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下
許多年前,那還是個科學會被稱作魔法或巫術的年代。而如今想來,兩者也并沒有多少本質的區別。就好像煉金術師放棄尋找金子,轉而在尋求坩堝里物質奇妙轉化的過程中,煉金術搖身一變成了化學;而當理發師放棄了野蠻的截肢和粗魯的放血,孜孜不倦追本溯源地探求人體奧秘之后,最終有了個新的名稱外科醫生那樣。 只不過雖說科學讓萬物都變得通透,卻又多少少了些幻想的色彩和理智之外的激情。 小鎮上的人民熱愛一切能讓他們覺得新奇的玩意兒,他們喜歡八卦,聽信傳言,他們不愛聊天氣或是家常,“據說…”才是他們常用的開頭詞。在這里,任何節日都要被隆重慶祝一番,不管是不是他們本土特有的習俗。從愛爾蘭的番石榴節,到墨西哥的亡靈節,他們一周之內甚至要狂歡三次。因此只要不帶著惡意,小鎮永遠歡迎各類人的到來。 花樣百出的阿拉伯商人牽著駱駝來到小鎮,向人們兜售各種異域國度的貨物。街上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們曼妙的舞姿足夠讓任何男人陶醉,不亞于阿拉伯女人臉上神秘的面紗所帶給他們的想要一探究竟的誘惑。 人們看著遠道而來的第一批威尼斯貴族,從貨船上卸下一批批他們從未見過的天鵝絨家具,以及銀制的燭臺。他們帶來一些百無一用的貴族消遣物,同時也帶來了文化和技術。貨箱底一張神秘的航海圖讓多少人趨之若鶩,他們扎起麻繩,揚帆起航,滿懷著好奇心與激情,勇敢地去探求大海另一邊未知的新世界。 名叫威拉爾的少年繼承了小鎮居民的品質,他喜歡到大街上去各色人之間湊熱鬧,他愛擺弄各種小玩意和小器械。他那早已糊掉的坩堝里總是能再次被他搗鼓出新鮮玩意兒,他愛捉弄第一個來到小鎮步道的年邁又禿頂的基督教傳教士。當然,他也愛繪制星辰日月的運行軌跡,而從中得出什么規律來。與其稱之為天文學,他更愛保留它古老又智慧的名稱,占星術。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日日夜夜地研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甚至是撒尿也只尿半泡便匆忙提起褲子,因為他實在是等不到另一半撒完啦! 少年威拉爾走在大街上,在觀看了馬戲團雜耍一段時間后,他看見了人群中擁有亞麻色長發的少女,他的情緒仿佛在一瞬間便升騰了起來。接著,他從衣服里拿出一枚黑乎乎的紐扣,這是他從坩堝里得到的東西,他難得的躊躇了,他不知道這顆紐扣是否能得到女孩的歡心。最終他猶豫了,因為他看到街上女人們身上金光閃閃的首飾,他最后判斷這應該不能打動她,便默默地把紐扣收回去,同時又感到些許失落和打擊。而什么都不做又不免覺得不甘心,于是他跑上前去,搶走了她籃子里的一個柑橘,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便一溜煙地跑走。自顧自地跑出很遠后,回頭見女孩并沒有追來,他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倍感失望。 一群年幼的男孩吵嚷著圍了上來,這多少令此時情緒正低落的少年得到些許安慰,威拉爾的心情又再次振奮起來。他從衣服里掏出各式各樣稀有新奇的玩意兒,展示在這群好奇心旺盛的男孩面前。作為整條街男孩們最崇拜的對象,他自然不會辜負他們的期望,變戲法一般地令男孩們眼花繚亂,對魔法存在于世不疑有他。 當然,男孩們最愛的還是他的糖果。威拉爾哥哥的糖果最好吃,這幾乎是男孩們之間人盡皆知的。他的糖果味道和形狀都不一樣,不過從他那千錘百煉的坩堝里還能制出糖果,這本身就簡直有些不可思議。當然吃到屎味糖果的孩子就倒霉啦,而那個做成大便形狀的糖果卻有可能是最好吃的,這都是威拉爾捉弄人的小花招而已。 得到糖果心滿意足的男孩們一哄而散,只有一個個頭才到威拉爾的腰部的男孩仍留在原地,他瞇起一只眼,把琥珀色的糖果放在眼前,又透過它去照太陽,他以為糖果里的東西是什么奧秘,卻有可能只不過是坩堝底的雜質而已。接著,男孩放下糖果,只睜著雙漂亮的大眼睛仰頭望著威拉爾。這個男孩是他小小的跟屁蟲,就跟他自己一樣喜歡追根問底,他已經帶著男孩好幾次光顧他的秘密基地了。 日子便在這偶有驚喜和挫敗的一天天里度過,名叫威拉爾的少年在這個小鎮上度過了他無憂無慮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他喜愛這里的一切,直到遠方軍隊的腳步第一次踏足這里。 *** 小鎮上的人民熱情且崇尚自由。 幾年前曾有一次,王國給小鎮派來一名略顯迂腐的地方官,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小鎮上的人民趕走,最后甚至被戲弄地脫了褲子倒掛在大樹上,直到和樹上等待時機成熟的果實一起掉落在地。所以直到現在,那座修整氣派的市政廳仍只是一個擺設而已。 但此刻,僅僅只是面對那個冷酷高大的上校,小鎮人民便覺當年對付地方官的那套如今一定不會起作用,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雖說現在上校也只是在小鎮上駐了軍,目前來說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舉動,但他們知道,遲早一天他們得屈服于上校的完全統治,而到那時如果他們反抗,等待這個小鎮的只會有暴動和災難。 第一個來找上校的,便是他在這個小鎮上的家人。他們先是同上校再次重溫了舊日溫情,給自己做足了鋪墊后,他們態度堅決地發誓如果上校在小鎮上發動武力,便要和他斷絕血緣關系。但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對上校來說絲毫不構成任何威脅,這在他歸家以來這幾天里的種種跡象都早已表明,他們也因此在說出這句話時顯得毫無底氣。 神父隨后也來了,他苦口婆心地念叨到戰爭如何讓百姓流離失所,惶惶不得終日云云。上校雖然不信仰任何宗教,但出于基本的禮儀和尊重,他還是忍耐下了立刻叫人把這個絮絮叨叨的神父給丟出去的沖動,雖然這件事在一小時后還是發生了。 威尼斯貴族如同進貢般給上校送去了很多東西,他們頭頭是道民主與自由,因此誠心地希望上校能夠高抬貴手撤出軍隊。上校對貴族的禮品欣然接受,畢竟他想到軍備消耗開支很大,但對威尼斯貴族的勸言拒然不聽。威尼斯貴族見東西也送了,卻沒能平等地收到回報,不免大為光火,背地里暗罵他無恥之徒,對此上校無動于衷。 小鎮居民們經過接連數日的左思右想,自作主張地偷偷派遣了幾名身段妖嬈的舞女過去,然而在還沒進大門之前就被衛兵遣回,連續幾日都是如此。爾后幾天,流言四起,與此同時,他們給上校送去的人的性別換了換,在衛兵們感到無語的同時,少年們也被完好無損地給送了回來。 獨眼船長已經在和海盜商量的傳言在人群中四起,他們說其實水手們的木箱里早就替換成了武器,準備重cao舊業,密謀著在某個時刻發動一場海戰,殊死一搏。 上校對這個小鎮有不同的看法,他并不認為完全的無政府主義可以令這個小鎮長久地興盛下去,一粒石子便可讓這繁榮平和的表象全面崩盤。 不久之后,宵禁限制令傳下,小鎮居民們被告知酒館和一些娛樂場所必須在夜間十點關門,這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和反抗。他們無視限制令夜夜笙歌,對前來管制的軍人破口大罵,他們以為只要齊心協力一哄而上便能壓制住軍隊,可相較于平民們的沖動和毫無組織,軍隊畢竟久經戰場而訓練有素,他們手里端著的長槍也不是擺設,他們用真槍實彈的教訓來告誡人民違背命令的下場。 這一舉動叫停了居民們之前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取而代之的則是他們動起真格的反抗。工人罷工,平民起義,一時之間,反抗的矛頭全都指向上校。 顯然,他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他是壞人,是他們的敵人。他是帝國的走狗,野蠻的入侵者,小鎮忘恩負義的叛徒,冷酷無情的罪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一夜之間,種種標簽貼在了上校的身上。 *** 上校翻看文件的雙手略作停頓,接著,他開口道,“我勸你停止現在的行為?!?/br> 咣當一聲,是匕首掉落在地的聲響,前來刺殺的紅發少年很快便被兩個衛兵一左一右壓制住,他的小腿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他被強迫跪在地上。 雖然此次可謂魯莽的行動以失敗告終,但少年不愿服輸,他仰起頭迎面上校冷靜的目光,雙眼里燃燒著熊熊的怒火。是的,他想殺了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殺了這個為他所喜愛的小鎮帶來恐慌和不安寧的男人。 