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醬燉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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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城的夏正入盛時。 早上推送的天氣預報說是有雨,結果一天了也沒見下,日頭好得很,就是傍晚悶熱不已,看著是要下雨的形容?;粜掳材弥謾C坐在辦公室里不想動,屏幕停留在周衡的消息界面,最新一條消息是一份邀約。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比這黏稠的空氣還要更郁躁一些。 周衡說,你嫂子專門做了醬燉排骨,晚上來家里吃飯吧。 霍新安不想去。他不想面對周衡,不想面對現實,不想承認有些事已然發生,可他在心里盤桓了一圈,實在沒有理由拒絕。 好啊,他給周衡回復道,下班就過來。 一直等到六點半,霍新安覺得晚上可能會喝酒,把車停在律所自己擠公交去了笠法家屬院。周衡家他以前還在靜山區法院工作時就來過,周妻的手藝很不錯,醬燉排骨是她的拿手好菜,之前被他盛贊過,難為周妻這么久了還記得。 “啊呀,小霍來啦!”一開門,迎接他的就是周妻熱情的笑容,“快,快進來?!?/br> 霍新安拘謹地點了點頭,“嫂子好?!?/br> 周妻姓高,叫高曉靜,跟周衡同屆畢業,按理說霍新安也該喊她一聲師姐,以前做律師,后來辭職不干了在私企掛名法律顧問,工作相對比較清閑。樣貌有些平凡,勝在氣質獨特,溫婉中兼有法律人的獨立自信,聽說那會兒也有好些個追求者,不知怎么的就給周衡追到手了,戀愛一年多就結了婚。 “老周你還不出來,一天到晚就知道待在書房,快看看誰來了?” 高曉靜朝屋里揚聲,周衡走出頂里頭的書房慢悠悠地唔了一聲,對霍新安點頭致意:“來了?” 霍新安回他:“來了?!?/br> “進來坐吧?!敝芎庾呦驎?,高曉靜招呼兩句就又回到廚房忙碌,霍新安別無他法,只得跟上周衡的腳步。 他在書房門口趕上了周衡,“師兄……”訕訕地抓住周衡的衣角,“對不起?!?/br> 周衡把那片可憐的衣角解救出來,溫和地注視著他,“為什么道歉?” “那天……是我喝多了?!被粜掳膊桓姨ь^看他,“腦子糊涂了?!?/br> “那也不用你道歉,”周衡扶正霍新安低垂的腦袋,“想什么呢?!?/br> 他引著霍新安坐下,書房里沒有茶水也沒有點心,甚至連煙灰缸都沒有,只有一堆書和一個周衡?;粜掳簿o張得手腳都要沒處放了,視線漫無目的地逡巡過整間屋子,書架二層擺著一個絲絨面的小盒子,很眼熟,是他曾經擱在手心里反復打量過、最后卻連怎么送出去都記不起了的東西。 周衡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啊,那個竹節墜子,”微微笑了笑,“謝謝,有心了?!?/br> 霍新安便有了些隱隱的雀躍,“開出來的原石不大,剛夠做個玉墜的……師兄喜歡就好?!?/br> “嗯,”周衡雙手交疊在膝頭,望著霍新安,“我很喜歡?!?/br> “……”這一秒,就這一秒,心臟簡直要在突如其來的慌亂中停跳?;粜掳插e開了周衡投來的目光,外面廚房傳來一聲響動,大概是排骨焯過第一遍水,正準備入鍋。 鐘擺寂靜地在頂峰墜落,轉向下一個循環,房間里陷入短暫的沉默。這樣的沉默不是周衡想看到的,他請霍新安來家里做客,不是要給霍新安難堪,更不是來等著聽霍新安如釋重負的道歉——他只是有一些話想要對他說。 “新安,”他從椅背上直起身,好像這樣能與霍新安拉近一些距離似的?!艾F在想想,那時的我,的確做得不夠好?!?