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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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說他心思難測的,眼前這家伙分明也不差??? 龍澈然終于暴走,“管賬的!本大爺再說最后一遍,你下次要再忘了,本大爺絕對絕對要用手中這只大筆給你好好長長記性!” “吶!聽好了!本大爺可是從來不做倒貼的事!誰叫你那么笨,居然隨隨便便就三番五次受傷到要死!明明是本大爺在罩著你的,這樣叫本大爺多沒面子!虧本大爺還把你當最大的對手兼朋友呢!” “所以!改天你要是能打敗本大爺了,本大爺才考慮要不要換個更強的人較量較量,至于現在嘛——說什么都免談!” 什么叫連珠炮轟,風湘陵這下是完全體會到了,又一次被龍澈然震到無言,半晌才在那兩道噴火的目光逼視下回過神來,略一猶豫,淺淺笑道:“龍哥,本魔君記住了?!?/br> 記住了,而且事實是,并未忘記,那天夜里,在洛陽屋頂上,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一時之間,不習慣去想起來,這些事,從來都被風湘陵摒棄在重點之外。 但這一次,他想,他是真的記住了。 龍澈然見風湘陵表情鄭重,確不似敷衍,也總算略略消了氣,便重又背過身,一手挑起碧落,迎著山風,直指對面黝黑的高頂。 深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龍澈然再次咧嘴笑開,“算了,看在這么個好地方的份兒上,本大爺也不跟你這管賬的計較,不過呢——下次要再敢一聲不吭地自己獨享好東西,本大爺可不會這么簡單就放過你!” 風湘陵微微一笑,本欲再說什么,卻意識到無非又是那些場面話,難免惹得龍澈然不悅,便只點了點頭,輕應一聲,也上前與他并排站著。 疏風清朗,迎著崖岸。 目光所及之處,半片遮蔽也無,只有那仿佛連綿不絕的氤氳墨色,耳邊是簌簌風聲,偶爾淺細幾聲蟲鳴,細聽還似有山澗涌泉,瀑泄而下,隱隱若天籟。 風湘陵微微閉了眼,提挈天地首足,聚神丹田之間,幾日難得的安穩行路,讓他的傷已好至大半,此刻心神皆定,倒是許久都未曾有過的順暢舒適之感。 忽而想起,上一次有這樣元神合一的奇妙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稍稍偏過頭,風湘陵看龍澈然亦是閉著眼,似在凝吸,與他相靠近的右臂隱約有種熱力傳來,透過肌膚,幾乎可以讓風湘陵感受到那種雄渾精純的強大內力。 與很久以前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同,不夠溫煦,不夠沉定,卻更開闊,更熾熱;而與風湘陵身體里天生的寒涼冷冽之氣則是完全相反。 就如此刻這樣并肩站著,竟仿佛也能被融化了一般。 真是個,過分溫暖的人呢! 微微一笑,風湘陵重又偏過頭,閉上雙眼。 龍澈然的聲音卻在此刻傳來,“管賬的……你剛剛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風湘陵微愕,仍舊閉著眼沒有出聲,但他卻能感覺到,那雙明亮的眼此刻該正是看著自己的。 “雖說是凝神養氣,但其實這個時候感覺最敏銳,你就算一點點小動作本大爺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本大爺深諳射覆之術,這世上沒有什么事能逃過本大爺的火眼金睛的——!” 風湘陵聽著他這明顯得意的聲音,終于緩緩睜開眼,凝住眼前那一片愈漸濃黑的山影,“那龍哥覺得,本魔君在想什么人?” “雖然不想承認,”龍澈然痞痞挑眉,“但你剛剛在想的那個人,是不是跟本大爺有幾分相像?” 風湘陵神色一滯,有些不自然地抿緊了唇。 “哎——想本大爺這么英明神武玉樹臨風見解不凡能力強悍的人,居然也有人能學得像,那一定是極其崇拜本大爺才可以辦到的了,嘖嘖嘖!不簡單不簡單!倒讓本大爺也想見識見識了!” 完全沒料到龍澈然會這么說,風湘陵先是一愣,繼而心內本因回憶泛起的苦澀感頓時一掃而空,居然只在猜測若讓“那個跟龍澈然有幾分相像的人”知曉他這番話會是什么反應,該會罵他“不敬尊長,不成體統”的吧? 見風湘陵臉上陰郁不再,唇角微勾,似要發笑,龍澈然頓時也心情大好,又接著炫耀:“嘿嘿!可不止這一樣,本大爺知道你還有在想其他的事!” 風湘陵笑而反問,“哦?那龍哥倒是說說看?!?/br> 龍澈然嬉皮一咧嘴,卻是突然伸手攬住風湘陵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胸口,“喏,管賬的!別說本大爺不夠意思,明日就要到江陵了,本大爺暫且把這胸膛借你靠一下,讓你抒發點近鄉情懷,放心吧,本大爺不會笑你的!” 冷風還在吹拂,可現下全被那種熟悉的熱力阻隔在外,紛亂的發絲輕輕拂過額際,癢癢地舒服,風湘陵微微瞇了眼眸,胸房柔柔跳動。 “而且呢,這寬闊溫暖厚實有安全感的胸膛可只給本大爺那些美人姐妹靠過,你該感到榮幸!” 本來是極煞風景的話,可此刻在風湘陵聽來,卻只覺得心中那股暖意如潮,更加層層疊疊冉冉浮動。 不由自主輕嘆一聲,將頭輕埋入那人胸懷,風湘陵忽而有些困了。 臉上不正經的笑意褪去,龍澈然將手臂收緊,下巴抵在他發旋,心頭不知為何,涌起一片安寧,“吶,管賬的,偶爾別那么逞強,不是也很好?” 沒有回答,龍澈然亦沒再說話。 這涼風習習的夜,似是深沉了幾分,卻已不再,那么寒冷。 過了夜里那座山,已是午后時分。