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上)
(上) 上校走進這座沿海的港口小鎮,這里就如同記憶中一般熱鬧而富于活力。 沿街的商販兜售著漿果和奶酪,牛rou與啤酒。亞麻原料貨攤前的人總是最多,結實的亞麻服飾或是其手工藝品深受小鎮居民們的喜愛,人人都知亞麻繩最為耐用,這一度讓種植亞麻成為炙手可熱的生計。 頭上包裹著白色頭巾的阿拉伯商人販賣著各色各樣的辛香料,他們cao著異國腔調的本地話出售只在東方土地才得以生長的咖啡種子和葡萄籽,他們的巧舌如簧同樣也令珍珠和香水在貴婦中尤為暢銷。 從威尼斯來的貴族用彩磚建起漂亮的樓房,在陽臺種植花草,他們熱愛音樂和繪畫這些高雅的玩意兒,他們穿綢緞制的華美衣裳,佩戴各種各樣的首飾,身上的味道聞起來總是五花八門,就連說話的語調都拿捏得當。他們注重日常儀表和那些繁文縟節的東西,以區別自己于小鎮上普通的居民,彰顯不同一般的地位。 許多年前只竣工一半的大教堂如今已經建造完畢,這一標志結束了東西方傳教士們之間的爭吵,也讓基督教的修士們先一步掌握小鎮上人們的思想,而阿拉伯人也就只能在街邊覬覦人們的錢包,只有嘴上仍吹噓著修建在遙遠東方國度的宏偉瑰麗的清真寺。 早晨七點,太陽透過云層照射進來,漁夫們早就搶占了好的攤位,販賣著新鮮的海貨和腌制多時的魚干。他們光著膀子,大聲地吆喝著,似乎他們自身的體格越結實健壯,嗓門越大,他們打到的魚就越有分量也越美味。 海鷗盤旋在港口之上,水手們搬運著一個個滿載的木箱,里面裝的大多是舶來品。經驗老到的船長許多年前曾與海盜打過交道,甚至有居民從他瞎了的一只眼猜測他本人其實就是當年那個叱咤風云的海盜,事實如何不得而知,不過小鎮居民自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臆想,因為他們熱愛這樣具有傳奇性質的故事。如今船長帶領他手下一群經驗豐富的水手們,巧妙地利用手中的航海圖和六分儀,使得繁忙的海上貿易來往于小鎮和其他大區之間。 蒸汽驅動著白色帆布的大船,工業發展的腳步也逐漸延伸至了這座偏遠的小鎮。 *** 小鎮上的人民歡迎上校的歸來,他們知道這是位身名顯赫,戰功累累的軍人,打過的勝仗數不勝數,戰場之上尤為驍勇。更重要的是,他就出身在這座港口小鎮。雖然大多數居民并未實際與上校打過交道,只是在他來的時候才道聽途說地得到些消息。他們并不會去求證消息的真假或是來由,因為每一件新鮮事都能令小鎮上的居民感到愉悅,足夠去酒館慶祝。事實上,這位上校的歸來也并不會比每隔數月便會再次光臨的馬戲團更令他們感到興奮。他們用或好奇或崇敬的眼光,打量著這位身姿出眾,只一眼便不會懷疑他軍人身份的上校。 上校并未在小鎮上多做停留,他來到了許久未歸的家中。 他的父母歡迎他的到來,他的兄弟姐妹也出來迎接他,他們早在多封信件中便已傾吐了自己對他的思念與關切,雖然他們并不會知道有幾封信甚至沒有被拆封。這些人中還有一些他沒見過的年輕面孔,上校猜想是他眾多兄弟姐妹里誰的孩子。 他的母親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婦人,即使已經到了可以安享晚年的年紀,她仍是把這個大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對他訴說著這些年家里的變故,并沒有什么大事,好事和壞事都如此。大多是一些可有可無,無法影響整個大家庭的小事。有逝者便有新生,有賺錢發家的,也有破產倒霉的。他的家人們看上去都很健康,有著自己的人生軌跡,由于故人的到來,他們顏色溫和,彼此間回憶著從前的事情。 