/br> 霍新安一怔:“???” “有些事我應該告訴你的,但我沒有?!敝芎鈬@了口氣,“其實也沒有什么,說就說了,根本不會妨礙到誰——但我,沒有?!?/br> 霍新安一時語塞。 就像周衡想的那樣,有些話現在說,已經太遲了。又或者,有些話以他們彼此的立場來看,無論什么時候說都會太遲。 “沒事的?!被粜掳苍谝魂嚸H恢胁恢氲匦α诵?,“都過去了?!?/br> 那件事已經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小小插曲,在霍新安生命中濃墨重彩地出現,又悄無聲息地褪色不見,他不能否認它曾經帶來過驚濤駭浪,亦不能否認事件本身并沒有那么兇險,就算他因此放棄前程、遠走異地,也是他獨立做出的選擇,沒有任何人來干擾他。 他猜周衡也是一樣的。只是周衡什么都沒有失去,而他失去了一切。 “不一樣?!敝芎夂鋈徽f道?!靶掳?,不一樣的?!?/br> “在那天之前,我有無數個機會提醒你;而就在你走的那天,我明明看到了你的來電,卻把手機調成靜音,整整一天都當做沒聽見?!?/br> “新安,你想不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霍新安整個呼吸都凝滯了下來。直覺告訴他周衡會說出一個他不想聽到的原因,愣愣地望向周衡,他嘴唇嗡動著想要阻止那些話的繼續,聲帶卻好像被人卡住了,不能發哪怕一個音節。 “人去做每件事都是付出和回報成正比的,我以前一直這樣認為?!敝芎饩従徴f道,“直到——我認識了你。我樂于為你投入時間與精力,那會讓我覺得很有趣。這樣的狀況與我堅持的理論并不符合,起初我是有困惑的,并且隨著與你相處的過程與日俱增,它難以解釋、自相矛盾。我曾試圖去化解這種困惑,無條件的付出是不正常的,后來我才醒悟,原來單方面的付出之外,我正在期待你的回報?!?/br> ——“回報”?;粜掳脖贿@番衷言完完全全地嚇住了,他感覺自己心里的秘密正被外力強行剖開,就算鮮血淋漓也停止不了這個進程,它不可控,可控的部分在周衡手里,那是根本由不得他的。 他不想再聽周衡繼續說下來,那會讓他感到無與倫比的羞愧與難堪。他不明白師兄為什么會在今天突然說起這個,這些話正在揭穿他與周衡之間最后一層窗戶紙——明明可以不用揭穿的。維持現狀不好嗎?會很勉強嗎?一定要更進一步嗎?他能回報什么,周衡又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 “所以我說,你不用道歉,該道歉的人是我。非常遺憾,這段思考占據了我太多時間,也許是兩年,也許更多;我很擔心最后會無可挽回,好在,你現在回來了?!?/br> 霍新安幾乎要被這種難堪擊穿了。周衡的話語一點都不鋒銳,它清晰而有條理,甚至是溫柔的、和善的、愛惜的。正是這種愛惜逼得他快要無路可退。他無助地望著周衡,想通過目光乞憐,卻收效甚微,周衡的溫柔里永遠有著難以動搖的強勢與堅定,只有他的退步,不會有周衡的讓步。 那么他該怎樣對周衡開這個口,說他根本給不出周衡想要的? “當然,你不必立刻就給出答復。我會等你——我一向很有耐心?!敝芎鈫畏矫嫘媪讼拗破谙?,他十分篤定霍新安會給他回應,這份自信源于他對小師弟的了解,他只是想聽霍新安親口告訴他而已,這個要求看起來應該并不算過分。 在周衡期待的注視下,霍新安終于還是說話了。聲帶振動的時候霍新安懷疑嘴里正彌漫著鐵銹味兒,那是什么東西被撕裂的味道,從胸口一路延展,到發聲時只余下了令人作嘔的腥甜。 “對不起?!彼f,“師兄……對不起?!?/br> 沒有聽到想聽的,周衡皺了皺眉頭,“是我表達得不夠明確嗎?” “不,不是的,”霍新安語無倫次地堵住周衡,“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師兄……我那天不該喝那么多酒,我做了錯事,我向你道歉?!?