日掛中天,懸在半空,眼前好像驀地開闊了起來,大片大片連綿的平原如整塊綠毯,撞入眼簾。 更奇的是,從此處高坡看去,遠遠一座城池隱在天際,北依一帶碧水,南臨壯闊大江,城墻也不似以往所見那般四四方方,而是東西長、南北短,依著地勢高下而有不同,周圍水澤湖泊,也影響了其迂回走向。 居高望遠,真稱得上水如素練,城似游龍。 龍澈然騎在騰云背上,俯瞰這頗有氣勢的一景,頓時胸中豪興陡升,“管賬的!這城的位置果然占盡地利,就這么遠遠一看,還真是塊風水寶地!” 風湘陵亦是淺淺一頷首,“龍哥說得極是,只不過,這么一塊地方,若要治理好,倒也算頗費心思?!?/br> 哈哈一笑,龍澈然連連點頭,“那叫什么來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曹老頭也看上這地方了?才故意跟你過不去?” “或許是,或許不止,本魔君又如何能知道呢?”微微偏了偏頭,風湘陵眼中有絲狡黠笑意,似是在跟龍澈然打啞謎。 “啐!又吊人胃口,本大爺不猜啦,不猜啦!猜對也沒好處,本大爺才不會那么傻!”一扭頭,龍澈然故意不去看他。 風湘陵卻是忽而正了面色,唇邊一抹深深笑意,抬起馬鞭直指前方廣袤的原野,春夏之交,一片生機盎然的大好河山,仿佛盡皆在他揚鞭而下的一刻,揮入袖中。 宛若早已迫不及待,此刻終于得令般,駕霧歡愉昂首,長嘶數聲,轉瞬之間便將四蹄蓄足風勁,疾奔著直向坡底而下。 待龍澈然反應過來時,那翩然的堇色已在風中鋪展開,如大鵬振翅,長發狂亂飛舞,不似往常柔順服帖,陽光躍動的星子散在上面,點點如逐日塵埃,更襯得那背影氣宇非凡,仿佛會發出光芒萬丈,炫得人睜不開眼。 不過,那也僅僅是對一般人而言,就如龍澈然自己所說,似他這般英明神武玉樹臨風見解不凡能力強悍的大爺,還沒對誰甘拜下風過,而眼前這樣的風湘陵,無疑只會令他愈發揚起nongnong斗志,更覺如遇強手。 “管賬的!想跟本大爺比賽馬,你還差得遠呢!”說罷正要一揚鞭抽上騰云后臀,卻哪知身前突地傳來一聲驚天嚎啕。 “怪人哥哥,小旋怕——嗚哇哇哇!漂亮哥哥——!” 瞬間泄氣,龍澈然眼睜睜看著風湘陵快要跑得沒影兒,頓時有些后悔自己干嘛好好的硬把小鬼跟自己栓一塊兒。 為了安全起點,龍澈然只得換了如常的步調驅動騰云,好在這馬兒因著同伴走遠,邁著步子自覺加快了速度,但仍舊算得上穩當。 “小鬼!你是男子漢吧,怎么能這么膽???改天本大爺一定要讓你學會自己騎馬,不然,做本大爺的小跟班豈不是要砸了本大爺的金字招牌!”抬手半威脅似地輕敲了敲明旋的頭,龍澈然一臉憤慨。 明旋卻是完全不領情,一嘟嘴,“小旋不學,要學也要跟漂亮哥哥學!” 龍澈然一聽,頓時哇哇亂叫,在馬背上就撓起明旋的癢癢來,根本像個耍寶的孩子似的,說不過就動手,直讓下面被震得不得安生的馬兒都開始哼哧抗議。 就這樣,騰云一路小跑,那兩人卻在它背上笑著鬧著,一點也不客氣,直到龍澈然看見風湘陵在城門不遠處下馬,正饒有興味地看過來,方才重又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管賬的,這次不算,下次本大爺再跟你比一回,哼!就算先讓你一段,本大爺也絕對能贏你!” 風湘陵莞爾一笑,也學他端正了面色,有禮一拱手,“龍哥如此看得起在下,那本魔君也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br> 龍澈然總算覺得面子沒全丟,沖明旋得意眨眼,“瞧見了吧,你的‘漂亮哥哥’也承認本大爺的實力了,你還不乖乖拜師,給師父我獻茶……唔,當然啦,酒就更好了!” 撇撇嘴,被盯上的可憐明旋滿臉不樂意。風湘陵于是微微一笑,“龍哥為何如此急于收徒?快意瀟灑向來不是更為龍哥所追求?” 龍澈然一聽卻是一挑眉,神情很是不滿,“管賬的你還說!本大爺就不明白了,像本大爺這般英俊瀟灑武藝高強的人物,究竟哪點比不上你,憑什么你可以左擁右抱,本大爺卻要孤家寡人一個,老天爺真是太不長眼太不長眼了!” 風湘陵愕然,“……左擁右抱?” 故意斜了眼,龍澈然篤定道,“對??!你可別不承認!本大爺那是親眼所見!” 表情更加大惑不解,風湘陵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何時能跟這樣一樁罪名扯上關系的,“龍哥……本魔君實在不知,還請龍哥賜教?!?/br> “小姑娘和獨眼鷹,你敢說不是?”龍澈然眉毛挑得更高,卻見風湘陵臉上分明更加茫然,忽而就雙眼一亮,跳下馬湊近風湘陵身邊,笑容賊賊,“管賬的!他們兩個一個稱得上勇猛一個稱得上可愛,又都那么忠心耿耿的樣子,不如……你送給本大爺一個好了?!?/br> ……送一個? 這是……什么驚世駭俗的提議啊…… 風湘陵頓覺一陣無力,卻是腦筋一轉,突然下意識就想起武玄跟瑕妤,想他們若聽到龍澈然這話,會是什么反應…… 一個,必然是臉色發青,“無聊!我警告你龍澈然!不準再對王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另一個,應該會滿面陶醉,“少主少主,瑕妤果然很可愛吧——不過,人家是絕對、絕對不會離開最心愛的少主的!” 不由自主就有些想笑,風湘陵微微側過身,沖龍澈然一搖頭,“龍哥,此事本魔君倒也做不了主,下次相見,龍哥大可以自己去問問?!?/br> 龍澈然頓時兩眼愈發閃亮,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管賬的!這可是你說的哦,等本大爺收服了他們,你可別又舍不得!” 風湘陵點了點頭,強忍笑意,“那是自然?!?/br> 他好像已經可以預見,到時候,將會是怎樣“熱鬧”的場面。 