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消磨永夜
最近聶長安官升一級(離裴慎還差著六品半),好像嘉獎他英勇獻身于裴將軍似的。當然名義上是由于“部統有方,警守無失”。 不管怎么說,升職后,照例該打報告謝恩。裴慎說:“噢,我好幾年沒親自寫過這東西了。努力,努力,幫不了忙了?!?/br> 玩笑歸玩笑,聶長安其實不犯難。他是公文寫作的熟手了,而且寫法和裴慎那個駢四儷六的路子不同,純粹交代事實,末尾綴一筆“臣無任感戴以聞”,三行完事。 沒隔幾日,裴慎自己竟也要上表謝恩。蓋因臨近臘八,宮中召臣屬賜宴,順帶雜七雜八賜了些小東西,常規的年歷、面脂、香袋外,另有盒補藥,據說效可滋養元陽,能強筋骨,復能治房勞。退離休官員份例皆有之,裴慎雖則在一干白鬢蒼顏中,青翠得格格不入,也免不了被派送一份調元葆真丹,面色頓時有些微妙。 宴后,皇帝單獨留他在側殿,說是有問題垂詢。 裴慎平日不必參加朝會,難得派上用場,于是稍事精神應對。 這次的問題,簡單概括,是對西南的蘇毗打或不打。 裴慎先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地推托了一下,后自稱淺薄愚昧地免責了一下,最后給出的意見是不打:虞朝和蘇毗之間有個緩沖帶,居住著若干羌族部落,有時倒向這邊,有時倒向那邊,目前大致是倒向本國的。當下國力不能支撐大戰,似應積極爭取中間勢力,不宜輕易生事。 結論方出口,他就察覺到不合皇帝心思。但并沒有改口的覺悟。 皇帝天顏不悅,大約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很快放了他出去。 裴慎抱著御賜的年貨,走到宮道上,望見一位官居太尉閑職的同僚正慢慢在前邊溜達著——論職位是同僚,論輩分是父執,年紀將近他兩倍,乃國朝的宿將、名將。從前小裴在西邊的時候,還沒做太尉的殷將軍在北邊,聲名遠比他響亮,后來轉戰中原,兩人職位雖未平級,統軍上已是齊頭并進的關系。裴慎對這位一向執子弟禮,這次見到,也致敬了過去。 殷太尉見了他,欣然說,我就知道今天會遇到你,有東西拿給你?!獕牧?,忘帶了,看我這記性!去我家拿吧。是我門生任職幽州,組織編纂的當地方志,抄了一份送給我,我剛叫人轉抄出來。你不是喜歡收集這個么。 裴慎謝過,便跟著殷太尉走出宮去,順便應邀蹭了太尉的馬車。路上,殷太尉提及他往日喜愛地理學,問他近期可曾研習,有無心得。裴慎最近哪里正經學習過,略赧顏地講了實話。殷太尉點頭聽取,未加評論,轉問他近日行程。裴慎自在起來,一一答話畢,也動問殷太尉起居如何,飲食如何,身體如何,如此這般談些閑天。 過了會兒,裴慎問:“您不問我殿中議事情況嗎?” 殷太尉道:“需要問嗎?料想你和我所見略同?!?/br> 裴慎說:“您也不贊同?!?/br> 殷太尉說:“是。不過看朝中動向,主張打的人比較多。只怕還是要打?!眹@了口氣,道,“華武靖在日,帳下多少將校,他寫信給我,卻只說裴靜言足勝艱巨。這些年看來,雖然數你年紀最小,不料卻數你最能持重?!?/br> 裴慎笑說:“是華帥和殷公高看。我知道有人背后叫我婆媽將軍呢?!?/br> 殷太尉說:“倒是寧愿婆媽一點的好?!?/br> 殷太尉宅第距皇城不遠,說話的工夫就到了。殷太尉吩咐人找書出來,又留他用餐——雖然這時節過晌不挨晚,但宮宴上難能吃飽,諸人拿筷子蘸蘸,虛應故事而已,出了宮多半是要再補一頓的。 殷家庖廚在京中享有盛名。雖然主人聲稱只是家常便飯,實際上待客的卻是一席盛筵,果真香聞百步,看上去也異常漂亮,吃起來更是該嫩的入口即化,該醇的熏透齒頰,該鮮的讓人舌頭快要打結?!