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鬼探頭

    江霖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有點微妙的羞窘，說道：“你現在好像很高興？”

    顧望蘭看了一眼左后視鏡，隨意答道：“沒有啊?！?/br>
    江霖說道：“就算高興也沒什么啊?！鳖D了頓，補充道：“但你下次還是不要跟人家斗嘴了，實在沒必要的?！?/br>
    顧望蘭忽然踩住油門，車子速度開始穩穩往上提，微笑道：“好吧。不過我覺得，我以后沒什么機會見到這個人的?！?/br>
    江霖說道：“無論如何，都不要像今天這樣吵來吵去了?！?/br>
    顧望蘭轉頭看向右后視鏡，說道：“有一輛車子在跟我們?！?/br>
    江霖說道：“你不要轉移話題?！?/br>
    顧望蘭的神色卻變得嚴肅了，突然打了一下方向盤，輪胎摩擦柏油地面，發出尖利的一聲長響，車子陡然轉入右邊的岔路。

    江霖毫無準備，仿佛被一股大力牽扯著，一具身體就要被拋閃出去，又被安全帶給牢牢攬住，心跳砰砰砰快得不行。

    江霖嚇了一跳，看向后視鏡，后方果然有一輛黑色轎車。

    那黑車本來不遠不近跟在后面，但見顧江的車子轉向，它就十分倉惶地打了方向，急急忙忙跟了上來。

    現在天色很晚了，路邊一盞盞路燈高高投下一蓬蓬昏黃的光芒，江霖隱約能看見那黑車坐滿了人。司機的模樣看不清楚，副駕駛的人戴了口罩，手里舉著一架單反相機。

    江霖不由得坐直身體，說道：“是狗仔，上次我去別的地方也被狗仔跟車了，他們最近越來越猖狂了?！?/br>
    顧望蘭空出一只手點擊車載屏幕，迅速切換導航目的地，問道：“你們是當時怎么甩掉他們的？”

    江霖說道：“當時我和桃桃坐一輛車，其他助理乘了別的車子，然后一直擋在中間，硬是把對方的車給別掉了，其實挺危險的?！?/br>
    顧望蘭摘下別在領口的眼鏡，單手甩開鏡架，準確無誤戴在臉上，沉聲說道：“那今天要更危險了?！?/br>
    他兩手板著方向盤，腳尖繼續踩住油門，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江霖的脊背深深嵌在座椅之中，胸口有些難受。

    那黑車有樣學樣開始提速，引擎嗡嗡嗡的聲音在馬路上飄蕩開來，江霖他們坐在這輛車里都能聽見。

    有什么東西閃了閃，后視鏡中一點光芒閃爍不定，是那黑車副駕駛的相機正在連續拍攝。

    顧望蘭面不改色，又拐進了一條馬路。

    江霖看著窗外景物飛快后移，一顆心七上八下，說道：“望蘭，你不用太介意的，寧可給他們拍幾張照片，不要弄出生命危險啊?！?/br>
    顧望蘭說道：“要是他們拍到我和你的照片，再扒出我的家庭到處亂說，爸爸那里可就麻煩了?！?/br>
    江霖說道：“但你爸爸也不希望你出事故??！”

    前方十字路口正是綠燈，計時器正在倒數最后幾秒，顧望蘭不語，握緊方向盤，車子嗡的一聲直通過去。

    那黑車欲待跟上，但倒計時恰好結束，綠燈跳成紅燈，兩邊橫向車流開始穿梭往來，那黑車只能急剎停下，堪堪停在白線之內。

    顧江的車子一路絕塵而去，顧望蘭看了一眼后視鏡，確認那黑車再也追不上了，便松開油門，慢慢減緩車速，說道：“沒事了?！?/br>
    忽快忽慢的車速使江霖的胸口很不舒服，他低著頭不言語，呼吸稍顯急促。

    顧望蘭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說道：“下次我會換一輛大點兒的車，叫司機來開，你就不用擔驚受怕了?！?/br>
    江霖輕輕“嗯”了一聲，顧望蘭左手握著方向盤，分出右手來握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很溫暖，江霖慢慢反扣住他的手指，驚魂未定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車子恢復不快不慢的速度，顧望蘭說道：“我們去你家好不好？”