龍澈然卻依舊毫無自覺,這下終于滿了意,便轉身將明旋抱下馬,那小鬼立刻屁顛屁顛粘上風湘陵,龍澈然嘴一撇,倒也懶得再發表什么意見,干脆自己一溜煙先進了城門。 初至江陵,一向愛好新鮮的龍澈然便忙不迭四處轉悠,明旋原本扯著風湘陵袖口乖乖跟著,卻到底是個孩子,很快就被龍澈然手頭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吸引了視線,不一會兒也加入他“胡作非為”行列。 風湘陵此時走在二人身邊,牽著駕霧,后面跟著騰云,時不時向身邊對自己投來驚詫目光的行人們點頭致意。 “管賬的,這里感覺真不錯!”龍澈然忙里抽空,看了眼身邊笑得閑淡的風湘陵,“不過,好像不太像你家耶!” “龍哥何出此言?”風湘陵微微一愣,不懂他這話的意思。 龍澈然把一只小巧的風車遞給明旋,轉而又看向風湘陵,“民風很不錯??!是目前本大爺去過的城里,最像能安居樂業的了!說明管賬的你們家治理得不錯嘛!”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怎么覺得,這些人跟你不像很熟一樣?” 的確,一路走來,風湘陵并未有什么聲張,也因此除了陌生的驚艷,偶有的詫異,更多的還是平平淡淡各行各路。 “原來龍哥是問這個……”風湘陵微微一頷首,“本魔君以往也少出家門,若要治理好一方,不擾民才是根本,休養生息得好,又何必在意父母官是何人來做?!?/br> 那些詫異的人,也不過是識得他幾面,驚訝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大街上而已。風湘陵其實很喜歡這樣,安安靜靜,和和睦睦,自己也會覺得舒服。 “管賬的!這話說得好——本大爺喜歡!”一豎拇指,龍澈然由衷贊賞,“哈哈!本大爺現在越來越覺得你這個朋友選對了!” 淡淡一笑,風湘陵正要說什么,卻忽聽身后傳來一聲輕喚,帶著些不確定的驚喜——“大公子?” “大公子!真的是您!” 風湘陵回頭,眼前中年人微現皺紋的臉上頓時滿是欣喜,仿佛就要溢出來般,因歲月而渾濁的眼細細盯著風湘陵,似乎還有些不敢置信。 “祿伯?!睖睾鸵恍?,風湘陵沖他微微頷首,“是我,我回來了?!?/br> 那中年人連連點頭,瞬也不瞬再打量了風湘陵片刻,眼眶竟開始微微有些濕潤,便抬起袖子抹了幾抹,“回來好呀……回來就好……” 龍澈然微微皺了眉,這中年人明明是個男子,可他說話的腔調卻沙啞中透著尖細,兼之剛剛擦淚的動作舉止,怎么看怎么讓人不舒服。 不過,見風湘陵與他是舊識的樣子,龍澈然也不好表露出來,仍舊在旁邊靜靜聽他們說話。 而風湘陵一時卻并未再有言語,只是稍稍抬起頭,嘴唇微動,眼神越過重重屋宇,輕飄飄地,落上一個方位。 深紫的眸子,幽幽如潭,此刻,正泛著溫柔淺韻,一圈圈,細細漣漪,回環而依戀。 真的是,近鄉……情怯么? …… “大公子,快隨老奴來,王爺可是天天都在盼著你吶!” “父王他……可還安好?” “哎……還是老樣子,自從王妃過世 ,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年里總有那么些時候,要纏綿病榻?!?/br> “……” “不過,好在大公子您回來了,王爺一定會很高興!這人吶,心情一好,身子骨也定會硬朗起來的!” 站在朱漆的大門前,風湘陵聽著前面人不停的絮叨,目光隨他的手搭上那略顯古舊的獅頭銅環,然后,洞開一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場景。 甚至,連一花一草,一竹一木,都仿佛還在原處般,停止生長,與三年前毫無變化,似一直在殷殷等待,遠方游子的歸來。 不知不覺,心頭有些發抖,酸脹得厲害,風湘陵略略握了拳,想要平息那股激動不安的情緒,只是,沒等他捏緊,就有一只強健的手臂從后搭上了肩膀。 微偏頭,那放大的笑容再一次毫無預警地撞入眼簾,比先前更近,更燦爛,也更讓風湘陵沒來由地升起些慌亂,不過,沒等他說出什么禮節性的掩飾話語,那爽朗的聲音便已不容拒絕,“管賬的,還不請本大爺進去坐坐,腿都快站麻啦!” 然后,那雙晶亮的清澈眸子滿含笑意,凝住風湘陵,扣住他肩頭的手緊了緊,堅定而溫暖,仿佛是在傳遞給他勇氣。 什么時候,他已能如此懂他,絲絲入扣? “龍哥,謝謝你?!蔽⑽⒌皖^,懷中虛籟在昏紅的陽光中,沾染上淡淡凄色,幽幽輕閃,像什么人專注的眼神。 風湘陵不知怎么的,心頭忽而一縮,但也只一瞬間,那種奇異的感覺便消失無蹤,甚至連他自己都未來得及參透。 “哎——跟本大爺客氣什么!”咧嘴一笑,龍澈然放開風湘陵肩膀,卻又涎皮賴臉打著主意,“不過,若是有謝禮,本大爺也不會那么矯情地拒絕啦!” 知他指的是什么,風湘陵了然笑笑,稍稍平定了心緒,便邁步走進大門。 劉府從外表看來,不比曹府有大家氣勢,因著是依山而建,樓閣錯落,占地并不算大,但內中裝飾卻別具匠心雅致。 假山湖石,梅蘭松竹,不似江南蜿蜒曲麗,幽徑藏深,而是大大方方呈現眼前,卻又因著布置得宜而不顯擁擠或雜亂。反而,無論近賞或遠觀,都會有種淡淡的寧謐感覺油然而生,雅意閑適,真性實景,不像官家住宅,倒更接近山中閑客別居之所。 而這屋的主人,此刻正站在一叢新竹邊,一身隨意的文士長袍,橙錦披肩,手提木桶彎腰欲傾,只是,那動作僅僅行至一半,便似被什么所迫,生生停了下來。 沒有繼續,因為他看到了,正走進來的人。 一旁的祿伯見狀,趕緊上前接下木桶,恭謹地退至一邊,水濺出幾滴,落到石板小徑旁的泥土里,潤澤無影。 “父王……”風湘陵低低喚了聲,語氣聽不出情緒,但那聲線,卻隱隱有些不穩。 龍澈然聽他稱呼,方才知曉那男子身份,原來就是風湘陵的父親,劉協。 