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
頭昏腦脹地上了一天班,最后一次確認了一下下周三會場的大概布置,又陪著一個財大氣粗的客戶看了兩小時的畫,賣掉了兩幅不甚高明的仿作,好歹月底能拿到一筆獎金。季銘五點半下班,直接走進了地鐵,東區和他上班的地方間隔了大半個城市,坐地鐵過去都要一個多小時,晚飯是來不及吃了,不能早到不能遲到,是他和那個男人見面時必須遵守的準則。他打算下了地鐵后在小賣部里給自己買個三明治填填肚子。 這個城市的晚高峰還沒到,地鐵上依舊有不少空座,他挑了個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來閉目養神,開個展的藝術家還沒獲得大師們的地位,倒是已經有了大師們挑剔的品味,講話時的口音又很是刺耳,和他拉鋸了半天,季銘到現在還覺得自己的耳朵里有嗡嗡的聲音。 他在黑暗中晃蕩了兩站路,聽著人們上上下下的腳步聲,身邊的空間越來越逼仄了,現在四分之一的城市居民都擠上了地鐵,季銘感覺到一個個頭很大的人站到了自己面前,他的鼻尖甚至擦過了那人的衣服。他猛然睜開眼,發現一個孕婦正站在自己面前。 “您坐這兒?!奔俱戇B忙起身讓座,這排除了他其余人都是老人和小孩,孕婦笑著對他說了聲謝謝,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己凸起的肚子坐了下來。 季銘靠著門邊的扶手站著,對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情侶,男孩把嬌小的女孩圈在懷里,低頭和她說著話,沒說幾句,他們就斷斷續續地親到了一起。 看著這對情侶,季銘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就算在他和戴櫟熱戀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在公共場合接過吻,唯一沾得上邊的一次就是婚禮上交換戒指后的那個吻,見證那個吻的其實也只有他和戴櫟的四五個好友,但季銘總覺得那次他和戴櫟面對的是全世界,他們分開后,季銘想自己的笑容一定看起來很傻,因為他聽到莉莉壓低了聲音的一聲哇哦。 他又開始了,他總是在最不配想起戴櫟的時候瘋狂想念他。他搖了搖頭,還有好幾站路,他最好還是想點別的。 戴著耳機看著窗外飛閃而過的霓虹燈廣告,廣播報了即將靠站的通知,車速放慢了,站臺上那大幅的珠寶廣告很是刺眼,這款戒指的特色賣點就是,一個人一生只能購買一次,所謂獨一無二的愛。季銘籌備婚禮的時候,想過要用這個品牌的戒指,但最后還是因為預算放棄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東西,當然也很貴。 這個站點附近是寫字樓區,嘩啦啦上來了一大批人,車廂的擁擠程度頓時翻了倍,季銘看著那對年輕情侶艱難地擠開人群下了車。地鐵里的工作人員在外面喊話叫乘客們走進去一點,折騰了一兩分鐘車廂門才艱難地關上了,季銘被擠到了兩節車廂的連接處。 聞著這兒混雜成一團的人們的體味,他覺著自己沒裝什么內容物的胃正在翻騰,好在這情況沒持續多久,三站過后,地鐵上的人下去了大半,隔著一節車廂出現了空位,但想著只有兩站路了,季銘決定自己還是站著好了。 抬起頭來看指示牌的時候,耳機里的音樂暫停了,有視頻電話進來,慌忙從包里拿出來手機,他的眼皮一陣狂跳,是戴櫟。左看右望了一下,季銘跑到車廂最后一節,對著黑洞洞的隧道點開了視頻通話。 地鐵里的信號早就很完備了,毫無延遲的戴櫟的影像出現在他眼前,季銘又看到了他那溫柔的笑臉,“你好,親愛的?!?/br> “你還在地鐵上?”戴櫟很快就發覺了季銘身處的環境,“我以為你現在已經到家了呢?!?/br> “唔,今天,今天加了會兒班?!?/br> “你幸苦了,那我不多說話了。對了,紀念日快樂!” “紀念日?” “你不會以為,我把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忘了吧。等你回到家,你會發現一個小小的驚喜?!?/br> “是嗎?我很期待?!奔俱懹X得有一種酸澀的液體正在他眼里醞釀。 “我愛你,季銘?!?/br> “我也愛你?!?/br> “我馬上就會回家了,等我回來,我們補上這次的紀念晚餐?!?/br> “好?!彼麖姅D出微笑,戴櫟掛斷了通話。 沒有力氣再站著了,季銘慢慢地蹲下身子,把自己蜷縮在車廂角落里。他怎么是這么一個爛人,竟然在結婚紀念日跑去偷情,還可以在電話里對著戴櫟的臉說愛他! 