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元宵之后開始化雪，化雪的日子比下雪還冷，陸鎮明骨子里的波斯血統讓他比旁人更加怕冷，其實當教主的日常事務不多，無非就是收收保護費和放點高利貸，聽說隔壁還有個魔教專門靠挖寶藏維持收支。

    上一任教主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條，他就按上一任留下的規矩做，總錯不了，游走在灰色地帶邊緣，只要不過火朝廷都奈何不了他。

    在這種悠閑的時光之中，總有點吵鬧，蜀地有傳統，開春時節要抓蛇蝎毒物泡酒，陸鎮明從不知道凈世光教躲了那么多蛇蟲鼠蟻，但曲羲羽只要蛇和蝎子，剩下的一概不管，把它們放回去。

    曲羲羽捧了幾壇蝎子酒埋在他的院子里，說是秋天就能喝，喝完冬天就不怕冷了。

    真是傻子。

    無非只是一個心理安慰，哪有喝過蝎子酒就不怕冷的說法？

    想是這么想，曲羲羽想起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傻透了，此時約莫自己是死了，他的靈魂神識一片模糊，見到一個青白衣衫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似乎沒見過他，卻又仿佛不知道哪兒見過他，他衣服上的青白交錯顏色倒是有點像家里那把鳳羽琴劍。

    男人見他坐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癡癡呆呆，提著一盞螢燈，溫和問道怎么不去投胎轉世在這浪費時間？

    曲羲羽不知道如何回答，反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男人死了二十多年，天天都有往生魂問他，是不是真的死了，答案肯定都是死，不然也不會見到他。

    這回男人沒說是死了，是不是放不開人間的事？可是你是自己放火燒死自己的自殺，又能有什么放不開？他也是難得這么溫柔，換作是旁人不是曲羲羽，他早就懶得理，抓去投胎作罷。

    “嗯……”曲羲羽抱膝蜷縮成一團，思考片刻，才深思熟慮回答道，“我以為死了就能見到我的貓貓，可也見不到他?！?/br>
    二十多年前，青白衣衫男人剛死了沒幾年的時候，在這棵歪脖子樹下也有一個姑娘在樹下獨自抱膝等待，是自己死之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死前的畫面定格在她的臉上，沒想到還沒幾年就在冥界遇上她了，那時候心中還有點生氣，怎么她的夫君和她的表哥沒保護好她呢？若自己還在必然不會這樣。

    第二天，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苗疆男人便來接她了，他想了想，她的夫君強撐著也要比她遲死一天，這點自己倒是做不到，尋了兩個好人家給他們便已經是最大能力。

    更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看到曲羲羽，他像是看待自己的晚輩一樣，揉揉他的頭發，溫和道：“那你愛不愛他？”

    答案肯定是愛啊，曲羲羽點點頭，青白衣衫男人聳聳肩，沒辦法，問道你的貓貓叫什么名字？他打開自己的卷軸翻了一會，暗自竊喜，還好還沒判，應該在冥界里游蕩著。他看看天上烏云閉月，撐起一把青白交錯的油紙傘，對曲羲羽道：“你運氣好，能遇到我，跟我來吧，我讓你見你的貓貓?！?/br>
    曲羲羽抬眼看著他撐起的這把油紙傘，上面的花紋和家里那把鳳羽琴劍一模一樣，莫非是鳳羽琴劍成精了？他小心翼翼問道：“我要怎么稱呼閣下？”

    他想了想，眨眨眼睛回道：“你叫我叔叔就可以了?！?/br>
    “你看上去和我年紀也差不多，叫叔叔豈不是把你叫老了？”

    他不假思索搖搖頭：“你叫我一聲叔叔不虧，別看我這模樣，我年紀可是比你娘還大?！?/br>
    曲羲羽還在想是不是家里的鳳羽琴劍成精，沒往太多方向去想，殊不知鳳羽琴劍本來的主人，便是他——施輕慕。

    施輕慕死后當了鬼差，鬼差和判官都能得到一個愿望，如果當時沒想到，可以留著以后用，而施輕慕本也沒什么愿望，現在卻想把這個愿望用在他身上，故人之子總是想多照看些，也算值了。

    冥王在冥界隔壁的潛山深處釣魚，見他帶了一個往生魂過來，又不是什么惡鬼，帶過來作甚？施輕慕對冥王拱手禮道：“公子，我想到怎么用我的愿望了?！?/br>
    ——又不是第一個這么坑的下屬，都習慣了。

    他把卷軸攤開，解釋一通，本來冥王讓他自己想清楚點，這樣后果很嚴重，而且壓根不是一個愿望的問題，施輕慕堅持一定要這么做，冥王攤攤手嘆了口氣，拂袖把曲羲羽拉到自己面前，細看了一眼，又把他推回施輕慕身后，道：“也沒多特別，我給你的愿望可是珍貴多了?！?/br>
    施輕慕靈機一動，反道：“公子，我可厚道多了，缺月可是說過你給過一個更加過分的愿望呢，總不能答應別人姑娘，不答應我吧？算了，我又不是姑娘，公子又怎么會……”