撓撓頭,龍澈然覺得自己也該有所表示,可又不知該怎么說,畢竟,以往在陌生人前介紹自己的那一套,好像的確不太適合對這么一個蒼白病弱的長輩來用……更何況,現在還是風湘陵家人重逢的大好時候…… 于是,那聲“管賬的他爹”還沒喚出口,終于還是被龍澈然難得一現的分寸給扼殺在喉嚨里了。 而新竹旁的男子,卻仿佛并沒聽見風湘陵喚他般,仍舊怔怔看著他的臉,只有那嘴唇微顫,幾番翕合,終究未有回答。 對面,再度默然抱琴而立的人,微微皺著眉,暗紫眸色深沉,內里波光瀲滟,是從剛進這座庭院起,就未停止過滋生的,真切柔軟。 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風湘陵走到祿伯面前,將虛籟遞給他,接過那大半桶水,然后,抬手輕撫近處一桿新竹,清潤流水細細緩緩,從木桶中順著綠意下延。 “父親,今年的新竹也長得這般好……上次孩兒去西域,那里鄉人贈了幾粒奇花種子,您試試看,一定會喜歡的?!?/br> 說罷,放下木桶,從腰間取下一個錦囊,小心傾倒出,數顆潤黑珍珠在那瑩白掌心調皮地轉了幾個圈,然后,漸漸平靜下來,就那樣舒展地躺著,散發出隱隱約約淡雅的清香。 似蘭似櫻,卻又有些不同,乍聞起來,幾乎都不會覺得有香味,然而,一旦有緣品嘗得出,便能感覺,那種讓人恍如心寧氣定般,安適舒服的氛圍……是種奇特的味道,但不會很突兀。 初一聞到這種香味,見到那白中微黃的異域奇花,風湘陵就想起了他,自己的父親。 “湘兒……”猛地伸手握住,連同他掌中那幾粒種子一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為父總算還能等到你平安回來,總算……總算……瑛兒若是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吧……” 最后那句話,半似嘆息半似釋然,陣陣滄桑物換之感,無論是說著的人,還是聽著的人,都滲入心口,徘徊不去。 “父親……是孩兒不孝,未能陪在您和母親身邊?!鄙碜右怀?,風湘陵欲要跪下,卻被劉協的手臂托住。 搖搖頭,劉協眼神溫暖,“湘兒,為父了解……只要你能平安回來,就算只有一天,為父也能放心了,其他的,都不重要?!?/br> 眼角一酸,風湘陵忙偏過頭,卻恰好看到回廊盡頭,那個轉身離去的青藍身影。 冷冷清清,高傲決絕,像未開光便已會傷人的劍刃,一眼看去,寒氣都可以從眸底直下心海。 那般熟悉的,倔強背影。 距離最后一次見面,有多久了呢?三年,四年,還是五年……抑或是,更久遠之前?那個稚氣的身影,如今竟已這樣筆挺成熟,雖然依舊是個少年,但那背影里的鋒利,已分明顯現出來。 “緒兒……也很想念你?!?/br> 劉協的輕嘆在身側響起,無可奈何。風湘陵抿緊雙唇,眸中壓抑的波瀾急遽流動,只是,追著那冷漠的背影,卻終化作,一片凄然。 龍澈然,也是看到了的,在早先覺察出風湘陵不對勁的時候,他便已注意到那抹特殊的影子……以及它,是怎樣深刻地影響著風湘陵情緒。 無法克制自己,在風湘陵朝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疾步追去的同時,他也忍不住跟上了他。 身后,一臉茫然的明旋歪著腦袋打量劉協,那人溫柔的笑臉跟風湘陵很相似,暖暖地像能融化了人心,而且,多了某種熟悉的慈愛與安詳,就好像,爹爹一樣。 “要跟伯伯一起澆花嗎?”收回漸遠的目光,劉協微微彎下身子,溫暖大掌揉揉那小小的腦袋,笑得舒心。 “好……”怯怯應了聲,紅紅的可愛臉龐泛著喜悅光彩。 在半路放心不下跑回來的龍澈然,看到小人兒那一臉開心的模樣,終于算松了口氣,趕緊轉身又追了過去。 而劉協,卻在此刻抬起頭,望住龍澈然遠去的青白身影,狷狂瀟灑,大氣不羈,像極了一個人。 眉心微微皺起,卻終是,無能為力般緩緩放開,劉協對身旁恭謹立著的人輕道,“去準備兩間客房吧,就在……‘紫苑竹蕖’旁邊?!?/br> “是,王爺?!睉寺?,腳步遠去。 劉協低下頭,小小的男孩正費力拖著一桶水,水花四濺,沾濕了胸前整片前襟,但他仍舊樂此不疲,真不知是在玩水還是澆水。 這情景,仿佛很熟悉,劉協忽而一嘆,手伸到腰間,準確地,摸上一方玉佩,溫潤,攥在掌心,便成溫暖。 “你的命真大,居然連魏王下令想殺都殺不成?!北骋性诶戎?,一身青藍文錦華服的少年抱胸而立,神色似笑非笑。 風湘陵駐足,看著那熟悉的眉眼,比記憶里愈發成熟,愈發清俊,卻也,更加冷銳,更加孤傲。 “你為什么不說話?差點連最寶貴的性命都失去了,居然還能如此從容?”長眼微瞇,掩不住灼灼怒意。 深吸一口氣,風湘陵溫文笑笑,深邃的紫眸沉定中透出堅毅,“緒,有些東西即使生命流逝了也還會存在,那樣東西,就是尊嚴?!?/br> 猛然站直身子,不再閑適地倚著廊柱,劉緒眼中的恨偕同怒火一起,隱隱竄燒直上,扭曲了那張英俊的面容,“你在教訓我嗎?你在怪我對曹cao卑躬屈膝、罔顧母仇嗎?你懂什么!一個人失去了性命,就什么都沒有了!而我,只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殺了那些狗賊、殺了你!” 身子輕顫,風湘陵怔怔凝住劉緒的眼,“……緒……你……你真的那么恨我嗎?” 似是很滿意風湘陵的反應,劉緒殘忍笑開,一字一頓不容錯辨,“不錯!我恨你!恨母妃!也恨父王!” 腳步略有些不穩,風湘陵強忍住心頭疼痛,深紫的眸子宛如渦旋,正劇烈翻滾,那里,分明寫著難以置信。 “從小,母妃疼愛你,父王重視你,百官稱贊你,師父眼中更是只有你一人,就連王府里的下人都對你百般照顧、細心呵護。而我呢?在大家的眼中,我遠不及你,永遠只能跟在你的身后,與別人一般敬慕你、崇拜你!等著父親母親在你身上的目光停留夠了,再奢求他們的一些注意!” “緒……”風湘陵搖頭,可是喉間干澀,竟只能喚出這單薄的一個字。 “你可知道……原本我可以不在乎這些……因為……因為我當時對你確實是傾慕、近乎崇拜的……但是……哈哈哈哈!這一切竟是個笑話!笑話!你居然是母妃與我稱為師父的那人所生!我無法忍受母妃的不忠不節、父王的不聞不問,而你,就在制造一切事端之后與那人不告而別、走的一干二凈!” 張了張嘴,風湘陵幾乎無法逼視那雙血紅的眸子,“緒……我……我不知道你……你和父王母妃會如此……那年……那年我雖不得已離開王府,但是我從未忘記過你、父王與母妃,以及家中的一切,我——” “哈,哈哈哈哈……”大笑著打斷風湘陵解釋,劉緒眼里的恨意宛如風暴般驟疾狂涌,“未曾忘記?那么這些年來,曹cao的專橫殘暴、父王的委曲求全、母妃的絕望奔走,以及劉氏宗族的刀下悲鳴,你都知道了?” “我……”風湘陵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可他卻赫然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還有我對曹cao的卑躬屈膝,逆來順受,遭到百官恥笑辱罵,只是為了留得一條賤命的景況,你也都知道了?” “我——” 不是這樣的!緒!不是這樣……你聽我說…… 風湘陵張了張嘴,口中有絲腥甜的滋味,和著某種苦澀,難言。 冷笑地看著自己兄長難得一見的無措表情,劉緒眼底一閃而逝的痛宛如流星,亮過一瞬,便是沉寂。 “你可知道我茍延殘喘的目的?我就是為了要殺你!為了看看,這些年來為何你可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要證明自己從來沒有不如你!我要證明沒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緒殘忍地笑著,一步步走下臺階,緩緩逼近風湘陵,手按在腰間佩劍上,眼中有種嗜血的亮光,寒冷而決絕。 “……”喉間腥苦的味道越來越強烈,風湘陵咬緊下唇,深紫的瞳眸卻仍舊對著劉緒的眼,不帶分毫陰鷙,滿滿都是那種熟悉的寵溺和溫柔,以及,愧,痛……但卻,無一絲后悔——劉緒努力想從中找出的那種情緒,即使在這種時候,仍舊連一點點都不見。 “……緒,你若真的如此恨我,就殺了我吧。與其死在那些人手上,倒不如讓你動手?!憋L湘陵微微瞇起眼,目光堅定,始終不離劉緒。 “你以為我不敢!” 他不后悔!他竟然不后悔?憑什么……憑什么!錯的人是他!他憑什么一副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態度!憑什么——! 怒火劇增,劉緒最后一絲理智與猶豫都被擊得粉碎,鏗然一聲,腰間寒光凌風呼嘯,劍氣帶過二人身側翠竹,生生削下幾片綠葉。 唇角微勾,風湘陵閉上眼。 緒,武功長進了不少,這些年……你一定很努力吧。 “住手!” 一聲暴喝突兀炸響,風湘陵眉峰微蹙,抬手拈取正從身側飄落的一枚竹葉,兩指一夾,貫注內力斜擲而去。 鏘的一聲脆響,碧落歪了方向,脫手飛出,而與此同時,那寒冽冽的冰刃已然透胸直入。 “管賬的——!”龍澈然大吼,不遠處碧落還在地上打著轉兒,他卻已無暇顧及,只想立刻靠近風湘陵身邊。 然而,堇衣的袖口緩緩抬起,那只橫亙在二人之間,沾染上鮮血的手,卻阻止了他的腳步。龍澈然愣在原地,他看清了風湘陵眸中的光芒,那種含著笑意的眼神,竟是不含半分怨憤,甚至有些釋然,有些欣慰,像是苦苦追求解脫的人終于得償所愿般。 頭一次,看見他這般模樣,是因為,這個人么? 龍澈然不由地轉過頭,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應該尚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外表看來也并不夠成熟,但為何,那臉色,陰郁到就仿佛煞氣纏身? 手仍停留在劍柄上,劉緒冷冷看著風湘陵唇角滑落的殷紅軌跡,宛如夜空的眸,在愈發幽紅的霞光中,恍惚漾起些波紋,極淺,淺到風湘陵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手腕一轉,劉緒絕然抽劍,風湘陵悶哼一聲,但仍強迫自己站定,目光不改。那劍尖淅淅瀝瀝的鮮紅液體如蜿蜒小河,順著細長冰冷的輪廓緩緩下滑,劉緒看著,心情不知怎的,竟有些煩躁,便干脆一甩手,將劍扔到旁邊籬笆內。 “哼,一劍了結未免便宜你!我不會讓你死的那么痛快!更何況——曹cao自有方法將你斬殺?!?/br> 風湘陵溫和一笑,搖搖頭,“……緒……如今情勢復雜,我已連自身命運都無法掌握,只希望你念在昔日情分,答應我一事?!?/br> 劉緒聞言,微側過頭看向一邊,眼中不自然的波動閃閃爍爍,在暮色中看不分明。風湘陵輕輕嘆了口氣,將手伸入懷中,摸出一樣東西。 紫線描蓮,藍線繪蘭,一方素白的帕,此時看去,已有半邊染了紅,竟襯得那朵含蓄蓮花,宛如涅盤般妖艷。 終究,不復純白。 蓮,果然還是要像雪一般,才更美。 眸光微黯,風湘陵深深凝住那些繡線走跡,似要將之牢牢記入心間,半晌,方才伸出手,“緒,我一直珍藏著母妃親自繡給我倆的素帕,我希望你替我收著,待我死后,葬在母妃的墓旁,我生不能為她盡孝,至少希望死后能陪伴在她身側?!?/br> 龍澈然驚住,從剛剛到現在,風湘陵究竟說了多少個“死”字了?但這句話里這兩個,他卻聽得出來,絕對不一樣,那樣蒼涼,那樣虔誠,仿佛下一刻,他就真的會不在了一般。 不再存在這個世間,不再有那個風雅笑談、引觴共酌的人,不再相見……? 龍澈然呆呆望著風湘陵,心頭是愈發滋生蔓延的恐懼,然而,那人側顏溫柔,卻只看著眼前冷漠的少年,而那少年,甚至在前一刻,幾乎取了他性命。 “你的愿望我會替你實現。兄長,這是我最后一次喚你了。