被怒視的男人似毫無察覺,他只是卷起一道熨燙得平整無痕的袖口,接著,戴上白色的手套,雙手端起黑色的手槍。那模樣就好像他托著的并不是索人性命的手槍,而是一把小提琴的琴弦。然后,上膛。 他的動作緩慢而不失流暢,甚至于他的那種優雅要比裝模作樣的威尼斯貴族高深出無數倍,那幾乎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淡定從容。 直到槍口抵著少年的額頭,死亡已如此迫近時,他仍想著他剛才給槍上膛的模樣。 少年回過神來,他并不懼怕,他堅定的雙眼無不彰顯著自己的視死如歸,他一直都自詡為勇士,他覺得此時的自己更該如此。 少年屏住呼吸,壓制住自己的心跳,甚至是堅持著不讓自己眨眼,因為一旦眨眼就好像是證明他害怕了,他害怕接下來即將到來的一幕。 雖然誰都不會在意他是否眨眼,反而凸顯了他因維持長時間怒睜的雙眼而不由顫動的睫毛。 失敗便要付出代價,這是不容討價還價的常理。 預想的槍聲并沒有如期而至,上校持槍的右手微微一松,手槍因未被任何力道支住而在他的食指上輕松地打了一個轉兒,像船一般搖搖晃晃了幾個來回。 看到那被再次放回桌上的手槍,少年壓抑多時的心跳開始回歸,不過接踵而至的則是更洶涌的怒火。 他被男人那輕松的毫無所謂的模樣給激怒了。就好像是在說,我可以殺你,也可以不這么做,我隨意掌握著你的生死,而此刻的我并不愿意為了你而浪費一顆子彈。 這簡直比死亡更加侮辱人,他寧愿在此刻接受失敗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也不愿知道這樣令人羞憤的事實。 接著,少年便看到上校再次面對自己。這個男人一直都身穿得體的軍裝,此時的他正微微松開上身系得一絲不茍的腰帶,并一顆顆解開自己上裝的紐扣。他在做這些時,手上仍戴著手套。 少年正疑惑于男人這么做的原因,腦子里突然想到之前曾給這名上校送去過許多舞女但最后都一一被送回,因而被小鎮人民推斷他可能喜歡男人的傳聞。于是,少年的胸腔里就又被另一種莫名的怒火填滿,這使得他滿面通紅,剛想破口大罵,便看到上校掀開一側衣服,露出半邊未被軍裝覆蓋的皮膚。 槍傷就好像隕石坑,砸在這個男人的rou身之上。同時,大大小小的刀傷也曾一道道劃開過這具堅韌的rou體。經年累月,就好像鑿刀,把男人塑造成如今這副模樣。 世人只見他穿上軍服后的刻板,不知他脫下戰衣后的榮光。 但同時少年也注意到,這些傷痕顯然都年代已久,這也證明,男人在近來幾年里,完全沒有再受過任何新傷。 往日的刻痕是他的榮耀,如今的強悍是他的驕傲。 “憑你?” 這句僅有兩個字的問話簡直自信又刻薄到令人發指,少年的舌根仿佛嘗到了因巨大失敗所帶來的無窮無盡的,難于吞咽的苦澀。 *** 窗外正下著小雨,上校并不喜歡。因為淅瀝瀝的雨點聲不僅打擾到了他的思緒,也令他想到雨天行軍時令人厭煩的泥濘的道路。 副官走進來,仍是端了一杯上校所偏愛的,不加糖的咖啡。 上校抬頭看了眼副官,“副官,你去了哪里?”他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副官一整個白天都不在的事實。 副官微笑,從容答道,“我只是回家,探望了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br> 聽聞副官的回答,上校幾乎是有一瞬間的怔楞,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我竟不知道,你也是這里出生的?!?/br> 副官的表情露出些許羞赧,“是的…” 只不過是問了這么一句就沒有下文了,副官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上校再開口說些什么,這多少讓抱著些期待的副官有些失望。他以為上校知道自己也是這個小鎮出生后,會再多過問一些他的事情。 事實是,并沒有。 “上校,您數年來征戰不斷,甚至來到這里,想要用武力統治您出生的這個小鎮。難道真如人們所說的,您有成為將軍的野心?”副官試探著開口問。 上校頓了頓,之前不曾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如果他最親密的副官不問,不會再有人敢問。 他想了想道,“我想不是的?!?/br> 一個頭銜而已,他的確沒有放在眼里。 “那是為了什么?”副官詢問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急切。 