贿^等上菜的時間極久;菜式雖多,每道菜分量卻少。一望而知,主人是個愛吃、會吃、且耐心吃的美食家。裴慎最后不得不搬出宵禁律令,才勸住了主人的頻頻布菜和廚師源源不斷的花式。 饒是如此,他自己牽著馬,步出殷宅大門時,天色也已擦黑。 他四處環視,忽有所覺,出聲道:“長安?” 聶長安從樹后走了出來。 “沒見你回家,所以找了過來?!?/br> “久等,辛苦。走吧,時辰真不早了。當今京兆尹嚴厲,可不敢城中夜行。今天家里有什么事?” “坊里靈感寺作浴佛法會,送了臘八粥過來,附帶化緣燈油錢?!?/br> 裴慎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記下了,回頭送錢?!?/br> 兩人一路趲行,剛進新昌坊門,宣告宵禁的街鼓便連綿響了起來。裴慎松了口氣,回顧聶長安,道:“我除夕回老宅過,不多待,大概兩三天。到時候放你三天假,你回家也好,去哪里也好,該歇歇了?!?/br> 聶長安略思忖,應下謝過。 回家以后,兩人各自回房,裴慎取出新得的抄本展讀,中間不免另取白紙,連抄帶批地做筆記,一遍過目完畢,已至深更。他雙腿因為久坐而麻木,站立片刻才恢復知覺;隨后復蘇的還有饑餓感。 裴慎平素不慣留人侍夜,橫豎屋里燒著地爐,不經照料也可保一宿溫度。這會兒突然動念加個餐,只得自行披裘靸屐,出門往廚房摸去。下到中庭,卻見聶長安的窗口還透著光。他想一想,繞了過去,屈指敲響窗格鑲嵌的云母片。 窗戶立刻被推了開來。聶長安衣發整齊,出現在窗口,看這不速之客一眼,即轉去開門,延他入戶,問:“怎么了?” 聶長安的房間卻更暖和,想是爐火燒得旺。裴慎從木屐里走出來,直接跣足入室。聶長安早接了披裘過去,掛到旁邊。裴慎說:“沒事,就打聽一下靈感寺送的臘八粥還有沒有,收在哪里。有點餓了?!?/br> 聶長安會意,答道:“在飯堂,沒動過。稍坐,我拿過來?!?/br> 聶長安離去,裴慎在地爐上坐下,望見臨窗的書案上攤著若干文書,不知聶長安又在針對他寫什么復雜的報告或者分析。 不多時,聶長安返回,攜著一個鏤花瓦罐和一副碗勺,邊盛出來邊告訴裴慎:“熱過了?!?/br> 臘八粥講究七寶五味,材料既多,熬制時間又長,是以特別甜軟入味。裴慎拿勺子攪散碗上蒸騰白氣,嘗了口,詫道:“熱得這么快?” “廚房大灶生火,所以不太費時間?!?/br> 裴慎又詫笑:“這時辰生火?我沒下令在家里四更造飯五更起兵吧?” 聶長安解釋道:“是熬高湯的灶,一直不熄的?!?/br> 裴慎嘴角輕微一撇:“日煮夜煮,也沒見煮出什么中吃的?!?/br> 聶長安拿來的碗委實過分小巧了,裴慎兩三口咽下一碗粥,聶長安端坐在他對面,隔著幾案觀察著他,隨即給添滿了。裴慎刮起一勺舉起來,忽而記起件事,問:“你今晚——不是,昨晚吃過了嗎?” 聶長安稍頓:“沒?!?/br> 這陣子他跟裴慎到一塊后,作息基本一致,吃飯也是一起。裴慎今日外食,他誤了飯點,斷不會叨擾廚房另開小灶。歸齊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慎之前也未留意這點。私生活中,他并不善于關心別人。 裴慎說:“你也來吃吧。我一年幾十萬錢捐到廟里,換來這罐粥,貴得很呢?!彼掷镞€端著勺子,視線落在幾案上尋找,沒找到多余的餐具,聶長安已經湊過來,低頭一抿,含去了那勺粥。 裴慎略微一怔,卻慣性地再舀了勺出來,由著聶長安就著他的手吃掉了。 ——按理說,他倆之間確實不必計較這點間接的接觸。 裴慎再動勺子的時候,手腕往前移了幾寸,送到了聶長安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