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鎮明從凈世光教之中醒來，只記得自己撞上往極的刀刃上抹脖子，去了冥界，連死了都能看到曲羲羽，趁他還沒發現自己就趕緊躲開，迷迷糊糊無知無覺后，他看到這個熟悉的地方，以為自己做夢。

    但手邊的往極在提醒他，這兒確實是凈世光教。

    侍女見他醒了，捧來一盆溫水給他梳洗，他記得這個侍女死的時候很慘，半張臉都被撕碎，血rou模糊。

    他問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身旁侍女答的日期，是三年前的七月。

    三年前的夏天，他還沒碰上曲羲羽，也許做鬼都躲不過他，現在是上天給自己的補償，做一個沒有曲羲羽的夢。

    但夢還沒開始，一聲熟悉的貓貓，徹底打碎了陸鎮明的妄想。

    曲羲羽沖進凈世光教之中，他一路打到他院子前面，嘴里喊著貓貓——冤孽。

    陸鎮明冷眼看著他，對自己的手下們道：“你們退下?！狈凑切┦窒乱泊虿贿^，攔不住。

    “貓貓，我們走，我們私奔，我不回京城了，我們去你故鄉波斯也好，哪兒都好?！?/br>
    凈世光教的覆滅，是他作為波斯人的原罪。

    一年半前西域起兵造反，國境之內生活多年的波斯人大多數是間諜，朝廷和江湖上突然一夜之間追殺波斯人，而作為教主的陸鎮明，手里有這么多武功高強之人，成了眾矢之的，不管是江湖還是朝廷都在追殺他。

    陸鎮明被活抓落獄，整個凈世光教死傷慘重，一夜覆滅。更大的原罪，是他作為波斯人，又和嘉郡王勾結，蘇相國給他羅列了無數大罪，主要原因便是……嘉郡王的外祖言親王和蘇相國是多年以來的對手，而蘇相國在找理由將叛國罪名安插到言親王一伙身上，曲羲羽作為言親王的外孫，和他交好，陸鎮明的處境更加絕望。

    他本無罪，奈何波斯人的身份，和曲羲羽的關系，成為他的殺頭死罪。

    造反，叛國，這羅列出來的大罪，不缺任何理由，他的原罪便是作為波斯人又認識了曲羲羽，哪怕陸鎮明連造反的念頭都沒曾有過，也并不缺乏他認罪供詞上的任何一條文字。

    愛恨交纏原來是這樣的心境，到此時此刻，陸鎮明也想他放過自己，死了也能見到他，死了之后做夢都能見到他，怎么就不能放過自己？

    仗義每多屠狗輩，從一開始的遇見，他們就是錯的。

    看著曲羲羽的模樣，陸鎮明依然是冷淡的神情，轉身想走，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喊道：“貓貓，我們活了，回到了三年前，跟我走好不好？”

    突然，陸鎮明怔住了，他看看自己的手，看著脈搏跳動，看著皮膚下青白的血管，難以置信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有脈搏，還沒斷。

    三年前難道是真的？

    他記得自己死后在冥界，見到自己斷了一半的脖子，而此時此刻卻沒斷。

    陸鎮明最壞的習慣，就是習慣相信他。

    以前相信他能救出自己，也相信他能求皇上放他們一條生路，后來在法場上絕望至極的心情，現在就忘了嗎？這一句話，陸鎮明又開始相信他了，他已經相信他們之間回到了三年前，如果現在是三年前的七月，那么八月的時候……

    陸鎮明拿上往極，急匆匆往外跑。

    凈世光教這種亦正亦邪的門派，肯定是有人罩的。

    在這邊的守將叫崔琛，八月的時候被捕，打入牢獄之中，那年十月，秋后處決，陸鎮明親自見證著崔琛的死，他覺得五馬分尸的死法太丑太慘，才選擇自己處決自己這個死法。

    此時的崔琛還是四品守將，在這個年紀他算是年少有為的將軍了，葉長生是這座城里的商人公子，為了救崔琛，葉長生死得比他還早……明明叫長生，卻那么短命。

    在那之前，他和他們只是點頭之交，此時此刻，他發瘋似的想把還沒發生的悲劇阻止，先是崔琛和葉長生，再是自己和曲羲羽。

    如果能重新活一次，陸鎮明只想阻止這些已有的悲劇，包括是自己的。

    陸鎮明不想理他，快步往外走，想著要提醒崔琛，讓崔琛趕緊和葉長生跑，曲羲羽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陸鎮明身后一直喊著貓貓，他們也熟悉凈世光教的人，哪有人管他們兩個糾纏，陸鎮明一刀橫在他喉前，冷冷盯著他，本想罵一句滾字，卻也不屑和他廢話多半個字。