為了什么?所有事情的確都該有目的和緣由,所以他并不介意他的副官出言相問。 窗外的雨還在下。上校起身,把窗簾拉上。他意識到,如果這些瑣事沒有他的副官為他提前做好,他便要親歷而為。因此他拉窗簾的力度有些大,并微微蹙了蹙眉,顯出他此刻有些許煩躁。 自從軍以來,他對抗過兇猛的海盜和印第安人。正式入伍后,與他相抗衡的則是同樣擁有先進武器的軍隊。他抵抗外敵,再至如今的內戰。他經歷過太多大大小小,形式各樣的戰爭了。他的內心曾因戰事而沸騰,仿佛只有嗅著滾滾硝煙,軍靴踏過血rou,才能燃起他的激情。而這樣的激情又在往后一次次的戰爭中歸于平靜,此時的他對戰爭早已深諳于心,他并不再需要戰爭帶給他這樣的激情,但他仍是需要它。就好像魚需要水,而不需要泥土或是空氣。 “我習慣了?!边@是他的生存方式。只不過說出這幾個字后,連上校自己都覺太麻木無情,他接著道,“又或者我只是在尋求自己的葬身之所,在戰場上,而不是某個祥和小鎮上的公墓里,最后長滿青苔,碑銘被時間所腐蝕,最終無人問津?!?/br> 聽聞上校的回復,副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可它沒有任何意義?!彼?,指戰爭,隨后他似乎是想到了十分令他困擾的事情,眉頭都糾結在了一起。 “你現在居然來和我討論意義這種東西?!鄙闲SX得可笑,就好像面前的副官跟在他身邊只是第一天,“意義,它可能毫無意義,就像你和我現在的對話一樣。而它也可能塑造出一段段歷史?!?/br> “我想說的是,我是指,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得通過戰爭來解決,現在這個小鎮正承受著本不應該降臨于此的痛苦?!?/br> “副官,你當初應該去神學院,我并不懷疑你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牧師?!边@明顯是諷刺了。 “上校,您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不不不,副官?!鄙闲4驍嗔怂母惫?,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皺起的同時也不禁笑出了聲,他的確是感到有些不耐煩了,那程度不亞于面對上次在他眼前念叨了一個多小時的神父?!案惫?,我想你是時候停止你的步道了?!比绻€在意這些事情,他的良心還會因此而受到拷問,那么他必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現在還來談什么雙手沾滿鮮血的鬼話,更別說這種話是出自跟在他身邊多年的副官之口,他的副官今天是怎么了? “上校,為什么您不看看這個小鎮之前的模樣呢?再看看現在,現在這一切都太混亂了?!备惫贀u了搖頭以表否定,“不僅是這個小鎮上的鎮民,我們的軍隊也因為接連幾夜的暴亂而遭受了不小的損失,如今的局面對雙方都不利,而這本都可以避免,或者換一種方式。如果您還體恤您的下屬的話,現在就應該立刻撤軍,與小鎮簽訂停戰協議?!?/br> “副官,你要知道,這個建議,只會讓你在下一刻就被處以極刑?!?/br> 上校冷笑,他露出這樣的表情通常都不會有什么好事發生。他的確覺得可笑又荒唐至極,妥協在他這里還從未有過先例。而副官堅定的眼神也同樣在告知上校,他不會收回自己說過的話。 兩人無聲地對峙著,而此時雨也越下越大,緊閉的窗戶完全蓋不住這洶涌的雨點聲,上校和他的副官之間從未有像現在這般暗流涌動。 “副官,讓我想想,是你的家人讓你心軟了?你同情在這里發生的一切嗎?同情這里的人和事,只因為這里是作為你出生地的小鎮?” “這不僅是我的小鎮,也是你的!” 副官的大聲嘶吼甚至要蓋過突然而至的驚雷聲,他握緊拳頭,他早已壓抑多時,簡直是氣急敗壞而至忍無可忍,以至于他現在只想盡快結束這令人惱火的對話!他快步走上前去,竟猛地吻住上校的唇。 對于這個麻木不仁又狂妄自大的該死的劊子手,他能怎么辦呢?他打不過他,那就吻他。 上校微微瞪大雙眼,他想必再也不會料到這一出,而這一切又發生地過于突然。他本能地視這一行為為威脅,手快速地放在腰間別著的槍上。但有人顯然比他更快地熟知他的這一本能,先一步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把槍拔出來。 兩人擺在一起的手呈一種僵持不下的狀態,唇齒也同樣如此膠著。而幸好他們的手仍在較勁,否則他們的唇舌必定不會黏連至如此之久,有人該在心里暗自慶幸了。