    江霖點點頭，說道：“你在學校還沒吃飯吧？我做飯給你吃?！?/br>
    顧望蘭笑道：“你工作了一天，回家還要做飯，太累了吧？”

    江霖說道：“有你幫我啊?！?/br>
    顧望蘭說道：“你不怕又吃壞肚子嗎？”

    江霖微笑著正欲回答，后方忽然傳來一聲拖長的厲響，那是車子高速轉向的聲音，猶如鶴唳般極為尖銳，兩人的耳膜幾乎都要被撕裂。

    他們吃了一驚，齊齊看向后視鏡。

    馬路邊立著一排尚未開盤的商鋪樓，那黑車從工地旁的小路陡然躥了出來，黑夜中，好似一頭饑腸轆轆的貪婪野獸，嗡的一聲直追上來！

    這條馬路比較空曠，前后數百米只有他們兩輛車，那黑車一眨眼就貼到顧江車子的后頭，兩輛車的距離還不到兩三米，江霖幾乎能聽見車里人興奮的叫喊。

    江霖嚇了一跳，說道：“怎么又追上來了？”

    顧望蘭覺得非常厭煩，皺眉說道：“他們剛才恐怕是右轉抄小道兒了?！?/br>
    江霖回頭看向后方，仔細辨認他們的樣貌，說道：“他們好像不是上次那批狗仔?！?/br>
    顧望蘭把手機摸出來，說道：“罷了，犯不著冒險跟他們飆車，我叫人過來處理吧?！?/br>
    那黑車上的人看見江霖轉過頭來，立即舉起單反拍攝。后座還伸出一支自拍桿，上面的手機搖搖晃晃、顛來倒去，十有八九是在錄像。

    江霖擋住臉坐回原位，顧望蘭撥通電話，正在等待接通的時候，前方黑黝黝的空氣里驀地閃過一道黑影！

    那一瞬間好像非常漫長，江霖清楚看見，是一個老頭兒騎著電瓶車，正在慢吞吞橫穿馬路，老頭兒被車燈光芒刺了眼睛，下意識伸手去擋，電瓶車就卡頓了兩三秒。

    然而這一瞬間又好像非?？焖?，眨眼間，顧江的車子已經迅如閃電般躥到老頭兒面前！

    江霖腦中轟然一聲巨響，驚道：“小心！”

    顧望蘭立即打方向盤變道，車頭幾乎是擦著那電動車的后輪胎過去了，那老頭兒驚呼一聲，狼狽地從車上跌倒了。

    后面那黑車猝不及防，嚇得踩了剎車，可是哪里能停??？車子反而失控，歪歪斜斜向前疾沖。

    那司機又慌忙扭轉方向，車子卻再也不聽使喚，劇烈搖晃著在馬路上高速滑行，東一撞、西一磨，磕碰得兩邊護欄爆出一串串金花。

    顧江車子躲閃不及，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黑車從后面撞上了他們的車尾，顧江車子疾沖出去，不到一秒，又是第二聲巨響，他們的車頭撞上了護欄，駕駛座里兩朵雪白的安全氣囊彈了出來，如雨后蘑菇般急速膨脹。

    那老頭兒坐倒在馬路中間，驚得呆呆愣愣的。

    那黑車撞上顧江的車子，車速終于減緩，又顛簸著滑行了一兩百米才停下。

    車上的狗仔們驚慌失措，先是大聲喊叫著下了車，繞著車子看了幾圈，又引頸張望這邊的情景。

    顧江車內遲遲沒有動靜。

    那些人害怕極了，爭先恐后回到已經撞得變形的車上，一溜煙又開走了。

    那老頭兒如夢初醒，急急忙忙騎上電瓶車逃之夭夭。

    這邊車里，江霖起先只覺得眼前一黑，頭部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震得整個人暈暈沉沉的，登時失去了神智。

    等到氣囊癟了下去，他才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外面的車燈一閃一閃的，晃得他眼花繚亂，又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辨認不出是什么，只覺得煩悶欲嘔。

