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新安先專門跑了一趟鄰省監獄向丁好處于服刑期間的母親了解情況，又到丁好的老家找當地的村委會和社工所溝通并出具證明，最后連同社會調查報告一起，將上述材料做為證據提交給靜山區檢察院。他以丁好年齡模糊未達刑責年齡、口供與筆錄不一致、初犯、危害結果輕微等為理由向檢院提出建議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想盡力為丁好爭取一線機會，避免給這個小孩還沒正式開始的人生里留下不可挽回的遺憾。

    這天下午霍新安正在一個字一個字地擬辯護意見書，余杭從他辦公室門口行色匆匆一掠而過，忽然折返回來敲了敲他的門。

    “小霍，收拾一下跟我走?！?/br>
    霍新安啊了一聲，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現在？”

    余杭斬釘截鐵：“現在?！?/br>
    趕緊穿上外套扣好紐扣，霍新安臨走前還不忘從桌上抓一支筆捏在手里，這樣會在當事人面前顯得他比較專業。他猜余主任這是要帶他去面見非常重要的客戶，轉念一想不對，真有大案子余杭會帶上他？主動開口問也不合適，余杭一直在低頭看手機，手指滑動屏幕快速瀏覽著什么，霍新安不好意思拿這種問題打擾他。

    “少開口?！钡竭M接待室前，余杭沒有把目光分給霍新安一分一毫。不咸不淡地拋下這句話，余杭一把推開接待室大門，瞬間滿面含笑：

    “啊喲，這不是程姐嘛，好久沒見了！”

    接待室的沙發上端坐了一位風姿綽約的中年女性，看得出保養得很好，面容卻憔悴不已，連精致的濃妝都遮不住眼角額際的細紋。手邊站了兩位精壯男子，穿著很隨意，但站姿筆挺標準，霍新安猜這兩位或許就是傳說中的保鏢小弟。

    中年女性甫一開口，話語遠比霍新安想象中要強硬：“孫總現在有點麻煩，他以前待你不薄，這個忙，你得幫?！?/br>
    余杭上前兩步，“瞧您說的，程姐親自登門，放眼整個潞城也沒誰能有這個待遇啊，再推脫那真是給臉不要了，您說是吧?！彼麤_霍新安使了個眼色，“小霍，去給程姐添點水?！?/br>
    霍新安會意，彎腰取走中年女性面前茶幾上的一次性紙杯，知道他們余主任這是有話要單獨聊聊了。他捧著杯子離開接待室，路上一直在想這位女性是誰，最近有什么大案子？想了半天心里咯噔一聲，暗道一聲不妙，這難道是前幾天見報的販毒案，這位程姐，難道就是那個大毒梟孫明東的妻子、號稱潞城“半邊天”的程金霞？

    倒完水的霍新安站在接待室門口被這個念頭嚇得不敢進去了。程金霞出身不好，早年據說什么事兒都沾過，跟了孫明東之后金盆洗手，不僅名頭光鮮亮麗起來，名下產業也通通洗白，正經是位潞城市知名女老板。相比起來孫明東就沒那么干凈了，警方一直盯著他，這回終于抓到把柄，走貨的時候人贓俱獲，終于如愿把人送上待審席。

    “……我一直勸他，他就是不聽，我能有什么辦法？”中年女性深深嘆了口氣，雖然霍新安并沒有從中聽出什么真切的意味?！坝嗪?，程姐我知道這個官司不好打，要不是因為沒辦法我也不會找到你這來，能把他一條命撈回來，這就算是對他有個交代了?！?/br>
    “是，是?！庇嗪键c頭直附和，霍新安看準時機把水送上去，程金霞瞟了他一眼，余杭便輕推霍新安一把，“小霍，你坐過去?！?/br>
    霍新安腦子一空，戰戰兢兢在程金霞身邊坐下，生怕這位程姐的保鏢們會突然掏出槍來對他一通亂射。程金霞卻笑著對余杭道：“他是實習生？長得倒是蠻秀氣?！?/br>
    余杭別有深意的目光掃過霍新安，“都在我這干兩年了，就是面嫩?！?/br>
    “一直跟著你？”

    “能力不錯，又順眼，就留著了?！?/br>
    程金霞哦了一聲，再沒看過霍新安。

    這場談話，霍新安全程如坐針氈，總感覺程金霞看他的眼神不對，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孫明東被抓也就是幾天前的事，程金霞第一時間來找律師，看來是想盡快介入案件、減少不可控的風險，只是這個案子實在是不好辯，以霍新安的角度來看，販賣、運輸海洛因和冰毒逾三千克以上，死刑板上釘釘，基本是沒給辯護留什么余地。

    余杭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一點。程金霞走后，余杭臉上掛著的笑容立時消失地無影無蹤，拿著程金霞給的一些單薄的資料在接待室坐了好一會，臉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難看，到最后完全是黑作一團。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又狠狠把門一摔：“整個潞城，除了那些沽名釣譽的傻逼，但凡懂點名堂的，哪個敢接？”

    霍新安眨眨眼，往沙發里縮了縮。

    “艸，我真是欠了他的！”余杭氣得原地打轉，“別人敬他一聲孫總，還真以為自己是個總了？他孫明東就是根蔥！豬鼻子插大蔥！”