    “王爺，請回吧?！?/br>
    這幾個字比陸鎮明罵他或是死在他面前更大傷害。

    王爺，請回吧。

    貓貓記得自己，可他不認自己了。

    陸鎮明死的時候多絕望多心灰意冷，現在就有多冷漠，不愛他了嗎？不是。

    只不過是累了，在王爺身邊，太累太辛苦，代價太大了。

    曲羲羽一出生就是皇親國戚，他不能選擇自己生在一個什么環境之中，他的父母是死在江湖，自己從小就認為自己是江湖中人，只是多了一層身份，很多事情便是錯的。

    他的父母可以闖蕩江湖，卻也要回家承擔責任，宗室女加封公主遠嫁和親的故事，一直以來都是皇親國戚的責任，只不過恰好那個人是自己所愛之人。也許是一場反噬，他們都死在相識相愛相知的江湖之中，任性是有代價的。

    “我不當嘉郡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彼恼Z氣全然沒有剛才的興奮，只是哀求。

    陸鎮明輕嘆一聲，哀求道：“放過我吧，你知道眼球被剜出來之后是什么感覺嗎？”

    “眼睛，我還你，不要走好嗎？”他毫不猶豫掏出匕首，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但陸鎮明連忙制止他，不是出于愛與關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害了凈世光教，更得罪不起他的家人。

    陸鎮明絕望地對他說：“算了吧，我們當從未認識過，我得罪不起你的祖父和外祖?！?/br>
    轉身離去的瞬間，陸鎮明仿佛釋然了，他不想計較和他之間的愛恨糾纏，只想河水不犯井水。

    ……

    一個快步離開，一個失魂落魄緩緩走進一家酒樓里買醉，樂姬敲著揚琴，歌女婉轉唱道：“我想這一定是報應，都怪我太貪心，才讓你頭也不回地離去……”

    曲羲羽握著酒杯，聽著歌女重復唱著這一首他也說不出是什么的歌，心里想著，貓貓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燒了他們一起住過的西院，抱著他的尸體活生生燒死自己……也許是好的。

    他買醉至深夜，重新感受著陸鎮明離開自己的無力感，明明他回到過去，他什么都不要，和陸鎮明離開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

    一個黃白衣衫，束著高馬尾，身上背著兩把劍的男人突然把他叫來的歌女樂姬打發走，模糊之中似乎那男人還長得挺好看……在最后一絲理智消失之后，曲羲羽壓根不知道自己發生什么事，醒來的時候在守將府邸之中。

    只見一個年紀看上去二十四五，穿著一身銀甲的男人就在他面前看兵書，見他醒了，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道：“王爺可好些了？”

    “你是……？”

    “末將崔琛，是四品守將，昨夜與友人外出見到王爺醉倒在地，便帶你回來了?！?/br>
    曲羲羽點點頭，聞聞自己滿身酒氣，晃晃悠悠站起來往外跌跌撞撞，想繼續再喝一天，崔琛扶住他，葉長生似乎聽到動靜，進來看看什么情況，曲羲羽見到進來，才看清這個黃白衣衫束著高馬尾的男人……

    陸鎮明當時瞎的是左眼，曲羲羽捂住自己的右眼，用左眼看著他們兩個，驚恐地落荒而逃，什么宿醉全醒了！

    單用左眼分明看著他們兩個整個身子都是支離破碎血rou模糊，崔琛的身體手腳脖子都有很大一條血痕，明顯就是五馬分尸，而葉長生整個腦袋被削了一半，半個身體是一片rou醬糊在斷裂的骨架上，還看到他腐爛的內臟。

    可是曲羲羽用右眼看，他們兩個一點事都沒有！如平常人一般，說說笑笑。

    曲羲羽難以置信，全身顫抖著，在一口井前，顫巍巍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右眼，果不其然——倒影中的自己，渾身焦黑，像是一塊被燒成黑色碳化的rou。

    但心臟劇烈撲通撲通的跳動在提醒自己，他還活著！

    曲羲羽發瘋似地捂住右眼，用左眼環顧四周，他看到周圍訓練的守兵，一些是正常模樣，一些死相慘烈，一些變得面無血色，他的左眼能看到旁人的各種死法！

    現在眼見，最慘的便是崔琛和葉長生！

    能見到他們的死相，并不是什么好事，只不過此時的曲羲羽和陸鎮明都不知道，時光倒流并不是恩賜，人之所以是人，那是因為人做不出神跡，不然便成神了。

    徹頭徹尾的人類，又怎么能當救世主呢？

    他們不知道。

    明明背道而馳，卻有著共同想法，陸鎮明想救崔琛和葉長生還有自己，曲羲羽多點志氣，他想救下的人非常多，包括眼見死相的那些人，這并不是一個好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