    附近工地值夜班的人聽到巨響，三三兩兩跑出來查看情況，看見馬路上出了車禍，都吃了一驚，又叫了更多人過來。但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只站在馬路牙子上匆匆報警叫救護車。

    江霖僵直地靠在座椅里，用眼角余光看著望蘭。

    顧望蘭在駕駛座里一動不動，白色氣囊軟垂在方向盤上，布料反射出外面昏黃的燈光，照得他臉上也是一片慘黃。

    江霖顫聲喚道：“蘭……望蘭……”摸索著抬起僵硬的手，盡力去碰他的身體。

    顧望蘭一聲不吭，好像人偶般坐在那里。

    江霖第一反應就是望蘭死了。他想哭也哭不出來了。車禍的主因固然是死纏爛打的狗仔隊，那輛鬼探頭的電瓶車也難辭其咎，但江霖這時統統想不到這些了，他心里糊里糊涂的，只覺得是他把望蘭拖累死了。他為什么不跟著望蘭一起死了呢？

    突然之間，顧望蘭輕輕“唔”了一聲，身體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怎么了？”

    江霖一下子流出熱淚，掙扎著解開安全帶，說道：“我們出車禍了，你怎么樣？”

    顧望蘭閉上眼睛，感受著四肢的反應，低聲道：“我的腿好像不能動了?！?/br>
    江霖解開安全帶，用力推開車門，雙腳踩在地下無比虛軟，好像剛從深淵里撈出來。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前面是一帶撞凹進去的護欄，過不去，他就從后面走到車子另一側，一眼就看見駕駛座的車門都變形了——方才撞車，是顧望蘭這一邊受到的打擊更嚴重。

    江霖死命拉扯駕駛座的車門，可他手上根本沒有多大力氣。幾個路人試探著翻過護欄，走過來幫忙開門。但最后還是救援人員到了現場，把眾人喝退，然后用專業工具才把車門卸了下來。

    他們把望蘭放在擔架上抬進救護車，江霖跟到醫院，望蘭被送去急救，江霖就在外面等著。

    幾個警察找到江霖，向他詢問他和望蘭的身份，又要調查事故原因。他們做出的初步判斷是顧江醉駕肇事，江霖就把真實情況一一說了。

    他畢竟是公眾人物，說話又條理分明，比較能讓人相信。警察就去搜查那電瓶車和狗仔開的車了。

    醫院、救援隊的人相繼過來盤問，江霖打起精神應對他們，腦中始終恍恍惚惚的，總覺得被困在一個醒不來的噩夢里了。

    他們來的是公立醫院，到處都是病人和家屬，沒有一個地方是沒有眼睛的。不少人認出了江霖，站在不遠處驚訝地看著他，他心慌意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終于他們把顧望蘭推出來了，帶輪病床吱呀呀送進病房。

    江霖跟進病房，護士們忙著安頓望蘭，江霖被擠到旁邊去了。從人影縫隙之中，可以看見望蘭腿上打了石膏，正沉沉地睡著。

    一個醫生看見江霖呆立在那里，說道：“江先生，你坐吧，沒事了?！?/br>
    江霖整個人都恍惚了，別人叫他坐，他就坐在一把靠墻的椅子上。

    醫生向他介紹望蘭的傷情，是右腿骨折加腦震蕩，其他后遺癥還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能做定論，目前看來并不算很嚴重。他跟他說不用太擔心。

    也不知道是誰通知了傷者家屬，那醫生正跟江霖說話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虛掩的病房門被一把推開，五六個人簇擁著顧庭靜風塵仆仆走了進來。

    那醫生認出顧庭靜，奇道：“咦？”

    顧庭靜的下屬們低聲請醫生出去說話，那幾個護士已經做完了手頭的事情，也都魚貫而出。剎那間，只剩下顧氏父子和江霖三人。

    顧庭靜神色很是嚴重，看也不看江霖，徑直走到病床前，微微俯下身，一雙眼睛定定注視著望蘭。

    江霖自覺慚愧，不僅是因為他招來了狗仔隊，更是因為兩人坐在同一輛車里，望蘭被弄得負傷，他卻毫發無損。

    他簡直沒有臉見顧先生，連忙站起身，結結巴巴說道：“是狗仔隊追我們的車，還有一輛電瓶車亂穿馬路，望蘭躲過去了，可是狗仔沒躲過去，他們的車把我們給撞了——”