而兩人間本該蔓延的火藥味也絲毫沒有影響在此刻流露出的堪稱奇特的旖旎氛圍,以至于他們鼻尖急促的呼吸都顯出些別樣的意味來。 而最后這樣的局面以上校終于拔出的槍而告終。 那力道實在是夠大,使得兩人緊貼在一起的身體迅速分開,副官甚至朝后踉蹌地退了幾步,當他抬起頭時,預料之中的槍管已經抵在了他的額頭上。 即使面對致命的威脅,年輕副官的臉上仍沒什么表情。上校挑了挑眉,這個年輕的副官真的是被自己慣壞了,他知道自己不會開槍。 “您需要一點激情。哦,當然,我不是指戰場上的那種,而是別的?!备惫偕袂樘谷?,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就好像仍在回味一般。 上校放下槍,他的確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但這和他通常被冒犯的方式不同,不是頂撞,不是暗殺,或是他之前熟悉的任何一種。要是讓副官形容的話,那必定是對眼前人毫無辦法而出此下策的柔情蜜意的冒犯,而他的確在當時想不到別的,而此時他也并不后悔他所做過的。 上校微微垂下眼睫,此時不免在意到了自己仍發熱又發麻的唇上,爾后他便想起自己剛才被面前的年輕人大力撕咬唇舌的感覺。 “你膽子很大?!彼罱K得出這一結論,并沒有生氣。 面對眼前這面容白皙的年輕人,上校十分意外地,好像在他身上嗅到了某種悠遠的,清新的香氣。 它縈繞其間,勾起他的一些懷念。 夜晚,那神秘的氣味悄然入侵,同時,他仿佛聽到有人在嘆息。 “威拉爾哥哥,我是為了改變你…才來到你身邊的?!?/br> *** 紅發少年的刺殺行動第十四次以失敗告終。雖然他刺殺的工具從匕首換成了更為專業的袖劍,并且在刺殺前進行了周密的計劃,然而結果卻是一樣的。 他的袖劍被上校輕松奪走??粗腥税阉男鋭Ψ旁谑掷锫唤浶牡匕淹?,一旁的少年禁不住自己的怒火。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想要刺殺上校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人,他甚至在某一次和另一名刺客打了個尷尬的照面。 這因此讓少年覺得,自己也許只不過是這個男人每天的日常消遣之一而已。他必定是在忙著訓練軍隊,管理那些繁重瑣碎的軍務,制定更詳密的入侵戰略之余,再毫不費力地把自己這個刺殺者攔截下,以此來放松他忙碌了一天的身心。 少年對自己的猜想不疑有他,于是這么想著的他便愈加憤怒了,他這幾天來時常這么生氣。 上校倒是覺得這個少年有些趣,他并不討厭這名少年眼里求勝的渴望,以及他總是旺盛十足的精力。 于是在少年每次的刺殺行動后,上校便有意指導他,甚至是指點了他一些刺殺的技巧,以提高他可憐的成功率。少年聽了大怒,這男人簡直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少年出生在小鎮上一座普通的牧場里,可他并不想成天與奶牛打交道。他看到新建起的大教堂便想當個虔誠的牧師,而看到蒸汽船揚起的巨大白帆,就又想象自己是一名馳騁大海之上的水手。 他的理想和目標時刻都在變化著。而如今,他又有了新的目標,他要成為一名軍人,比眼前這個上校還要厲害的軍人!比他還厲害,那頭銜一定得比他高。是了,那就只有將軍了,那他便要成為站在頂點之上的將軍! 為此,他向上校放下狠話,他在白天自律刻苦地訓練自己,他無時無刻不想象著自己假以時日超越上校的情景,直至每天夜里做夢夢的都是那冷酷刻板的身穿軍服的男人。他是多么想把他揍趴下,狠狠地撕碎他的自信,讓他也嘗嘗失敗的滋味! 他幻想他的慘敗。接著,他又想到他不經意間的嘲諷,他如同鋼鐵一般堅硬的身軀。 床上的少年翻了個身,他好像又逐漸陷入了某種恍惚綿軟的夢境,它正秘密地干擾著他的雄心壯志。 而僅僅只是半側的裸體,便足夠令他遐想聯翩。 少年微微蜷縮起身子,額頭布上了層細汗,他好像正被某種夢魘所困擾著。 如果僅僅只是想自己也能在那具鋼鐵之軀上留下傷痕,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那他便不會如現在這般輾轉反側。 他就像那個躲在樹后的少女一樣,陷入全人類共有的癥結。 *** 副官想起自己一開始加入軍隊時的初衷。 他千里迢迢來到上校身邊,最初就只是為了追隨他的腳步而已。當時的他還很天真,他就好像當年那個好奇的小跟班一樣,他想知道,令他的威拉爾哥哥如此向往的,那軍隊和戰爭必定有什么奇特的魔力。 