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時地利

    君千行帶著死去的顧明珠離開了，祈幽又坐回那小凳子上，一直坐到月亮落下，太陽升起來。

    再過一晚，她就真的要嫁給玉祈然了呢！

    她起身拍拍身上莫須有的灰塵，一步一步，離開了這破敗的小院。

    剛回到祈然殿，就有宮女連忙迎上來：

    “娘娘，馬上要學大婚的儀式了，你可不能再亂跑了?！?/br>
    “不亂跑不亂跑，我去換身衣服，這就來?！?/br>
    玉祈幽連忙往自己的寢臥走去，一打開門，已經有一位不速之客等在房內。

    “我就知道，顧明珠根本說不動你！”

    殤天從梁上跳下來，想抓住祈幽，卻被玉祈幽側身閃過。

    “你打不過我?！?/br>
    見殤天還要上前，玉祈幽連忙開口，果然對方止住了腳步。

    “玉祈幽，你就這么冥頑不靈嗎？”

    “若比起我，更加冥頑不靈的是君千行才對，怎么，他都回去安葬顧明珠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什么？顧明珠死了？”

    殤天驚道，明明才過了一夜，她怎么就死了？

    “原來你竟然不知道啊，看來君千行瞞了你不少事情，你現在回去，說不定還能在她墳上上一抔土?！?/br>
    “她死了你就一點不傷心嗎？她可是你姨娘！”

    “姨娘會伙同別人來算計自己外甥女嗎？我沒有這樣的親人?！?/br>
    “小幽，那都是情勢所迫，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玉祈楓，你竟然也變得如此婆婆mama要來說教我了嗎？我玉祈幽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對我好！虛情假意冠冕堂皇！”

    “你！”

    “你還不走嗎？再不走出手的可就不是你了?！?/br>
    門口傳來宮女的催促聲：

    “娘娘，衣服還沒有換好嗎？那邊已經在催了?！?/br>
    就這一會兒功夫，殤天已經順著敞開的窗戶飛走了。

    “馬上出來了?！?/br>
    玉祈幽回了一句宮女，就走進屏風后換衣服，她才不管君千行會有什么計劃。就勇敢這一次，然后她就陪著玉祈然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死亡對她來說并不可怕，等玉祈然一死，她在這個世上就再沒有親人了。

    沒有親人，沒有牽掛，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如就這樣早早的死了，去奈何橋飲一碗孟婆湯，忘卻過往種種，然后再投胎到一戶普通人家，真真切切的感受一下在爹娘膝下承歡的滋味是什么樣的。

    僅僅如此簡單的愿望。

    祈幽換了衣物，隨著宮女一起去大殿學禮儀，整整一天，她都在一遍一遍的認真練習著每一個動作。

    這是玉祈然想要的樣子，她會努力做到最好。

    晚飯的時候，玉祈然來了祈然殿。

    “祈然，你怎么過來了？”

    祈幽看到他很是驚訝，因為依照習俗，成婚前一晚見面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玉祈然十分滿意她對自己的稱呼，輕輕在她臉頰印下一吻道：

    “我太想見你了，小幽，見不到你的這兩天我都夜不能寐，明天你就要成為我的新娘了，我覺得就像在做夢一樣?！?/br>
    玉祈幽還不是很習慣他時不時會親吻她的動作，她想不到自負如玉祈然，居然也有覺得不真實的事情。

    “哪里是在做夢，我今天練習了一整天大婚禮儀，渾身都酸痛得很?！?/br>
    玉祈然很自然的就當著一旁宮女的面替祈幽捏起肩膀來，仿佛玉帝為王母捏肩本來就天經地義一般。

    “小幽，我總是害怕，你會突然離開我?！?/br>
    靜默半晌，玉祈然還是將心里的顧慮說出，他打破規矩來這里，就是想再吃一顆定心丸，亦如那夜一樣。

    “怎么可能呢？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祈然，你以后再不要說這樣的話了?！?/br>
    祈幽言語中帶了氣，玉祈然聽來卻十分受用，越生氣就越在乎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懂。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今夜乖乖待在祈然殿，哪里都不要去可好？”

