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間失格

    這一年很快過去，二零零六年，六月下旬的時候，這一天南宮丹略有些忐忑地問鐘揮：“這個暑假，你還要打工嗎？”

    鐘揮搖了搖頭：“不了，現在功課很緊，沒有時間體驗社會?！?/br>
    南宮丹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鐘揮馬上又說：“不過我要在大叔這里讀書，所以麻煩大叔了?！?/br>
    南宮丹看著他呲出牙齒對著自己笑，登時就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本以為暑假可以將他送走，哪知雖然不打工，卻也要留在自己這里。

    鐘揮并非是和他開玩笑，開學就是三年級，醫學院是五年畢業，然而從三年級的時候，也開始緊張起來，因為只有學士學位的醫學生，難以直接進入醫院從事醫療行業，鐘揮既然當初拼了命考入醫科大學，就不想之后只是在學?；蛘吖S當校醫廠醫，那樣當然也是可以維持生活的，可是對于他來講，難免有些失落，仿佛人生剛剛展開，就收束了。

    設想到那樣的一種路徑的未來，鐘揮驀然便想到廬隱的一篇，里面女友結婚，廬隱說了一句：“大事定了”，當時廬隱的描述很是慘然的，這一句話是“似醉非醉，似哭非哭”說出來的，雖然鐘揮對于婚姻沒有太多的想法，不太理解她們為什么對于結婚這件事，有如此復雜激烈的感觸，然而廬隱的這一段描述，當時確實給他很深刻的印象，在此種情況下拿來描述未來那樣一種可能的前途，倒是半點不差。

    鐘揮并不想在二十幾歲的年紀就開始養老，因此他從這個時候，就要開始準備三年后的研究生考試了，希望能夠碩博連讀，因此這個暑假里，鐘揮讀書進修的任務便很是緊張，沒有時間再去打工。

    米粉店的短工，賺錢少是其次，鐘揮一個很大的感觸就是，工作時間太長，從早上六點便開工，晚上七點才收工，之后來吃飯的人便不多了，若有客人，老板自己對付對付也就是了。

    其實也不是全天滿負荷地干，上下午過了吃飯的時刻，空閑的時候倒是可以休息一會兒，只是總體來講，工作時間仍然是偏長，休息的時候總是不方便走開的，大半天時間都要留在店里，便將個人時間擠壓得只剩下一點點，“沒有時間整理心情”還是相當詩意的說法，每天從店里回來，基本上不再剩有多少精力看書，都懶得看，更別提專業書，因此倘若是繼續打工，這一個暑假基本上就不要想學習。

    因此鐘揮便不再打工，這一個暑假準備專心讀書。

    不過鐘揮并不是全天都在南宮丹的家中復習，他一般是白天去學校，在圖書館里看書，因為圖書館里面有空調，即使是暑假，圖書館也仍然工作，雖然不再借還書，只是開放自習室，為的就是給這班準備考研的學生來自修，然而卻也已經是很大的福利，畢竟有空調啊，鐘揮想的是，假如學校的圖書館不開放，自己就只好去市圖書館待一個白天。

    湘東北的這一座城市，夏季里實在太過炎熱，動輒就是三十六七度，大家都在說其實已經有了四十度，只不過不肯播報，否則就沒有人肯上班了，鐘揮以為，這又是一個都市傳說，小市民慣常的陰謀論，不過地面溫度在正午的時候，倒真的可能有了四十度，將一只小煎鍋放在外面，是可以煎雞蛋的。

    然而南宮丹家里沒有空調，多年以來夏天一直是只用風扇，這是鐘揮其中一個覺得不便的方面，另一個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房子里沒有浴室，要洗一個徹底的澡，必須得去外面的澡堂，浴室這件事，局限于環境，是難有辦法改進，不過夏季的降溫，鐘揮覺得總可以協商的。

    事實上在去年暑假的時候，鐘揮就和他說過：“大叔，不如買一臺空調吧，夏天實在太熱，真有點熬不過去?！?/br>
    南宮丹很是勤苦樸素地搖頭道：“沒事的，不過幾個月時間，頂一頂就過來了，現在的人太嬌貴，從前不要說空調，連風扇都沒有呢，都是手搖的扇子，哪能夠搖一整個晚上？到后來睡著了，不也就沒風了？可也就是那樣睡過一夜，現在有風扇，就已經很好了?！?/br>
    鐘揮：“……大叔，你有沒有聽說過全球變暖？”

    “啊……溫室效應啊，聽到過的，不過什么冰川融化之類的，總得幾百年后才能淹沒陸地吧？眼前應該不會有這么快吧？”