你要知道,唯有你死,我才能活,而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冷冷接過繡帕,劉緒將之攥在手中,不知是否沾染了鮮血的原因,那白綢沉重,再不若彼時輕盈。 轉身欲走,風湘陵的嗓音卻在此刻輕輕傳來,溫潤一如從前,“……緒……如果可以……我的性命給你也無怨尤……只是……現在不行……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 非做不可,讓我連死也無從選擇的事。 緒……如果可以…… 沒再回頭看一眼,劉緒絕然離開,只是那胸前握緊的拳頭,一角染血的白綢,沒有人看到,那些深刻而難解的褶皺,嵌入掌心,蓮與蘭,鮮血相浸,脈脈交融。 風湘陵半倚在龍澈然胸膛,面色蒼白,呼吸亦開始有些虛弱,“龍哥……又要麻煩你……” 龍澈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卻猛然意識到,風湘陵此時甚至連抬頭看他都存在困難,更加不可能知道自己在這兒生什么悶氣。 只是,他沒料到,就算不說話,風湘陵也還是能感覺到他此刻心情的。畢竟,兩人在一起相處已有些時日,共同經歷的事情又總是驚險不斷,該存在的默契都已經有了,兼之那種直爽不知掩飾的個性,風湘陵就算不用察言觀色也能將他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 胸中微暖,風湘陵淡淡笑著,“龍哥,說起來……本魔君這命還真是硬呢,怎么受傷都死不掉……” 龍澈然一聽頓時火大,怎奈風湘陵這句調笑牽動氣息,緊接著又是幾聲急咳,直讓龍澈然一陣心驚rou跳,忙伸了手按在他背上替他順氣,嘴里本欲出口的責罵,全都化成滿滿的心疼與不舍,只狠那個洞不是穿在自己身上。 “管賬的,你……本大爺真不知該說你什么好!”咬牙切齒,龍澈然最終只能憋出這么句話,確實,他算真的拿風湘陵沒轍了。 除了這一身大大小小的傷,還有因之而起的,自己那些越來越捉摸不透的奇異心思,卻是更加沒轍。 “呵……”聽著龍澈然威懾力全無的抱怨,風湘陵心里卻是溫溫的,“龍哥,本魔君想請你……別告訴父親……我受傷的事?!?/br> 龍澈然挑眉,“你都成這樣了,還要袒護那小子?” 輕輕一搖頭,風湘陵笑笑,“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我弟弟?!?/br> 氣結,只能氣結,龍澈然實在不知,為何平常挺聰明挺果決的人遇上這種事就這么迂腐,“你弟弟?管賬的,有沒有搞錯?他根本沒把你當兄長看待!還有他說的那些話……這一劍下去,沒送掉性命就是萬幸了,你還以為他有留半分情面?” 口不擇言,等風湘陵抬眸看向他的時候,龍澈然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么,“呃……那個……管賬的……” 低下頭,風湘陵勉強扯出一笑,“你都……聽到了?” “不、不!本大爺什么也沒聽到!本大爺來的時候,那陰沉臉的小子剛剛舉劍傷你……”還欲再辯解,可在瞥見風湘陵低垂的眼睫時,龍澈然卻無法再說了,那種從內里透出的深沉落寞,讓他的心宛若被扼住一般。 “管賬的……本大爺真的不是有意要聽的,因為你那時神色不對勁,本大爺才忍不住跟來……不過……你若是不放心,本大爺保證就裝什么都不知,對你爹,也一定保密就是……你……你別這樣?!?/br> 稍稍擁緊懷中愈漸單薄的身軀,龍澈然不敢太用力,只將下巴輕輕抵住風湘陵額前發際,“管賬的,你的房間在哪?本大爺先帶你去處理傷口,再換身衣服,不然會被發現?!?/br> “嗯……”疲憊地將頭靠上龍澈然胸膛,風湘陵聲線已有些虛浮,帶點鼻音的悶悶,“主房東側……第一個院子……從后窗進去吧……” “好?!陛p柔而熟稔的動作,龍澈然將風湘陵攔腰抱起,略微調整了下姿勢,讓他躺著更舒服些,而那人現在顯然已經意識昏沉,連日來的帶傷奔波再加上剛剛的事,無論對身還是對心都是過重的負荷,只不過,就算漸漸入睡,仍舊眉心緊蹙,無法安然。 龍澈然看著這樣的他,心中疼惜無法言表,只覺牽念太深,都無法排解,僅僅能順著心意輕吻上那耳旁軟如棉絮的發梢,淺啄一下,嗅到熟悉的梅香,方才略略安定了些。 “管賬的,好好睡,有本大爺在,你放心?!?/br> …… 有我在,你放心。 意識迷離間,風湘陵仿佛聽到誰這樣對自己說著,語氣堅定,無比鄭重,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曾經也有人說過同樣的話。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白色的影子,周身都籠罩著那種奇妙的溫潤光華,說起話來,輕盈盈,就像樹梢飄落的,第一片梅花。 他說……湘兒,放心,我會陪著你。 那么,現在呢?又是誰,在自己身邊?那樣溫暖……忍不住,想要沉溺,忍不住,想要貼近。 你,是誰? …… 龍澈然坐在風湘陵床邊,細細替他掖好被角,無意中,碰到露出的一根小指,觸感有些冰涼。龍澈然微微皺眉,執起風湘陵那只手,捧在雙掌里輕輕摩挲,直到感覺那溫度像個活人了,才又去搓另一只。 不過,管賬的怎么總是這么涼,手還能讓它暖和起來,身上如果也一樣冷的話,本大爺要怎么才能弄熱乎點? 摸著下巴兀自沉吟,突然,龍澈然靈光一閃,似是想到什么絕妙的法子般,猛地拍拍腦門,“有了!試試這個!” 說試就試,都不帶半分猶豫地,龍澈然掀開衾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偎靠過去,擁住風湘陵。當然,這一系列動作,他都極仔細地避開風湘陵傷處,一手輕輕圈在他腰間,然后,閉了眼,開始運氣。 