    玉祈幽默默點頭，二人十分溫馨的一起吃完晚飯，直到掌燈十分，玉祈然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究竟是誰，會一直將她的動向告訴他呢？

    祈幽漱了口，果真就如玉祈然要求的那般，早早的在寢宮內歇息。

    －－－－－－

    剛睡下不久，有個宮女突然在門外說：

    “娘娘，制衣局將嫁衣趕出來了，怕明日不合適，催著讓娘娘試一試?！?/br>
    制衣局在玉祈然定下婚期那一天就已經將二人的尺寸量好，只不到二十天時間要做兩套嫁衣確實很趕。

    玉祈幽不疑有它，起身來開門，她一向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守著，所以現在她的寢宮內一個能幫手的也沒有。

    寢門被打開，宮女將疊的工工整整的鳳冠霞帔端進屋內，她知道祈幽一向不喜歡別人幫忙，放好嫁衣又關上門，靜靜的在門外等候。

    玉祈幽只看一眼那嫁衣，一陣濕意立刻就涌上眼眶，這是她娘親手為她縫制的嫁衣，一針一線都傾注著母親對女兒nongnong的愛意。

    她本以為這嫁衣已經在大火中隨著娘親一起，被燒得連灰都不剩，可是它現在卻偏偏出現在這里。

    娘親焦黑的尸體又浮現在玉祈幽面前。

    她一手將嫁衣打落在地，無論如何她絕不可能穿著這套嫁衣與玉祈然成婚的。

    打亂的嫁衣里爬出一只小小的黑色蝎子，玉祈幽看著它，盡管她在心里一千遍一萬遍提醒自己這是個陷阱，千萬不要上當，可是她還是妥協了。

    玉祈幽劃破手指喂了它一滴仙血，蝎子變成了謝子禮。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腦子里萬般不愿，她嘴里還是問出來了。

    謝子禮跪在地上，不敢看祈幽，一個勁兒的磕頭請罪：

    “是我辦事不力，沒有保護好夫人，請公主責罰！”

    他現在的樣子，豈不跟當年顧明月祈求玉祈然的畫面一模一樣。

    不對，必定還要比他卑微千萬倍！

    “你站起來，好好說話！”

    玉祈幽沒有發現自己的嘴唇都是顫抖的，她不敢再看一眼謝子禮的動作，腦海中的畫面卻怎么也揮之不去。

    “公主，我真的很想誓死護住夫人的安危。叛軍打進來的時候，我本來已經要帶夫人立刻離開了。

    可是他來了，他一掌就把我打去了半條命，逼迫夫人吃下那顆永世不能超生的毒藥。

    夫人拼命抵抗，可是都沒有用，最后夫人也硬氣起來，說除非他答應不與你成婚，否則就算讓她吃下這顆毒藥，她一樣有辦法阻止他們。

    “只有真的讓我心安，你也才能心安?！?/br>
    這是夫人當時的原話，外面叛軍的聲音越來越近，玉祈然終于點頭說了一聲好。

    夫人含淚吃下了那顆藥丸，她抱著你畫給她的那幅畫，離開了人世。

    他竟然還是不放心，直到夫人死透了，直到那熊熊的大火燒起來了，他才放心的補了我一腳，滅了我的口?！?/br>
    “滅了你的口，為何你還在這里？”

    玉祈幽喃喃問道，說完之后卻馬上忘記自己到底問的什么問題。

    “是君千行用九轉還魂丹救了我的命，公主！玉祈然道貌岸然，明明答應了夫人不再和你成婚，可是他根本就沒有遵守承諾！

    他殺了夫人還還得他再不能轉世，你可千萬不能嫁給他??！”

    謝子禮說了半晌，玉祈幽卻只聽到了那三個字：

    “君千行，又是他，這一切都是他教你來誆我的是不是！”

