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來弄去,做人練劍,最后都殊途同歸于修心。
內陸無兵事,再精良的軍隊也總有懈怠,夜幕降臨,守夜的兵卒多半都不情愿,他們同邊關不同,妻子兒女都在身邊,算不得什么背井離鄉。個個都是年輕力壯的青壯年男子,美嬌娘在家獨守空房,他在這光禿禿的牢營里看職,都憋屈著呢。 再加上顧靈安并不曾以身作則,治軍向來不嚴,夏小蟬觀察了兩日,也摸了個清楚,到了下半夜,這群守夜人瀆職得太多,有膽子大的,甚至偷偷把花樓的姑娘裹了黑袍子帶進來一起賭錢吃酒。冕州城與燕京城不過一日車馬程,快馬加鞭更是半日可達,天子腳下,卻如此頹萎軍儀。若不是敢將軍在邊關守得牢,憑他們?遼東人打進來怕是連吹灰的力氣也不必,閉著眼睛拿江山。 已至后半夜,夏小蟬伏在房頂,躡著手腳悄悄往下看,果然那牢中的守夜人又帶著兩壇子好酒出來同外守二人消遣,四個人挨著墻根兒坐下,吆五喝六地吃喝起來。夏小蟬皺了皺眉頭,深表不齒,當今圣上將冕州交給顧靈安,還不如交給敢家兩位哥哥,其實連那兩位哥哥都不必,就是交給瞿牧齋,都不至于管成這樣。 他暗暗翻了個白眼,將黑面巾扎得更緊了兩分,從懷中掏出一枚小藥瓶,倒出四顆綠豆大小的丸子,凝神定氣,耳聽風動——樹木瀟瀟,雀鳥蟬鳴,他在某一個瞬間敏銳地睜眼,將指尖四顆藥丸彈了出去。藥丸與盞中酒水相親,不曾濺起一分水花,霎時相溶。 談笑風生的守夜人絲毫未察,四個人三兩口干完盞中的酒水,夏小蟬眼盯著他們的喉結因吞咽上下滑動幾遭,輕輕勾起了嘴角,心中默念了幾數,果然未過五聲那四人便相繼昏睡過去。 夏小蟬貓著腰探了探腦袋,房下確實無聲,他才放心直起身站了起來,摸著下巴微微頷首,整座天牢的布局在他腦中與眼中一現無余。他仔細觀察過,他所站這處屬外營房,不是重犯天牢,守衛應該頗松,可是偏偏就是這間日夜皆有守衛在靠外的一面空墻站崗。夏小蟬思前想后,必是那顧靈安想反其道而行之,卻沒反得徹底,這些守衛還是暴露。 如他猜的不錯,他腳下現踩著的,就是長野所在牢房的房頂。 他鎮定心緒,抬腳四處探了探,果然探得一處略薄一些,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小心俯下身去揭開瓦片撥開稻草,果然露出個孔洞。 他瞇著眼睛盡力看,可惜牢內昏暗,夜間不曾掌燈,實在看不清什么。 “可惡……” 夏小蟬暗暗罵了句,扭頭看看月亮,那迷藥的時間對身體強健的人至多管一個時辰,他得速戰速決才是。他做了個深呼吸,忽然靈機一動,想到可以聽氣息,習武之人的氣息與常人不同,內力越深厚的人,呼吸綿長,就算不刻意為之,較之常人也會慢些。 他閉上眼睛,仔細從雜亂的風蟲鳥鳴與守衛的酣睡中辨別出牢中人的氣息,牢中之人雖吐息綿長,卻不似是有渾厚內力之人,怎么回事?他皺了皺眉,時間緊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扭頭在四周摸了摸,隨手摸見一顆石子,瞅準了便丟了下去。 “哎,誰?” 還好這聲兒熟悉,還真是長野。 夏小蟬清了清嗓子,低聲道:“長野大俠?” “你?”那牢中人果然一瞬疑惑,反應過來便問,“敢問是何方英雄,竟為我犯險?” 他聲音不高不低,想來果然那顧靈安將他單獨收押,身周估計也無旁人,卻未料到自己的人這么馬虎,定是看長野好相與,不像個折騰的人,便松懈了。 “長野大俠,我是報劍夏小蟬,還談不上英雄,我今夜前來暫不能救你出去,不過我與師父正在想法子,只得請你再多委屈些時日了?!?/br> “你是小蟬弟弟?你師父也來了?這可真是……”他口中霎時帶了些歉疚,慚愧道,“長野為武林沒做下什么大事,現今還要連累你們搭救我,都怪我平日里不拿那些閑言碎語當回事,殺人的事故也不解釋個明白,如今——” 夏小蟬咬著唇聽著,抬眼又看了看月亮,時候快到了,不能再多說,得快點問清楚。 “長野大俠,感謝的話回頭再說吧,今夜我來是為問清楚這事兒前后因果,城中人說你殺了張老爺的姨娘所以被捕,你可知道具體細節,或者有何頭緒,是何人陷害于你?” “細節……”長野似是沉思,輕咳了兩聲停頓片刻,方才續道,“被捕那日,我在西城周二鐵器行取我的兵器,我前腳剛到,后腳就來了人捉我,說我殺了張老爺家的姨娘,可我實在不認識張老爺,也不認識那什么姨娘,我本來想光天化日,自有青天大老爺為我做主,他們不能亂拿人,說清楚便好,誰知到現在也沒見到什么官老爺,我才知道其中有詐……” 還真是他自愿入了牢,夏小蟬無奈咂了咂嘴,不知道說什么好,估摸著也問不出什么,便去西城周二鐵器行打聽便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白囑咐了句長野:“長野大俠,這次若能平安度過,請您還是長個心眼兒啊,怎么說帶你走你就真跟著走了呢?” 長野似是不好意思憨笑兩聲,能想象出他那五大三粗的大漢害羞的模樣。夏小蟬聽他笑得氣弱些,估摸著牢中不給曾給足他飯食,一時間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得回他:“行了,我走了,還請你再耐煩兩日,多多保重身體?!?/br> 說罷,不及長野與他道別,他便合上了瓦片,墻根下傳來兵甲響動,又伴著男人頭痛輕嘶——那些守衛也該醒了。夏小蟬替自己緊了緊蒙面,屏住呼吸,貓著腰在房頂上點步前行,眼中映出今夜玉白的月亮,他的瞳孔與呼吸在同一瞬間緊縮,只見他輕盈躍起,黑色的影子以迅疾之勢掠過月亮,憑rou眼不可看清。 廊下的守夜人眼前是一明一暗,揉了揉眼睛,以為飛過一只蟲子。 “嘶——怎么睡著了……” “剛才那是什么影子?” “???什么影子…蟲子吧?” “什么蟲子!快起來去看看里頭那個,要出了事被將軍知道咱們睡死過去,你我便是蟲子了!” 驅風訣是宮城子自己的絕學,比一般輕功更快,也更輕,人眼幾乎看不清影子。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借風借力,化為自己的力,所以便似驅風而行,就叫了這么個名字。夏小蟬這兩年七七八八學著,也算將此學了個九成九,比宮城子自然不足,比外頭那些,說是出塵境也不為過。 說老實話,他對自己手上功夫還是不自信,所以修這腳上功夫還盡心盡力些。心想著,惹不起那還躲不起嗎,打不過那便跑快些,卻沒想到這驅風訣竟被他學得還挺溜。 師父說,那是因為他學這功夫時心里想的好,似是有欲求,實則無欲求,可對劍術,他總想做到更好,再好,又擔憂自己實在不能夠好,所以便卡在了報心劍訣的最后一章。弄來弄去,做人練劍,最后都殊途同歸于修心。 夏小蟬睡在飛檐上對著月亮啃完手里那塊發硬的燒餅,眼睛沉沉地一眨再眨,其實也沒什么胃口,只不過他想事情的時候總愛吃點什么。想得久了,老是積食,小時候好像也沒這毛病,就是這兩年。 “唉……” 他閉上眼,將口中的殘渣仔細含化了,一口咽下,腹部的飽漲感弄得他胸腔發悶,喉嚨里一口氣出得都勉強,總覺得要吐。他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可是他要想的事情一件也沒想明白。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撇著嘴念叨了句煩人,說罷便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房檐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