    顧庭靜稍稍側過面容，沉聲道：“不必說了?！?/br>
    江霖瞪大眼睛看著他，顧庭靜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只要他沒事，你們都沒事?！?/br>
    江霖不敢再言語了。

    顧庭靜又低頭看向望蘭，胸前的領帶垂下來，悠悠蕩在床單上方。

    他伸出右手，輕輕撫摸望蘭的額頭，大拇指一下一下撫弄著望蘭的眉心。燈光下，他深沉的眼神中滿是痛心之色。

    江霖心中空落落的，呆呆看著他們父子二人。忽然想起來，他跳樓未遂、受傷住院那段時間，他的雙親明明都知道消息的，但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更沒有人在他睡著以后，這樣愛憐又珍視地撫摸過他……

    顧望蘭醒過來了，睜開眼先看見父親的臉，使他感到猶在夢中，說道：“爸爸？”

    顧庭靜收回了手，直起腰身，領帶筆筆直回到胸前。他兩只手扶著床邊扶欄，問道：“望蘭，你要什么嗎？”

    顧望蘭看他西裝革履、一派正經，問道：“你是從單位來的嗎？”

    顧庭靜說道：“我今天加班，他們跑過來跟我說你出車禍了，我就趕過來了?！?/br>
    顧望蘭說道：“那你……肯定嚇了一跳吧？”說著，他左右看了看環境，發覺自己是在醫院里，然后就動了動四肢，想要看一看腿的情況。

    顧庭靜輕輕摁住他，替他拉了拉被子，溫言道：“你不要亂動，身上還有哪里疼嗎？”

    顧望蘭看了他一眼，說道：“難道我殘廢了嗎？你怎么突然這樣溫柔？”

    顧庭靜緊繃的面皮放松了許多，微笑道：“你這小子?！?/br>
    顧望蘭看他笑了，必定是自己傷勢不重，也就放心了。

    顧庭靜的下屬們又陪著一個頭發花白、儀表堂堂的老醫生進來了。

    若是江霖進醫院大廳的時候看過宣傳板，他一定會記得，這老醫生就是宣傳板上照片沖印得最大的那一位，但當時江霖心慌意亂的，根本沒有留神。

    那老醫生說道：“顧先生，這位就是令郎嗎？”

    顧庭靜跟他握了握手，說道：“我家孩子要托你多多照顧了?！?/br>
    那老醫生說道：“我已經看過了令郎的情況，我們會做最適合的安排……”

    顧庭靜看了一眼顧望蘭的臉色，顧望蘭似乎嫌他們說話很吵，顧庭靜就拉著老醫生出去了，其他人亦步亦趨跟在后面。

    人們都走光了，江霖終于能靠近顧望蘭。他走到床邊坐下，神色頗為不忍。

    顧望蘭沖他笑了笑，說道：“你沒有事對吧？”

    江霖勉強微笑道：“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

    顧望蘭說道：“唉，我真是沒用?！?/br>
    江霖說道：“你不要這么說——你餓了吧？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br>
    顧望蘭搖了搖頭，說道：“吃不下?！?/br>
    江霖看他的手就放在身側，便輕輕握住他的手，默然把臉低了下去。

    顧望蘭揣度著他的心事，沉吟半晌，說道：“不是你的錯?！?/br>
    江霖微笑著抬起臉來，一雙鳳眼卻淚光閃爍，神色十分黯然。

    門又開了，顧庭靜招了招手，說道：“江霖出來，有話問你?！?/br>
    江霖下意識站起身，顧望蘭卻一把拉住他的手，轉頭說道：“爸，你就省一省精神，至少今晚別訓人了行不行？讓他陪著我吧?！?/br>
    顧庭靜說道：“我不訓人?！碧岣呗曇舻溃骸澳氵^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