/br> “新安,這不是你的錯?!?/br> “我道歉,但我也不想的,師兄我們能不能還像以前一樣?我挨打認罰好不好……” “我說了這不是你的錯!” 霍新安被周衡的低吼嚇得一顫。 “……我是說,新安,你不用把有些東西太放在心上?!敝芎鈸巫☆~頭,“如果你覺得不能接受,要附條件,那我就直說了,其實我跟你嫂子……” “你別說——!”霍新安像被針狠狠扎到一樣,“師兄你別說?!?/br> 他一下子站起來,“我……我還有點事。對不起,我得先走了?!?/br> 霍新安落荒而逃了,雖然他自己并不承認這一點。高曉靜從廚房里匆忙擦手出來,身上還帶著濃油赤醬的香氣,“小霍這是怎么了?” 周衡微笑著走出書房安撫妻子,“沒什么,他們單位忽然有點急事?!?/br> “真的?你別騙我啊?!?/br> “怎么會,騙你我有好處嗎?”周衡揭開醬燉排骨的鍋蓋,“真不錯,還得是你手藝好。什么時候開飯?” 霍新安想起小時候溺水的經歷了。那種如影隨形的窒息與沉墜感正將他渾身上下悉數包圍,卻沒有人來救他,就跟他那次溺水如出一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在周衡那里聽到的,他所憧憬的家庭周衡擁有著,他所痛恨的婚姻周衡也擁有著,卻都可能因為他而被擊碎——不應該這樣的,婚姻與家庭不是這樣隨意的存在,也不該因為他而消弭,那會讓他恐懼,深深的恐懼。 他犯了什么錯,要讓他來承擔這個沉重的結果? 沉悶夏夜里,暴雨忽至?;粜掳餐饷骟E降的風雨茫然撥出號碼,直到對面接通才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打給了誰。 “阿柏……”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哭,“你在哪?” 樓道里彌散著醬燉排骨的香氣?;粜掳餐肆艘徊?,又退了一步,退進雨里,好像能夠稍稍遠離一些那屬于幸福家庭的溫馨氣息。下臺階時沒注意絆了一下,膝蓋撞在水泥路牙上,他卻忽然笑了出來,痛嗎?痛就對了,只有疼痛能讓他真切、讓他清醒,什么付出回報,什么是非對錯,都是借口,及時行樂的借口。 周衡于他,他于周衡,根本不必談什么回報,從來就沒有走到過那一種境地。 ——真的是這樣嗎? 霍新安騙不了自己。暴雨裹挾著塵土打在他身上,他放空了自己接受洗禮,全心全意地去等待嚴柏。他想嚴柏會來的,一定會的。 嚴柏確實來了。跟嚴柏一起來的還有藏在衣服里的冰糖葫蘆,霍新安快被他氣笑了:“不要告訴我,你就是為了它拖了這么久?” “沒有沒有,糖球是我早上買的,本來想自己做,你說想吃外邊賣的我就去買了,店面小,難找得很?!眹腊匕驯呛J和傘柄一起塞進霍新安手里,抖開外套披在他身上,“雨這么大,怎么不進去躲躲???” 霍新安搖了搖頭沒有解釋,拆開冰糖葫蘆用力咬了一口。其實是不大好吃的,那層糖殼都被嚴柏的體溫給捂化了,可他吃進嘴里,覺得這是他生平吃過最好吃的冰糖葫蘆。 “阿柏,”他抬頭笑了笑,嚴柏并沒有注意到他眼角的淚痕,早跟雨水混作一堆了?!拔覀兓丶野??!?/br> 做好的醬燉排骨被高曉靜拿白瓷盆裝了,格外隆重地擺在飯桌中央。外面一道驚雷打過,高曉靜一拍大腿,“啊呦,小霍沒帶傘吧?別回頭淋雨感冒了!” “他那么大的人了,難道不會買一把?”周衡表現地并不很在意,“這會兒估計都上車了?!?/br> 他知道霍新安不是真的要走,只是不想見他。擺放碗筷時他看見窗外的霍新安了,只不過無論霍新安在樓下等誰,都與他無關。 然后他就看見了親親密密跟霍新安抱在一起的嚴柏。 周衡收回目光,對妻子笑了笑,“媽說想你了,我們什么時候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