    “……”霍新安很少見余杭發這么大的火，“那，主任，我們接不接？”

    “接！”余杭咬牙切齒地從牙縫兒里摳出這個字來，“小霍，這個案子你跟著我做。其他人不會來，我也不稀得找，就你了。你少說話，多做事，放寬心，記住——萬事有我?！?/br>
    霍新安嚇了一跳，沒想到余杭真的會帶他做這個案子，不論這個案子是不是吃力不討好，能辯這么大的案子，本身就是一樁好處了。

    他趕緊表態，“謝謝主任?！?/br>
    “謝什么?！庇嗪紘@了口氣，“人家程姐有點看不上你，不然你跟著程金霞，比當個小小律師有前途多了?！?/br>
    這時才反應過來的霍新安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冷顫。他可不想跟那位程姐有什么特殊關系，現在當個律師已經讓他很知足了?！啊魅握f笑了?！?/br>
    “這可不是說笑?！庇嗪蓟謴土似綍r的一貫姿態，話里帶點輕浮痞氣的笑意，“程金霞看你順眼，好處大把大把；看你不順眼，能讓你在潞城無聲無息地消失。要不是以前受過他們夫妻倆的恩惠，我可不敢招惹這種案子?！?/br>
    “可是……這怎么辯啊?！?/br>
    “還能怎么辯，”余杭把程金霞那些資料甩進霍新安懷里，“死磕到底唄?！?/br>
    丁好案的結果下來了。檢察院部分采納了霍新安的辯護意見，決定對丁好適用附帶六個月考驗期的附條件不起訴程序，期間丁好會在潞城市未成年人幫教中心接受幫教學習，這意味著只要在幫教中心待夠六個月，他就可以完全恢復自由。被害人表示對處理結果無異議，案件順利結案，雖然法援的案子沒多少錢可拿，但霍新安圓滿完成了余杭今年份的法援指標，后者給他放了半天假，他決定用這個時間實現對丁好的承諾。

    丁好從看守所出來那天是霍新安專門開車去接的，把人帶去幫教中心辦完手續，霍新安跟中心負責人打招呼開好假條，帶著洗漱休整后一身清爽的丁好來到鬧市區，找了家餐館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小孩吃得頭都不抬，霍新安不動筷，就坐他邊上看著他吃，心里莫名有點感慨。

    有些事必須得有人教了才會懂，否則可能會窮盡后半輩子去學，那又何必呢。

    “好吃嗎？”霍新安問。

    “好吃?！倍『么?。

    霍新安笑著摸了摸丁好的腦袋，原本淺青的一層頭茬兒長成板寸了，不再那么刺手。

    “走了，還有更好吃的?！彼鹕斫衼矸諉T打包，“剩下的你帶回去放學校的冰箱里，如果明天還想吃就請生活老師給你熱一下?！?/br>
    他帶丁好找了一家甜品店坐下，這家店正好主打芋圓，就給小孩點了一份招牌仙草芋圓。爽滑的仙草與顏色各異的芋圓丸子在乳白甜湯中浮浮沉沉，小孩從來沒吃過甜品，拿起餐勺的時候甚至有點遲疑，入口之后滿臉驚喜，一勺接一勺吃得飛快，最后連碗底都要刮干凈。

    霍新安告訴丁好，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以后你要是不開心，就找點甜的吃。

    丁好問他，我以后還可以吃到這種東西嗎？

    霍新安說可以啊，只要你想，總能吃到的。

    他讓丁好指路，開車回到丁好原來居住的地方，從錢包里數出六百元錢后問丁好，這些夠不夠還上你之前借那個杰哥的錢？丁好說夠了，還能把借其他人的都還上?；粜掳舱f那你拿著吧，給你一個小時去還錢和道別，我在車里等你。

    丁好沒說什么，拿著錢推開車門走了?；粜掳部戳藭謾C，大概四十分鐘不到，丁好打開車門坐了進來。

    “說完了？”

    “說完了?！?/br>
    霍新安嗯了一聲，發動汽車駛離了這個老舊的城中村。丁好沉默良久，忽然開口道：“霍律師，謝謝你?！?/br>
    “別謝我，你應該去謝檢察院的人，還有幫教學校的老師們?！?/br>
    丁好很堅持：“要謝的。等我以后找到活干，一定第一時間把錢還給你?！?/br>
    “好啊?！被粜掳矝]有推拒，從名片夾里抽了張名片給他，“吶，我的聯系方式。我不急著用錢，所以你也不用急，等什么時候工作了再說?！备黄鸨唤坏蕉『檬中牡倪€有今天消費的賬單與小票?！坝浀?，一分都不能少啊?！?/br>
    丁好把這些東西牢牢攥進手里，“我不會忘記的?！?/br>
    霍新安把丁好送回幫教中心，小孩拎著打包的飯菜和霍新安買給他的衣服站在學校門口長久地凝望著那輛車漸行漸遠?；粜掳苍诤笠曠R里看著這一切，隨著丁好的視線徹底不見，心里忽然一陣欣快。

    他真誠地祝福丁好，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