龍澈然自幼修習的是純陽內力,周身經脈大開之時,更是如暖陽一般,溫熱而不灼烈,緩緩催動旁人氣息運轉,還可有療傷之效。 如此維持了約摸半刻鐘,直到額心都已開始有細密汗珠沁出之時,龍澈然方才稍稍緩了緩,睜開眼,懷中人不知何時竟向他偎近了些,整個臉龐都埋在他胸膛,從龍澈然的角度,僅能看到那略略舒展的柳眉,和半邊頰側顯然少了些蒼白的瑩潤櫻色。 果然有效! 龍澈然在心里大為得意,同時也大為懊惱,自己怎么早沒想到這個方法!咧嘴一笑,龍澈然不由又將風湘陵再往自己這邊輕輕攬了攬,丹田處真氣緩緩流轉,以更為溫和的方式釋放著熱力。 風湘陵喉間逸出淺淺一絲嚶嚀,似是滿足般,睡得愈發舒服。 管賬的已經,很久沒睡個好覺了吧? 龍澈然一手輕撫著枕上披散的柔軟發絲,挑起一縷,恰恰是深紫的顏色,就像他總是深邃的紫眸般,沉沉的叫人看不透,似能吸納一切,卻又總是拒絕外力靠近。 究竟一個人背負了多少東西呢?今天聽到的這些,或許對你來說甚至算不上什么,所以,才能依舊那般從容? 可是……你知不知道,本大爺聽了,是什么滋味? 而這滋味,本大爺自從認識你以來,就在一直不停地嘗過,然,究竟是什么滋味呢?本大爺自己也沒弄清楚啊…… 半是無奈地,龍澈然搖了搖頭,腦中那些紛繁思緒仍舊像個死結,打也打不開,不知何時才能有把剪刀,斬斷亂麻。 輕嘆口氣,龍澈然抱緊風湘陵,那人正以從未有過的姿態,柔順地偎在他胸懷。兩人共枕而眠,他的臉頰只消稍稍一低,便可以輕輕磨蹭到那柔軟的發,亦梅亦蓮的馨香散開在鼻端,這種感覺,恍若已魂脫凡塵,四周漫溢開來,都是那種讓人安心,滿足,甘愿一世沉淪的氣氛。 微微閉上眼,腦中仿似忽的籠起一陣大霧,霧中有個淡紫的人影,很熟悉很溫暖,也很落寞很冷清,撥開那層迷霧,是否就能,看得清晰? 龍澈然覺得,他好像,有些懂了。 …… 門外,欲叩響的手頓在半空,然后,終是緩緩地垂了下去,衣袂再轉,輕輕淺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空留,紫苑竹蕖,玉廊跫音。 竹葉青青滴翠欄,殘荷尚待夏來時。 昏昏沉沉,四周一片靜寂,仿佛溺水的人掙扎在最后一刻,眼前俱是黑暗,什么都抓不住卻又必須勉力抓住般,心內的空虛更深更沉。 風湘陵茫然伸出手,空氣略有些濕冷,像是沾染上誰的眼淚,觸在指尖,有種刺痛的感覺。痛楚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來,胸口,開始窒息。 無論怎樣喘氣都已無用,甚至連呼喚都似被淹沒在這樣深沉的黑暗里,耳畔仍舊無聲,無邊無盡的,靜。 這里,是不是就剩下我一人? 終于呵…… 頹然垂下手,卻被一只溫暖的大掌握住。 “凝神定氣、百納歸宗、心如止水……” 熟悉的嗓音,溫和到似能融入血液一般,無論何時聽來,都能讓風湘陵感覺那種仿佛是與生俱來的親切之意。 滲透骨血。 抬眼,那一身深紫色大氅紫袍的男子,面容之間滿意微笑。 “好,很好!湘兒,只要你能將此心法運用得更加純熟,再加上血玉項鏈的功效,便能讓體內紊亂之氣平息下來?!?/br> 是夢嗎?這樣一個夢……本該恍如隔世,為何看這音容,卻又宛在昨日? “嗯,謝謝師父?!狈路鹨衙撾x了剛剛那靜的世界,風湘陵終于聽見一個聲音從自己喉嚨里發出來,清亮未脫稚氣,卻又比尋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分謙遜和內斂。 不過,究竟只是剛滿十三歲的年紀,此刻,聽到那人夸獎,仍是忍不住將淡淡欣喜浮現在面上。圓潤的臉頰,甚至比少女還要細致,而那一雙大而有神的深紫瞳眸,更仿佛在暗示,主人將來非凡的神采。 紫袍男子站在對面,溫柔地大掌獎勵地輕撫風湘陵頭發,長長的劉海揉得皺了,眼里的笑意卻悄悄彌漫成愁霧。 以前未曾發現,可現在,風湘陵卻看出來了。 那樣揮之不去的愁,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甚至直到那天塌地陷的一天,他看他閉上眼睛,那樣的別緒,也一直都在。 “哥哥,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脆亮的童音突然響起,隨之而來的小小身子歡快地撲進風湘陵懷中,先是滿足纏賴一番,然后才像終于注意到旁邊還有個被冷落的大人般,抬起興奮小臉,微撅著嘴不依不饒,“師父,你又偏心!每次都只偷偷躲著教哥哥,緒兒也想學厲害的功夫——” 懷中的溫度很真實,那調皮的笑臉仿佛一觸上就會感到柔軟般,這是他的弟弟啊,他看著一點點長大,天真可愛總能給他帶來愉快的骨rou血親…… 緒,我唯一的弟弟。 多希望,你能永遠快樂。 小心翼翼抬手理了理那孩子歪歪扭扭的頭巾,靛藍鑲金線,是母親精雅的繡工,是緒最喜歡的顏色,天空般,湛藍的顏色。 “緒,方才那套心法你若想學,我再找時間教你可好?” 溫柔地一問,卻讓小劉緒被識破心事般,霎時間紅了臉蛋,“我、我才不稀罕!師父既然不想教我,我也不想學!” 寵溺地摸了摸他額頭,風湘陵莞爾。 “呵呵,緒兒,你分明整天都想找湘兒去玩,要真的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學功夫,恐怕你還不愿意呢!” 心跳瞬時間停擺,風湘陵覺得胸口酸酸地發漲,喉間梗塞,眼中滿滿像有什么要溢出來般,努力控制都快要徒勞。 那樣溫柔的女聲,幽幽軟軟,嫻雅靜美,如半開的純白茉莉,漫山遍野都洋溢著渾然欲吐的芬芳,緩緩浮動,心塵皆住。 轉過身,那張不減清美的容顏,如以往的任何時候,笑容婉約,盈盈動人,襯著一身錦橙藕荷的典雅宮裝,非但不會庸俗,反而更顯骨秀神清,瑤瑛絢麗。 