己讀過周作人的文章,鐘揮比較喜歡周作人,對他比對他哥哥魯迅有好感,周作人有一篇,講述的是寶卷,寶卷算是非正式經文,在鐘揮的認識之中,便是知識水平不很高的人就讀寶卷,如果比較有文化,多是讀正統佛經的,本來方才看她們讀,覺得這個小組織的層次還蠻高,哪知轉眼就開始讀這種東西,方才也沒看封皮究竟是什么經書,想來不是正經經文。 鐘揮在這里陪著聽了將近兩個小時的經,可是長了見識,出門之后,看看遠離了那里,他一把抓住南宮丹的手:“大叔,那地方以后再別去了,離那些人都遠一些?!?/br> 南宮丹有些詫異:“啊,雖然有的時候是消沉了一些,不過倒都是好人?!?/br> 鐘揮的個性是積極進取,當然看不慣這樣消極萎縮的。 鐘揮皺眉道:“不僅是‘消沉一些’而已,她們那一套倘若聽多了,就會自我懷疑,把什么事都歸咎于自身,事實上這許多都并不是自己的錯?!?/br> 難怪南宮丹會有那樣的想法,以為都是因為自己,家庭才如此不幸,又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才會生成這樣的身體,其實本不該這樣想,南宮丹也是很辛苦的,而且這一切并不是他要求的,如今鐘揮才知道,源頭居然在這里,那些阿姨娭毑本來是作為女人自我譴責,然而她們的那一套邏輯則給南宮丹吸收,用來解釋自己的人生,這可真的是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