    他翻了個驚天大白眼，揮揮衣袖敷衍道：“喜歡怎樣就怎樣，這么浪費我給你的愿望，后果自負，以后同僚笑話慕慕的時候可別來找我抱怨?！?/br>
    曲羲羽的腦袋還是懵懵的，聽不懂他們兩個的對話，只見冥王一拂衣袖，把他指回那棵歪脖子樹下，施輕慕對他溫柔笑了笑，他便昏昏沉沉靠在歪脖子樹邊上。

    下一刻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冥界了，如夢初醒一般從自己房里醒來，看著裝修陳設，似乎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時候他還沒遇上陸鎮明，那年冬天的雪夜才是第一次見陸鎮明的時候，之后他盛東的府上都放了很多關于他的小物件，而此時一樣都沒有，肯定是遇見他之前。

    夏日的蟬鳴格外刺耳，管家和仆從見他醒來，赤著腳跑進從前永定公主放武器的房間，那把放在里面的鳳羽琴劍，果然和那冥界里青白衣衫男人打的傘一模一樣，他抱著鳳羽琴劍急著問管家道：“鳳羽琴劍成精了！他成精了！”

    老管家和一眾仆從沒見過他這樣，不知道從何回話，曲羲羽又指著西院的方向道：“快把西院收拾出來，收拾干凈，放點波斯香料熏熏，我馬上，不我過幾天，要帶人回來，一定要住在西院！快去備馬！快！”

    說罷他又風風火火，心急火燎想出去，管家連忙拉住他勸道，起碼穿上鞋子，曲羲羽拍拍自己腦門，怎么衣服都不換就出去，嚇著貓貓怎么辦？

    鳳羽琴劍成精了，幫他回到遇見陸鎮明之前！

    曲羲羽什么都不想，只想策馬去見他，就在去凈世光教的路上，安致恒就在必經路的茶寮里優哉游哉等他，曲羲羽哪里是他對手，一見舅舅，立刻連忙掉頭跑了，但一掉頭又想起，三年前夏天，自己都不認識陸鎮明，舅舅更加不認識，肯定是路過而已。

    一想通這一層，曲羲羽連忙又掉頭回去，氣喘吁吁在安致恒面前試探道：“舅舅……”安致恒微笑著抬眼看他冷笑一聲沒有說話，“這么巧呢？你過來看風景？”

    “你過來做什么？”安致恒就喜歡這樣不正面回答，用問題回答問題。

    曲羲羽咬咬牙，認真地直言道：“不瞞舅舅，我來就是尋求真愛！”安致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曲羲羽馬上又補充道，“我家那把鳳羽琴劍成了精，托夢告訴我，我的真愛就在這邊?！?/br>
    鳳羽琴劍成精這種話都能說出來？以前安致恒再胡鬧也就順口胡說自己是假判官而已，他的眼神簡直是驚到嘆為觀止，扯著他的手腕把他扯回來：“我活成人精都沒到鳳羽琴劍能成精呢，給你個機會，自己回家?！?/br>
    “不管舅舅信不信，今天我死也要去凈世光教，不然我就辜負鳳羽琴劍了?！?/br>
    “鳳羽琴劍怎么成精，說清楚點?！卑仓潞忝畹?。

    曲羲羽說做夢看見自己死了，靠在奈何橋旁的一棵歪脖子樹下，有一個青白衣衫的男人出現，還打著一把和鳳羽琴劍圖案一樣的油紙傘，那肯定是鳳羽琴劍成了精，冥王給了他一個愿望，一邊釣魚一邊問他是不是想清楚了，他說想清楚之后，曲羲羽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這簡直挑戰安致恒對他的耐心，心想肯定是從小寵壞這孩子了，比他年輕的時候順口胡說的還過分。

    可是鳳羽琴劍絕不會成精，除非是它原本的主人施輕慕，自從施輕慕死后，那玩意就放在他家里，還有方缺典當的冰骨筆和以前傅星琳那些亂七八糟的武器都放在他家，心想自己換靈魂都見識過，鳳羽琴劍成精也不是不可能，但奈何橋還有歪脖子樹，冥王還釣魚？這倒是想不通了。

    反正也攔不住他，安致恒還是放手了，讓他去，不遠處一個禿頭乞丐打扮，抱著一把破琴的男人正靜靜看著他們，見曲羲羽走遠，安致恒倒了一杯酒坐在禿頭乞丐身邊，把酒杯遞給他，緩緩道：“果然是你嗎？”

    “嗯，我死后當了鬼差，”施輕慕點點頭拿起酒杯，從接過酒杯的指尖開始緩緩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他坐在歪脖子樹下的時候背影真像琳琳啊……”

    “對不起?！?/br>
    施輕慕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這種障眼法，又不是真正的時光倒流，冥王叫我后果自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