可真正等他置身于此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同時也驚訝地意識到時間都殘忍地改變了些什么。 雖說上校的強大早已不可同日可語,但在同時,副官也震驚于他眼里的冷漠。他不再熱愛那些新奇的玩意兒,也失去了從前許多色彩斑斕的閃光點,徒留一個堅硬的軀殼,內里仿佛早已被腐蝕殆盡。 這如同給了副官當頭一棒,使他的天真幻滅,而不得不被迫屈從于接受眼前冰冷的事實。 他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感到不解,困惑,無助,他甚至一度對那樣的上校感到懼怕。 而更令他感到更為矛盾和困擾的是,當他對早已麻木不仁的上校感到失望的同時,他又不可避免地被冷漠無情的他所吸引。 他對他的情欲,也正是始于這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嚴之中,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為何會如此。 可也正因為此,在旁人對上校都只是或向往或崇敬,或厭惡或恐懼之時,他仍對他抱有一種可以稱之為關懷的心。 因為他愛他,所以他是那么得在乎他。因此他希望自己能夠去改變他,他想要上校能夠多哪怕一丁點的人情味,而不僅僅只是如今一具枉顧生死的戰爭機器。他始終是相信那個名為威拉爾的少年一定潛藏在上校的心底,既然時間可以把他帶走,也一定可以再把他帶回來。 他不愿這個小鎮受到傷害,不僅僅只是因為這是他和上校出生的地方,還是因為他意識到這個小鎮也許是唯一可能改變上校的契機。如果這個承載著他年少時記憶的地方也毀了,那么可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所以他不愿放棄,保護好這個小鎮,就好像是在保護上校人格的完整性。 當副官走進門再意圖走出去,這整個過程中,他都沒敢抬頭看一眼他的上校。 雖說他的確并不后悔他所做過的,但仍對此前自己的沖動感到了些許心虛。 “副官?!鄙闲5倪@一聲令副官的肩抖了一抖,他不給他逃離的機會,并且就像是故意一般放在了這最后一秒。他的副官不得不因此停下腳步,以至于不能邁出只距自己一步之遙的大門。他實屬感到可惜,而只得轉過身面對上校,并露出和善的微笑,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雖然此次他上揚的嘴角有些酸。 “怎么一句話也不說,昨天你的話倒是很多?!?/br> 副官心里咯噔一下。 “很多問題,除了你,沒有人問過我?!鄙闲5?,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似乎是自己也對此心知肚明,“沒人敢問我?!?/br> 聽聞上校的話,副官咬了咬牙。的確,他多次試探,在他的不耐煩之中,仍是連連發問于上校。因為沒人會這么問他,而如果這些問題不被問起,那么上校便不會審視自己。 上校并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垂著眼,好似漫不經心地隨手翻看桌上的一些文件,但他的心緒顯然不在此之上。他再次抬頭打量起他的副官,這名年輕人在他審視的目光下顯得而有些心慌意亂。 上校并不愚笨,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與面前副官維持看似融洽和睦的關系,全得益于這名年輕副官處處周到的體恤,而這樣的關系有時候又顯得過于拘謹而時常就好像一張緊繃的琴弦。 而昨天,他好像終于結束了他的忍耐,壓力,全盤托出他無處發泄的憤懣與惱火,簡直就像是瞬時奏起了交響樂。 “副官,你在想什么?”上校問道。 “我想什么?”副官突然覺得這句問話就好像是對他這么多年來的無視和否定,你難道事到如今還不知道嗎?為什么要讓我繼續難堪?而你卻可以一直冷靜自持?他簡直是憋悶得太久了,“呵,我他媽告訴你我什么心思,我就是死都要和你合葬在一塊兒的那種!我敢陪你喪盡天良,也同樣不在乎和你一起下地獄!就讓我們的尸骨一起腐爛,魂魄都要扭曲在一起!”這簡直就是近乎謾罵的告白了。并且他意識到,一旦有過一次沖動后,之后便又無數次的沖動,一向禮儀良好的副官又怎么會說出這種話?去他媽的禮儀,他不怕死地接著道,“如果不是因為這樣,誰會頂撞你,誰敢吻你???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吶!