    謝子禮又跪下來了：

    “公主，我說話句句屬實，若有一句假話，公主現在就殺了我！”

    玉祈幽慌忙捂住雙眼，大喊道：

    “你不要跪不要跪！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

    她害怕見到這樣的動作，怕得要死，祈幽只恨不得自己這一刻立即瞎了，可是再看不見，腦海里那清晰的印記永遠無法磨滅。

    四周安靜下來，直到有人有力的雙手強迫玉祈幽放下了死死捂住眼睛的手掌。

    “君千行，我決定了，成婚之前，一定要殺了你……”

    －－－－－－

    玉祈幽眼前被一片紅色的海洋覆蓋。

    “哈哈，哈哈……”

    又來了，又是那種明明聽著清脆悅耳，實則陰森刺骨的笑聲。

    它環繞在祈幽的耳邊，一遍一遍，猶如魔音刺耳，經久不息。

    玉祈幽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可依然止不住那聲聲入耳的笑聲。

    良久，那笑聲終于停止了。

    “你為什么不跑？”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我為什么要跑？”

    玉祈幽開口，依舊是一模一樣的聲音。若是有第三個人在場，一定以為她是瘋了居然在自言自語。

    “你不怕我了嗎？”

    “我為什么要怕你？”

    “以前你都怕得聽到聲音拔腿就跑的，現在你長大了，竟然變得這般無趣了?！?/br>
    那聲音竟然還帶著一股委屈的滋味。

    “人都是會長大的，我不跑，你照樣可以控制我的意識，讓我想殺誰就殺誰?！?/br>
    現在她最想殺的自然只有一個人。

    “切，那多沒意思呀，你要跑一跑我才覺得有成就感呀！”

    “可是我好累呀，一步也跑不動?！?/br>
    “不對，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哪怕你累到斷氣了，依舊不會停下腳步的，你現在一步也沒跑，你在騙我?！?/br>
    “那不是身體上的勞累，是心累。我的心，真的好累呀……”

    祈幽的聲音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低靡，最奇怪的是，她居然會向折磨自己到如斯地步的赤魅袒露自己的心聲。

    “心累，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br>
    赤魅不懂，它甚至連實體也沒有，它不知道這樣復雜的情緒。

    甚至是平常人根本不會有的情緒。

    “是一種想放棄一切，變成虛無的感覺?！?/br>
    這是祈幽的夙愿，她總是在完成別人的心愿，可沒有一個人，想幫她完成她的愿望。

    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當祈幽再次被一片更加鮮紅的海洋淹沒時，她醒了過來。

    身體被侵泡在滿是血液的木桶里，除了頭，她身上沒有一個部位沒有與血海親密接觸。

    祈幽一下驚得站了起來，血水如雨珠般紛紛滑下，她的衣服一片血紅，早已分不清原來的顏色。

    就如那嫁衣一樣鮮艷。

    君千行就站在木桶不遠處，他腳邊還匍匐著一個絕色女子，那是被放干了血液的玉蟬。

    “玉蟬的血能解天下所有魔障，你身體里的夢靨已經除去了?！?/br>
    君千行輕聲開口，每一個字卻重重打在祈幽心上。

    “為了救我，所以你寧愿犧牲她的生命？”

    “她并沒有死，只是這之后，她的血與常人無異?！?/br>
    君千行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這樣做是如此的天經地義。

    玉祈幽嘶笑一聲，看著他諷刺道：

    “以前，顧長嫣告訴我你有多無情時我還覺得是冤枉了你。在今天看來，君千行，你的心和玉祈然一樣硬，你們骨子里就是同一種人！”

    君千行靜默半晌，似乎是真的在思考玉祈幽說的這句話是否屬實?？娠@然這種主觀意識更加強烈的對比一向令他沒有頭緒。

    他只能更加平靜的說：

    “玉蟬的血只能拯救一人，祈幽，你的魔障已除?！?/br>
    他完全避開了那個話題，只是換個方式重復了祈幽的痊愈。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等到今天？我早在百年前就已經清醒了?！?/br>
    君千行慶幸祈幽沒在糾結之前的問題，他心下松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分毫沒有破綻：