上校提前離席了,他無意于席間的那些溫存,那些對久遠純真年代的緬懷。 他一人來到房屋外圍,就像每個故地重游的人都應該做的那樣,他也只是遵循著這一慣例,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家的變化。 他已有二十年沒有回來,他的的確確感受到一些變化,他把它如今的模樣和記憶中的樣子進行比對。 由于新添的人丁,房屋擴建了不少,潦草的房頂也替換成了更為堅固的磚塊。未被照料到的年久失修的墻體經過多年的風吹日曬,顯出絲絲裂痕,墻粉脫落,斑斑駁駁,看上去像是某種抽象畫。墻角被雨水腐蝕,長了些真菌,顯出發霉的跡象來。 曾經光潔的鐵器被遺忘在角落里,生滿了銹斑。腐爛的土豆陷進泥土里,只有院中的百年老樹越發枯萎凋零,好似亙古不變地延續著它枯老而頹敗的姿態。 他看得到這些變化與不變,心中卻未能有分毫的感慨。 他本應向每個衣錦還鄉或是凱旋而歸的人那樣,感慨時光流逝,歲月變遷,感懷于時光無情不容分說的入侵而帶來的種種變化,可他的內心依舊平靜而波瀾不驚,事實是,他無法從中汲取到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他敏銳的覺察力注意到了遠遠躲在樹后的少女,該是他某個遠親的孩子。 少女正因上校高大挺拔的身姿,英氣凜然的面孔出神,又因他如鷹般銳利,又如大海般深沉的眼神心驚,最后,又因他過于刻板冷漠,嚴肅甚至是肅穆的氣質,而始終不敢靠近。 這個羞澀而靦腆的少女讓上校想起許多年前,某個身上散發出柑橘香氣的少女。 他想起她亞麻色的長發,她雪白的脖頸,她右手挎著的籃子里總是裝滿一個個飽滿的柑橘,長年累月,這使得她的身上也沾染上了那種清香的氣息。 氣味鉆進鼻腔,秘密地牽動他的神經,那是他自出生以來的十多年里,內心第一次感受到那種可謂青澀而芬芳的悸動。這種感覺很快便火燒火燎地蔓延他的全身,令他羞愧難當,而又激動萬分,難忍難耐,思念成疾。 而如今,一切都是沉寂的,不似丟進湖中激起千層浪的石子,更像是丟進萬丈深淵而毫無回音,他并沒有因為回憶起那樣單純美好的感覺,而在心里產生一絲的波動或是回味。 就好像那只是別人的記憶,或墻壁上的一幅陳舊的油畫,他只不過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沒有駐足流連。 徒留大樹后情竇初開的少女,獨自惆悵地咀嚼著心中苦澀又甜蜜的滋味。 *** 優美的鋼琴聲和手風琴的樂聲從威尼斯貴族的宅邸傳進上校的耳里,他想到變了調的軍號聲,一會兒后,他便否定了自己,他覺得這樂聲實在是軟弱無骨,不堪入耳。不久后,打鐵匠鏗鏘有力鑄鐵的聲音令他想起那悠久時代的戰場上,冷兵器交接碰撞時所發出的驚心動魄的聲響,爾后他又想到了如今的刀槍火炮。從古至今,好似睜著眼發了一場荒誕無稽的春秋大夢。 在這靜謐至難以忍耐,空氣中竟絲毫沒有那令他熟悉而至沉醉的硝煙氣息的夜里,上校難以入眠,他緊閉起雙眼,眉頭深深地皺著。 他實在是對小鎮上散漫無序的生活感到煩躁,他想象得到這里在統治下井然有序的模樣。 于是,當幾天后,人們看到武裝的軍隊一排排整齊地踏入進小鎮,一艘艘更為先進的軍艦占領了港口,他們終于知道那個幾天前到來,就快被他們遺忘的早已失去新鮮感的上校,此次歸來小鎮的目的,并不僅僅只是還鄉。他們在此刻,大腦里都不無小心地騰出了一席之地,牢牢地記住了這個男人。 馱著麻袋的駱駝受到驚嚇,踩碎了滾落在地的西瓜,麻袋里的香料灑在地上,和西瓜籽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股尤其難聞的味道。