一如她的名字,藏神納韻,婉質天成。 伏瑛。 而在她身邊,與她并肩走來的人,同樣溫文俊秀,雖少了分男子霸氣,卻真似清風明月,冠帶從容。 仿若入畫的二人,身后,殷勤繪景的——翠竹回廊,四月芳菲,流麗清雅,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故鄉風致。 強忍住眼角瑟瑟,風湘陵微微垂眼,躬身行了一禮,“父王,母妃?!?/br> 紫袍男子亦是微笑招呼,“賢弟,瑛妹?!?/br> 而別扭的小不點卻是立即躲到風湘陵身后,怯怯地探出半顆腦袋,露出兩只烏亮的大眼睛,借著哥哥這個金剛盾牌,大聲抗議著,“母妃,你胡說!緒兒才沒有整天都想玩呢,緒兒是真的想和哥哥一起學武功的!” 劉協微微皺了眉,“緒兒,不可對你母妃無禮,你若真想學功夫,方才怎還會纏著剛來的戲班向他們討新鮮的玩意兒?!?/br> 雖說是訓斥,但由這過分溫柔的大好人說出來,實在沒什么太強的震懾力。 不過,到底算事實,被揭了底的小劉緒終于還是xiele氣,將頭徹底藏在風湘陵背后,很有些窘迫地低聲囁嚅,“我……我……” 風湘陵聽弟弟音調委屈,有些擔憂,微偏過頭,想要安慰幾句。 伏瑛見狀,與劉協相視一笑,“好了好了,小孩子愛玩是天性,偶爾休息一下也是無妨的?!痹倏聪騼尚值軙r,眼神微微溶漾著光華,是母親特有的溫柔寵溺,“湘兒,聽說你今日天未亮便起身練習,現在想必已累了,我方才吩咐了膳房替你煮些涼品,等下會送到房里,你先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吧?!?/br> 微微側了側身,風湘陵心頭溫暖,卻仍舊有禮地回道,“謝謝母妃,那湘兒先告退了?!?/br> 還賴在哥哥背后的小劉緒聽他這樣說,只得不情不愿松開手,乖乖站到一邊,眉毛打結,小嘴也扁扁,紅撲撲的臉蛋十分可愛。 風湘陵笑笑,忍不住輕輕捏了捏,軟綿綿熱乎乎的,像緒最喜歡的某種小動物。 似是感覺到哥哥的不舍,小劉緒心下歡喜,很快便重又仰起頭,先前還皺巴巴的臉蛋,此刻卻對風湘陵笑得天真而調皮。 那樣的笑容,尚未體會過任何煩惱,單純如一張白紙般,將喜怒憂樂都表現在外面,灼亮,美好,扎得風湘陵有些心疼。 沒有人再說話,四周又開始沉寂下來,風湘陵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好像先前的熱鬧很快就會不在,而這些身邊人也會就此消散般。 然后,是不是,又要重回,那只剩下自己孤單一人的,死一般的靜寂與黑暗? 風湘陵有些著慌,忙轉過身,劉協和伏瑛正沖他微微的笑,然后,他們竟不再看他,而是轉向一旁的紫袍男子,那人先前也對他神秘一笑,但現在,他們好像都已看不見他,正旁若無人地交談些什么。 時不時泛起笑容,神采歡悅,洋溢臉上,而那紫袍男子,爽朗地張開嘴,應該還是笑出了聲。 但風湘陵,聽不見。 萬籟俱寂中,唯一還在回蕩的,也只是最后朦朧于腦海的那個聲音,脆亮而調皮,猶帶些慣有的耍賴和撒嬌—— “母妃母妃,哥哥有涼品,緒兒也要吃!” 那樣純然不帶雜質的聲音,那樣親昵得仿佛還近在身側的血濃之情,那樣淡淡卻深刻的幸福,是風湘陵最后一次聽到,最后一次體會,最后一次感受…… 最后一次…… 因為,之后剩下,唯有那太過悠長的記憶里,宛如刀割心臟,翻攪肺腑的字字句句。 很清晰,很清晰,在腦中一直回蕩—— “不準你再叫我!聽到沒有!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哥哥!他們都說你是野孩子!是壞人!和師父一樣!是恐怖的魔頭!你走開!你走開!” “我最討厭你——!” 我最討厭你! “唔……”風湘陵蹲下身,丹田真氣又開始不穩,冰寒波動瞬間充斥全身,脖子上的血玉項鏈不停散發出溫熱氣流,卻過于渺小和無力,根本不堪與體內那股強大的氣相抗衡。 四周景物開始模糊,一輪一輪不停旋轉,風湘陵覺得自己要被徹骨的冰冷凍住,咬緊的牙關已有些戰栗。 好冷……好痛苦…… 環住膝蓋,風湘陵幾乎縮成一團,在這似夢似醒的空間里,風湘陵想,也許就這么睡去也好,也好吧…… 可是,終究不能呵…… “湘兒……” 沉沉的靜寂突然被打破,風湘陵茫然抬起頭,卻看不見人影,只能聽到那不斷響起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嗓音。 “湘兒……” 遠處一團白影,模模糊糊,飄渺如煙,看不分明。 “是誰?” 有些踉蹌地站起身,風湘陵想走近些,想去看看,那個聲音的源頭,腦中似有什么要沖破桎梏,呼之欲出的,都是同一個名字。 他覺得,他識得那個人,可,怎么會……像忘記什么重要的事般,腦中一片空白? 下意識地,又向前走出幾步,卻是忽覺身后一熱,整個人都被扳了過去,然后,有些恍惚,有些莫名,只覺得,是一個溫暖的懷抱將自己緊緊揉住,風湘陵想抬眼,頭卻被那人大力按在胸膛,強健有力的心跳像在抨擊什么,又像在宣誓什么。 “難過的話,就哭出來……現在只有我在,不要擔心,想哭就哭出來吧,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一定會好起來的?!?/br> 眼角忽而有些泛酸。 “管賬的,好好睡,有本大爺在,你放心?!?/br> 你放心…… 眼中的迷霧開始瑟瑟發抖,最后,終是凝結成無法承載的重量,宛如冰川消融的第一線流水,晶瑩剔透,不染纖塵。 …… 彼時,那一年,那一日,是一切波動的轉折點。 此時,夢回從前。 仍舊是那一年,那一日,對有些人,是開始;對有些人,卻成了結束,而對另一些人,命運尚在迷途。 云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