    “因為我在等，等這一刻的天時，地利，人和?！?/br>
    最最重要的，就是玉祈然體內的魔性已經控制不住，今天，就是他魔性大發的日子。

    只差一點點煽風點火，他就會完全被魔障左右，到時候，沒人會再記得他是萬仙敬仰的玉帝。

    太陽已經從地底升起來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什么意思？”

    玉祈幽顯然聽不明白什么天時地利人和，君千行解釋道：

    “小幽，你不但解除了魔障，玉蟬的血還會讓你的仙力大增。玉祈然體內的魔性已經失控，如果不及時制止他，天庭將會哀鴻片野，三界的和平很快就會被打破……”

    “所以呢？你為何不直接將玉蟬的血給他用？為什么反而要來救我？”

    玉祈幽提高音量聲聲質問，君千行的聲音明顯低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玉祈然，不是一個好玉帝?！?/br>
    “哈哈哈……”

    祈幽瘋狂的笑起來，似乎聽到了這輩子最好笑的笑話。

    “原來是這樣，你為了萬物蒼生，自認為玉祈然不配做玉帝，所以拿一本會走火入魔的邪書故意讓他修煉！

    然后你又設計制造了我的出生，為的就是側底攪亂天庭這處渾水，現在你見時機成熟又要我去殺了玉祈然，好讓你能順利坐上玉帝的寶座是吧！”

    祈幽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真的就令這些人如此癡迷嗎？

    “我沒有，祈幽，天庭還有玉祈明玉祈淵，我從來沒有肖想過那個位置，我也一點都不在乎?！?/br>
    君千行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沒沒有刻意去解釋，只是以最平靜的聲音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那你就是真的胸懷廣大為了天下蒼生了？還是，你只是因為得不到我，所以才要對他趕盡殺絕？”

    “不是！”

    這一次君千行的氣息有了波動，他回答的太快了。

    玉祈幽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尖利赤耳，實際上她比剛剛笑得要克制，可是君千行聽在耳中卻渾身發麻。

    “君千行，玉祈楓不是也中了魔障嗎？你與他關系那么好，救他不比救我更方便？”

    這一次君千行禁了聲，半晌沒有開口。

    “你就是存了私心，你費盡心思，唯一舍棄不了的只有我。所以你寧愿繞這么大一個彎子，也要等到今天，要我在所有仙家面前殺了他，妄想徹徹底底斷了對他的念想！”

    “玉祈然不必死，你只要除去他體內的……”

    玉祈幽根本不聽他的話，毫不留情的打斷他：

    “我們連見面的次數十個手指頭都數的清，你怎么就對我情根深種了？”

    不是的，遠遠不只十次，這么多年來，他偷偷見她的次數早已經數不清了。

    最開始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去關注她，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所有表情，開心的，微笑的，痛苦的，流淚的，通通都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從第一次夢見她自睡夢中驚醒，君千行就已經知道，自己放不下她了。

    可是他完全不想讓祈幽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歡她，他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道：

    “喜歡就是喜歡，不會有別的理由?！?/br>
    祈幽第三次笑了出來，這一次她笑得十分開懷，連聲音都帶著歡快，不過很快她就停下來了，她的聲音也很平靜：

    “那你真的是大錯特錯了君千行，我喜歡祈然，又怎么會忍心讓他死？他變魔，我就陪他一起，把這天界毀個徹底！”

    “祈幽，別再自欺欺人，你不會這樣做的?！?/br>
    “說到自欺欺人，君千行，你要是認第二誰都不敢搶第一了。你自認為救了我，除去了我身體的魔障，那我的心魔呢？”

    玉祈幽自木桶中跨出，渾身浴血，一步一步，走到君千行面前，伸出沾滿鮮血的左手按在君千行心臟上：

    “我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了，你治好我的人有什么用，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了解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