滿載著貨物的蒸汽貨運船無處???,面對飄揚著帝國軍旗的軍艦,也只得連連數日在海岸邊來回周旋。眼前的這一切令小鎮居民們難得的噤了聲,一向熱鬧的小鎮在此刻安靜了,他們明白這些軍人手里的長槍意味著什么,無外乎沖突和暴力。他們在此前并沒有見過,甚至想都沒想過這樣的場景,因此與其說害怕,不如說這些居民們至少此時,更多的是無措。 軍事占領小鎮,這并不是上校的突發奇想,實際上,他本來的目的就是如此,他并不是那類隨意做決定而毫無準備的人??此七h離中心的小鎮,實則是輻射各個戰略區的重要地帶之一。統治這里,是走向勝利的必要一環節,而并不會因為小鎮擁有他出生地這樣無謂的頭銜,而放慢他的腳步,左右他的抉擇。 直至此時,上校的母親終于弄明白他歸家的兒子這些天為何如此格格不入,而又毫無歸屬感的緣由,而即使知道這些,她也只是感嘆。她不愿相信,他的家鄉,于他而言,也許并沒有多大的意義,或許連她自己也是。她突然之間便像她的兒子那樣注意到了家里衰敗的圍墻,雜草叢生的土壤。一直生活在這里,讓她產生了什么都沒有改變的錯覺,然而真相卻是時間只是在悄悄地腐蝕一切,它恍然之間改變了許多東西,而她也在同時悲哀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蒼老與力不從心,并為此而感到可恨,她甚至提不起勁去重新粉刷一遍墻體,于是它失去了煥然一新的機會,在之后漫長的歲月中,變得愈加腐朽。 *** 年輕的副官走進門,便見上校正站在墻邊,翻看著手上的文件。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咖啡,走近上校身旁,緩和又不失穩重地提出他的建議,“您是否考慮休息片刻?”能和這位謹慎的軍官如此近距離地對話,恐怕連他的家人都做不到。 說話時,這位年輕的副官嘴角輕揚,露出溫和的笑。他那張漂亮的臉蛋并不會讓任何見到他的人產生壞的心情,即使是上校,也是如此。他暫時放下手中的文件,考慮著副官提出的建議。 同時,副官走至窗前,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就如同每到一個新地方,他會做的那樣。因為他知道上校并不喜歡吵鬧,也無意欣賞窗外的風景,變幻不一的景致像是在提醒著他們的居無定所,他并無必要去熟悉每一處的景色。 副官是細心的,也正因此,他年紀輕輕便已成為上校最為信任的助手。他自然擁有敏銳過人的頭腦,以及睿智而賦予遠見的決斷,他作為上校得力的副官,在戰事中曾給予過他許多幫助,而在生活上也是如此。即便冷硬如他,也有些私人的喜好。他喜歡不加糖的咖啡,喜愛杏仁卻對花生過敏,不太愛海鮮,一丁點的腥味都能令他皺起眉頭,等等諸如此類。而這些,都只有副官最為清楚,甚至連本人都未曾留意。他小心翼翼又溫潤無聲地照顧著他的一切,包容他罕見的脾氣和任性,仿佛春風化雨一般自然得體。這令上校幾乎覺察不到,他此時此刻所在環境令他感受到的舒適,都要歸源于這位年輕副官的用心。 見上校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提議,因為他已經把手中的文件擱置在了書桌上,喝起了咖啡,副官便接著道,“這里,這個小鎮,是您的出生地,您從軍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對于副官的提問,上校只是點點頭做出肯定的答復。 “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