你以為如果不是因為愛你,誰會每天早起貪黑地給你煮咖啡,誰又能容忍你每餐油鹽都要精確到個位數的用量!對花生和香草過敏,又對墨水和紙張的要求尤其嚴格,對印戳的苛刻至極那就更別提了!一點噪音就要皺起眉,眼睛里容不下一?;覊m,簡直潔癖到令人發指!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個人有多麻煩???”他甚至于是把他在日常之中無處可發的怨言全都一并傾吐了出來,他的整張臉頰都由于難堪,憤怒,激動等等情緒而漲得通紅,他說完這些便大喘氣起來。 “……” 副官一連串的連珠炮彈成功讓上校愣住了,以至于一時之間不知該回什么。此時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副官顯然是有些顛覆他的認知了,上校微微瞪大眼,顯得有些驚愕。 好吧,能讓他露出這幅表情,也不枉自己這么豁出去了,副官不免在心里這么有些報復地想道。 *** 小鎮的居民已經罷工三天了。這三天里,人們無所事事地窩在家中或是百無聊賴地待在街邊,而最先受不了的便是他們的肚子。 如果沒人種小麥,那么烘焙房和釀酒廠就不會工作,于是人們就吃不到面包,也喝不了啤酒。而如果這些最基本的需求得不到滿足,那么他們便不再有閑心去八卦,狂歡,進行各種娛樂活動,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小鎮的居民們逐漸意識到,罷工簡直就是一種自我折磨,他們根本就無法從中討到任何好處,隨后便在心里埋怨這到底是誰先起的頭。 于是三天之后,人們就又自發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去。在忙于手頭活計的同時,他們甚至感受到了滿滿的愉悅,因為這才是他們每一天該有的生活。漁夫們在晨光中捕魚撒網,街邊的攤位又上架了琳瑯滿目的貨物,三三兩兩的賣藝人在街上雜耍,熱鬧的酒館也再次開張了,小鎮仿佛又再次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這便是上校再次走上街所看到的景象。他的確是沒想到,這個慵懶隨意的小鎮倒是很有自救之法,隨后他便覺得這的確是只有在自給自足的社會里才能看到的現象。 而此次他選擇再次走上小鎮的街道,原因很簡單。 他把他的副官都逼成這樣了,簡直就害怕再這么下去他都得崩潰。所以如果自己再不認真思考一下副官說的話,實在是有點對不起他。 今天上校并沒有穿軍服,或許也是因為他此次前來的目的和心境有所不同,從而連帶他周身的氣質都有些不同于往日,小鎮上的行人們甚至都沒能注意到他,沒留意到這就是幾天前給他們帶來恐慌的那個上校。 看著往來的人群,上校不知自己內心那點堪稱緊張的情緒從何而起,他深呼吸一口氣,邁開腳步,走進去,仿佛這才是他第一次的歸鄉。 他看到忙碌的人們,他駐足在各種攤位前,他無意購買任何東西卻被善意地塞了一個蘋果。他去看了馬戲團的表演,在手舞足蹈的人群中記起歡笑的感覺。他回了一趟家,從各個角落里都能尋到他少年時期的蛛絲馬跡。接著,他又走了許多地方,幾乎把這個小鎮走遍了,而每到一處,都能勾起他些許的回憶,讓他從中品味出懷念的味道。 之前他并不是沒看過,而是沒能看進去。他也并不是記不起,而只是無法把那些記憶和自己連同起來。 他的雙腳一直被名為戰爭的鐐銬鎖住,在每日的行軍中愈加沉重,日日夜夜行走在橫尸遍野的腐爛大地上,每往前走一步,它的尖刺就扎得更深,它逐漸把他拖進更加暗無天日的泥潭里,掙扎只會令他陷得更深,于是他任由這枷鎖把自己禁錮住,最終全身都泥濘不堪。 而就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小鎮上,他竟感到他雙腳上的鐐銬好像稍稍放松了些,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盈了許多。 原來,在這枯骨腐朽的大地之外,還有這樣一片凈土在等著他。 黃昏的時候,上校做了決定。 他從小鎮撤了軍,破天荒的第一次,幾乎讓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隨后,他給一些人寄去一封同樣內容的信,這其中包括帝國的君主。信上只有他親筆寫的五個字“我還會回來”。戰場上不會有人沒聽過上校的名號,也不會有人不膽寒于它,這五個字足以讓其他覬覦小鎮的人立刻打消自己的想法。 