冰冷的機械聲通報了即將??康恼九_,季銘跳了起來,還有機會,在這兒下車,搭下一班地鐵回家去,至少今天不要當一個讓自己都唾棄的賤人。 他走到最近的車門前,看著窗外的廣告牌由模糊變得清晰,心急如焚地等著車門打開,這時候,抓在手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到了以后直接給前臺報你的名字?!眮碜晕粗柎a的短信。 車廂門打開的時候吹來了一陣空調制造的冷風,把季銘剛興起的念頭也吹熄了,何必呢,他討厭晚上一個人呆著,尤其是在這樣的日子里,何況,他早在遇上戴櫟之前就是個讓自己都瞧不起的人了。 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視野范圍內的地鐵上只剩下了兩三個人,下一站就是終點站,他要在那兒下車。 季銘走出檢票口后傻了眼,他第一次坐地鐵到東區來,根本不知道這兒沒有小賣部,空蕩蕩的地鐵站里,只有一個身穿制服的清潔人員正在打掃地板。他只好先走出地鐵站,想著可以在街邊的店面里買點墊肚子的東西。 但很快季銘就發現他這個計劃也落了空,東區筆直寬闊的大道兩旁,最常見的就是各種他認識或不認識的奢侈品店,衣著筆挺妝容精美的售貨員們在玻璃櫥窗里百無聊賴地擦著根本沒什么灰塵的柜臺,偶爾出現的幾家咖啡館,里面的陳設和顧客也都彰顯著一股無法讓人輕易去打擾的氣質,那家經常出現在影視頭條中的劇院緊閉著門扉,東區還沒到醒來的時候。 這么找不到目標的逛了一陣子,季銘一看手機,離七點只有不到十分鐘了,而他還沒找到半島酒店在哪兒,看來今天又只有餓著肚子了。 焦急的目光在街上搜尋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異國面孔走了過來,手里牽著一條雪白的大狗。季銘在心里組織了一會兒語言,走上前去詢問對方半島酒店在哪兒。 “peninsu hotel?”金發的外國人向著斜前方揚了揚下巴,“there it is,the highest building.” 季銘扭過頭去,高聳的酒店在殘存的晚霞映照下,像是燃燒了起來。 半島酒店是在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棟皇帝的夏宮的基礎上改建的,酒店的正門還保留著古老貴族世家的精美浮雕。季銘走進大堂,一路上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一塵不染的瓷磚地板上回響,還有坐在沙發上的客人偶爾翻動雜志的聲音。 他走到前臺,想起男人的短信,低聲向身著禮服的服務人員報了自己的名字,那人驗證了他的身份后,打開了一個有著繁復雕花的木柜,遞給他一張純黑色的門卡。 “3001套房,左手邊第一個電梯直達?!?/br> 季銘走進電梯間,面無表情的侍者替他按下了唯一一個向上的按鈕,這金碧輝煌的籠子靜悄悄地離開了地面,不一會兒就和大廳里的巨大水晶吊燈齊平了,接著繼續上升,季銘看著玻璃壁上自己的身影,他的眼睛晶亮,依舊有淚水的殘痕,對著玻璃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電梯停下了。燕尾服侍者幫他打開了門,做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請”的手勢。 他踏出電梯門,才想起應該問問3001怎么走,但那冰雕侍者已經降落到樓下去了。馬上他就發現這問題根本不難,因為整層樓就只有兩間套房。 走過柔軟的毛皮地毯,季銘來到了位于走廊左側的3001門口,他瞪著那扇厚實的門老半天,也沒找到該在哪兒刷卡,拿著那張黑卡劃拉了好幾個地方,那門毫無動靜。他又去擰那個把手,沒動兩下就擔心自己把這一看就很精巧的東西弄壞了。在門口急得亂轉,跟著就聽到一聲輕響,門被從里面打開了。 “遲了幾分鐘?!弊詈髱卓|殘存的霞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背影,他的眼睛深陷在陰影里。 季銘很想說點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有說,他走上前,伸手摟住了面前的人,清冽純凈的烏木沉香香氣包圍了他,他把臉靠上男人的襯衣,感到那人愣了一愣,很快也摟住了他,把手指伸進了他的頭發里。 他們這么擁抱著,直到窗外的天光完全散去,遠處的城市燈光一片接一片地亮起,這個夜晚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