    鐘揮：大叔，你可真的是富有想象力，我本來只是和你談夏季防暑的問題，你一下子跳躍到了洪荒末世，大洪水的時代，儼然要回歸寒武紀的樣子，那個時候地球上只有一塊主要的大陸和幾塊較小的陸地，其余大部分都是海洋，陸地面積比現在小得多。

    還真別說，照著你的思路往下推，可以拍一部“未來水世界”的片子，冰川全部消融，海平面上漲，殘存的人們只能在僅有的一小片大陸上生活——其實那大陸倒是也不小，但是與人類鼎盛時期的幾十億人口相比，就顯得頗為狹小了，那種情況下，因為資源的競爭，不知要斗成什么樣子，戰爭大概是不可避免的了，不過也可能因為饑荒和瘟疫提前已經消滅大量人口，所以緩解了那種尖銳的矛盾。

    于是去年鐘揮便忍耐了一個酷暑的夏季，然而今年他實在有些受不住，畢竟是要讀書的啊，假如晚上睡眠質量不好，影響第二天的效率，于是他終于很是堅決地對南宮丹說：“南宮，我出錢買一臺空調吧?！?/br>
    當年混黑社會，積攢了兩千多塊錢，平時生活費也有結余，所以鐘揮出得起一臺空調的價格。

    南宮丹看著他，嘆了一口氣：“我們各自出一半吧?！?/br>
    到了現在，空調已經不再歸類于高檔電器，南宮丹想的是，自己白天睡覺，只是吹風扇，也著實有些煎熬，自己辛辛苦苦地賺錢，平時沒有什么享受，買一臺空調，讓夏天好過一些，也不算奢侈。

    于是兩個人周日便去了商場，挑選空調，挑來挑去，終于挑選了一臺單冷機，雖然有冷暖雙向，不過南宮丹以為不必了，冬天開電暖氣就好。

    他們付了錢，然而安裝卻要一周之后，因為此時盛夏時節，空調銷售異?；鸨?，倉庫里的庫存已經售完，要緊急調貨，另外安裝工人也超負荷工作，鐘揮吹了一口氣，真的是麻煩，早知如此，就早一點買空調。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有一點異樣，鐘揮畢竟是有經驗的人，飛快伸出手去，便抓到了一只細細的手腕，鐘揮轉頭一看，腦子很快地一轉，將那人拖著便到了商場角落里：“好小子，你摸皮夾子居然摸到我頭上來了！”

    南宮丹也已經跟著過來，這時旁邊嗖嗖又冒出了兩個人頭，都是十幾歲的少年，頭發染了顏色，黃毛豎起來，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

    南宮丹摸著自己的口袋：“啊呀，我的錢包也沒了?！?/br>
    鐘揮下頦沖著自己抓著的小子一揚：“這家伙大概知道你的錢包去了哪里?！?/br>
    那個小痞子從褲子的后面口袋掏出一個舊錢包，恨恨地丟到南宮丹懷里：“給你們，這么破的錢包，如果不是看到里面有幾張米米，誰會要？大叔，你有錢買空調，不如再買一個錢包吧，你這錢包大概已經用了幾十年吧？顏色都退掉了，那皮子都跟綠豆皮一樣，翻起來了，我拿出來都覺得失格，你已經這個年紀，做人總該堂皇一點，要點面子?！?/br>
    旁聽的鐘揮一時間有些無語，要說本地方言，有一些很是有文化內涵，比如說那一句“失格”，便讓人聯想到太宰治的，給這小痞子這么說出來，倒也算是街頭的無賴派文學家。

    南宮丹連忙打開錢包，看了看里面，并沒有短少什么，畢竟那小子是剛摸完就給逮著的，還沒來得及取出里面的錢。

    這時那小痞子睜大眼睛瞪著鐘揮：“已經把東西還給你們，還抓著人家干嘛？打算請吃飯嗎？”

    鐘揮放開了他，正想再教訓幾句，旁邊一個小子一臉兇相，說道：“你不要在這里跟我們裝清白，你過去也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你做過的那些事，我們可還沒有忘，今天是我們一時沒有留神，拿到了你的身上，本來并不想來惹你，你也不要太過分?！?/br>
    鐘揮腦子里的幾句話登時便說不出，眼看著那三個小子飛跑而去，轉眼就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南宮丹這時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好了，既然他們還了錢夾子，也就算了，這些人別看年紀小，可是都很兇，倘若他們帶了刀，就很危險了?！?/br>
    雖然自己這邊是兩個成年人，可是南宮丹曉得，自己不太會打架，好在是鐘揮“余威猶存”，鎮住了臺面，否則可能難以了結，如今這個年代，是“好人怕壞人”，一些人明明干的是違法的事，旁人反而要心慌膽顫，即使是在人這樣多的商場，也不太敢主張自己的權利，除了當場可能受害，也怕事后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