撤軍是軟弱的行為,但沒人敢把這個形容詞安在那個上校的頭上,于是他們深思上校這么做的原因,他們對上校此后必定有更大的宏圖不疑有他。 雖然世人的猜測花樣百出,但上校本人必定不會告知其他人自己如此做的真正緣由。因為一切僅僅只不過是源于,他此前在他的副官身上所聞到的,柑橘的香氣。 他的確無法為他當時的心動找任何借口。 之后這芬芳的氣味幾乎是打開一切的切入口。 而如果讓他的副官知道柑橘的香氣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必定要后悔自己沒有早一點行動,他應該早一些把他多年來細水流長的努力通通堆積成一天之內的猛勁兒,以便讓愛情的滋味早早席卷他的上校,去他媽的硝煙和戰火。 但上校始終是那個上校,他歷經許多年成為了無感情的戰爭機器,那么想再次摧毀它,也必定不會容易。就好像他雖然放過了作為他出身地的小鎮,卻仍在打仗一樣。 副官咬牙切齒,面對這個執拗到無以復加的男人,他受夠了,這個猶如頑石一般的男人,他要離他遠遠的!但事實上,沒有一次他真的這么做,反而有好幾次他都被他的上校給先發制人地拋棄了。在副官知曉大膽行事反而可見奇效,想借沖動的名義再去做些什么事的時候,他被上校命令丟進了大海里。而在他這么做后,終于對新上任的毛手毛腳的助手感到忍無可忍而不耐煩地把他一腳踢出門之后,他終是把因落入大海而流落荒島的,他的前副官又給找了回來。而這種事情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副官也可謂是早已千錘百煉,他幾乎可以說是忍辱負重地走到了現在,倘若他是輕言放棄的人,他便不會仍站在上校的身邊。 好在,他等來的結局是好的。 *** 身穿軍服的男人站在一塊墓碑前。他體態穩健,他的頭發早已全白,卻絲毫不顯老態。 誰又能想到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將軍,曾經也是個沖動魯莽的紅毛小子。 而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重返這里。 他彎下腰,把手上的一束花放在面前的墓碑之上。 雖說這個男人曾揚言不希望自己死后的歸屬地是某個祥和小鎮的公墓里,但現實卻是如此。只是他的墓地并沒有雜草叢生,碑銘也并沒有被時間所腐蝕,反而由于時間的沉淀而越發光鮮和榮耀,甚至于,人們時常懷著景仰之情來到這里。 小鎮上的人民熱愛一切能讓他們覺得新奇的玩意兒,他們喜歡八卦,聽信傳言,他們不愛聊天氣或是家常,“據說…”才是他們常用的開頭詞。 而這個小鎮人民最愛向外人提起的,也是整個小鎮最具傳奇性的故事,便是他們和一名上校之間的恩怨情仇。 據說這名上校曾動用武力占領了小鎮,然而小鎮上的人民并沒有因此而屈服,人們歷經各種磨難,最終憑借著自身的英勇果敢讓這名上校撤軍,并迫使上校簽訂了停戰協議。 講述人越說越激動,把那段歲月描述得可謂是驚心動魄,聽講的孩子們無不瞪大雙眼,猶如親眼目睹了那段歷史一般,往日的一幕幕重現在眼前。 但小鎮和這名上校并不是敵人的關系,講述人接著道,這也是為什么他的事跡如此被后人所傳道,而他在小鎮的墓地被維護得如此之好的原因。 說起這名上校,他其實就是小鎮出生的人。他雖曾誤入歧途,一度與小鎮作對,但之后改過自新,在最后回歸了屬于他的這個小鎮。他不僅精通煉金術,還是一名占星學家,小鎮上沒有一人有他博學。不僅如此,在他歸來之后,興修鐵路,為小鎮引入先進的電力系統,甚至在政治和立法方面都很有一套,為小鎮的發展做出了卓絕的貢獻。小鎮從建立至今歷經的這數百年里沒有一人能做到像他一樣的豐功偉績,這也是為什么直至如今,仍有許多人前來瞻仰他的原因。 聽聞這樣傳奇的事跡后,一些熱血澎湃的孩子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崇拜之情,把這名上校作為了心中的榜樣,他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一樣厲害。 孩子們紛紛為上校的事跡驚嘆感慨,同時也不免注意到了緊挨著上校的另一塊墓碑。 “那又是誰的墓?”一個孩子伸著手臂問道,是什么人可以和上校這樣的傳奇人物葬在一起?直至死后仍是可以同他比肩而立? 講述人雙眼一亮,他就在等人問這個問題了。 他清了清嗓子,開講的手勢令孩子們豎起耳朵聆聽。 那便又是另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