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能好好做個人,好好過個日子,已經很不容易。
進城前果然有守衛細細盤問,凡是用刀劍兵器的人都被帶到一處專門的涼棚,挨個接受檢查和盤問。宮城子早就提前交代夏小蟬,一會兒只說是路經此地要往西南去拜師的習武之人,沒有師從。一個長野,他們便這樣看重,防備至此,這更證明了宮城子的猜想是對的。 不管顧靈安背后到底是誰,要長野命的那個人,目的絕不單純。 師徒二人進城之后轉過一圈,城內分東西兩個城區,南北一條大官道直通兩個城門,冕州府衙在東城區,周遭盤布官家鹽鐵鋪及米糧行,少商鋪更少酒樓客棧,雜鬧的鋪面民宅皆在西城區。若是他們決心劫獄,便一定要突破層層重圍往更為復雜熱鬧的西城區去。 可他們就兩個人,不是二十個,這便難了。況且這冕州城外就是顧靈安的平信軍,便是逃出了城,未必逃得過平信軍的追捕。這事兒難辦得緊,玉溪峰的回音能快點返轉。 宮城子坐在客房的床榻上,靠著窗吹風喝酒,眼下正是華燈初上時,天暗得發藍,不遠處那種花樓的紅燈籠悄悄點起,于夏夜晚風中搖曳生輝。夏小蟬抬頭看見莫名有些發愣,恍惚間覺得眼熟,又不知道哪里眼熟,他別開眼正巧瞥見他師父略帶愁色的眼睛,一下子便似被打通了心竅與記憶。 “啊……” 宮城子怔了怔,回頭看他:“怎么了?” 夏小蟬搖了搖頭,默默低下頭去整理東西。過了一會兒小二敲門,送了飯菜上來,宮城子不想吃,所以只有一份青菜和薄粥。夏小蟬端了個小凳子放在床邊擱飯,自己盤腿坐在腳踏上,老老實實開始吃自己的晚飯。 宮城子看他這樣稀奇,沒忍住笑了一聲,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沒頭沒腦的,吃個飯還要挨著師父?!?/br> “沒有啊,就是吹吹風,熱?!?/br> 小徒弟說罷專心致志吃起來,好像真是吹風。宮城子趴回窗邊,寬大的袖子從窗戶邊垂下去,被風鼓滿,袖中的臂膀被風吹得冰涼,皮下是guntang的血rou。他耳畔傳來悠悠絲竹暢音,心想那琴彈得真好,跟這夜里的風一般好,流水般潺潺沁人心脾,飛雪劃過枝葉般眷戀恰到好處,還真叫他想起一個人來。 他瞇著眼睛仰頭飲下一大口酒,高粱酒炙烈,順著喉嚨在他身體里頭點火。他的腦袋便是又暈又清醒,不過都是自找的。 他冷不丁嗤笑一聲,像在笑自己。 “為師知道了?!?/br> 夏小蟬看向他:“師父知道什么了?” “知道……”他不自覺遲頓了一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酒麻了舌頭,還是被記憶掐了思緒,“知道……知道……” 以為他要說些什么,結果是長嘆一氣,復而朗聲回道:“沒什么,就是吹吹風,熱?!?/br> 夏小蟬咬住口中的筷子尖兒,木頭的味道干澀沉悶,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師父的臉,終于沒有再接他的話。 都說相愛的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現如今,三秋已過,卻又當如何計算呢。 “師父?!?/br> “嗯?” 夏小蟬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標志性的彎彎笑眼看起來善解人意,實際上也確實是善解人意。 “等忙完這陣子,咱們回趟離人關吧?!?/br> 明察秋毫,善解人意。宮城子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小徒弟,憂愁散去,他抿住唇不知該露出一個怎樣的笑來,于是只閉了閉眼向他招手。夏小蟬歡歡喜喜丟了碗筷,撲到他身邊,任由他師父摟著他的腦袋搓圓揉扁,他只咯咯直笑,分明是長胳膊長腿兒抱也抱不起來了的年紀,卻還像很小的時候似的。 “師父你這是玩孩子呢!” 宮城子故作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回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本來就是我兒子,我愛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br> “哈哈哈哈哈!癢!” 江湖險惡,廟堂幽深,宮城子帶著夏小蟬過了小半輩子。這一路而來,風霜雨雪盡是污濁才是,可偏偏就養出了他這樣一個孩子。若論武學,夏小蟬這個歲數還未有所大成,他實在算不上個好師父??扇粽撟鋈?,論過日子,他想夏小蟬或許未來會做得比他更好。 許多人不知道,人這一輩子,能好好做個人,好好過個日子,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冕州城中那座繁花錦簇之樓樂音裊裊,度此良夜,百姓與君王都是酣睡,不知刀光已現,劍芒已露。夏小蟬伏在宮城子的腿邊抱著劍睡得香甜,宮城子瞥一眼小徒弟,復而望向那座不遠處燈火通明的花樓,眼中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有悲色。 自三年前武林大會之后,筑佛人銷聲匿跡,有人說他還是回到靈山筑佛,有人說在哪處遇見過他殺人,可不管是什么,能讓他憋足三年不動聲色不來尋他……赤殷夫人答應他的條件里,必有自己的性命?,F如今長野收押,若靈機坐視不動,便說明赤殷夫人在其中角色并不簡單。 他一直信不過赤殷,所以去玉溪峰的信他寄了兩封,一封給靈機,另一封是給老裁縫。上個月聽說那老妖精因為天熱要去閉關,這緊要關頭也不知他收著信沒有。他決意在此處等上五日,若善念堂遣人入城,不會不來尋他,若無人……五日之后,便只能賭上一賭了。 劫囚是最壞打算,可只要長野在牢中多一日,便是多一分危險。今時不同往日,長野的危險不再是他個人的危險,或許連他本人也沒料到自己能有多大能力。 進城之時,他留神看了同他一起入城的那批江湖人,因長野不曾開宗立派,那些官兵也不曾熟悉武林,這個時節里,這群人偏偏都來到了冕州城,毋庸置疑,若是長野出事,這城中的江湖人一定揭竿而起,那這便不再是普通官司,而是民變。若真到那時,這事便是覆水難收…… 可是江湖出事,對赤殷夫人能有多大好處,這一池春水若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到底是為了什么,就算是看在老裁縫的面子上,她也不會如此行事才對,除非她背后還有人…… 宮城子額頭繃得發緊,眼中寒光畢露,他只愿是他自己多想,可偏偏如何看都不似是他多想。 還有一年便是武林大會,這一年之內,江湖與廟堂必生大變。 他默默望向不遠處那座烽火臺,那里昏暗著不曾有光。 真論大變,還有什么大變,能大過天下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