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一夢千古/舊畫/離開
“這位病者非是先天體弱……這等脈象某曾在…見過……甚是毒辣,又及其隱蔽…尋常醫者只能看出是體弱不足………不覺間敗壞元氣?!?/br> 隱隱約約的聲音在高佑年耳側響起,他卻睜不開眼皮,魂魄好似離得軀干,整個人飄忽忽的眩暈,又似乎陷入深淵般無力掙扎?;秀遍g又聽到一聲沉穩的中年男人問詢:“請問先生,我這孫兒究竟中了何毒,可有解毒的法子?!?/br> 這句似乎聽得清楚不少,只是高佑年耳邊還是有鳴聲吵嚷,可是眼前光亮越甚,讓昏沉已久的他甚至覺得頗為刺目。 “應是一夢千古,下毒之人恐有顧忌,用的劑量輕微,你家小兒才能活到今日,不過他元氣大失,便是解了此毒……也難渡弱冠之年?!?/br> 那人話語中的憐憫和決絕反倒讓高佑年生出點不甘來,任誰聽到自己的死期都難以接受,而后他腦中翻涌著一個個人名,究竟是誰,他擋了誰的路,又是誰要害他,還是用這種法子。 他家中的基業是潑天富貴,幽深宮墻又鎖了那么多郁郁難平的閨怨女子。若他真的毫無心機,怕是早和那些一個個夭折的兄弟一樣,又重入輪回。只是沒想到自己原本已經認命的不足之體,卻從降世便是被人刻意毒害,若不是自己的外祖向父皇祈求,他又怎能離開那處吃人的宮闕。來到藥谷尋訪名醫。 其實要得也不過是一句實言。太醫院那群早已摒棄醫者良知而茍言存活的酒囊飯袋,又怎敢說出皇長子是為人毒害且此毒他們無能可解。 高佑年躺在龍榻上,渾渾噩噩記起他在藥谷時,用治療間隙,翻看那些他不懂的醫書雜記單方。藥谷谷主那時還是位和藹可親的老者,人人都喚他張先生。 他刻意顯露天賦與人前,張先生原以為他在胡亂翻動,直到他合攏書冊,將那本不薄的小記背的一字不差。便認真問張先生可否留在藥谷隨他學醫。 哪怕注定天壽不久,他也不想就這般渾渾噩噩死了。那時他只和撿到凌棣之差不多歲數。一晃數年。高佑年看著眼前的凌棣之。 燒造琉璃的法子從海外而來后,玻璃價格便一落千丈,原本澄澈透明的琉璃萬金難求,如今也不過是作為尋常使用。 夕陽將落,暖黃色的余光從玻璃窗外透入寢殿之中,投射到少年人身上,他皮膚好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滑膩,可是他的五官哪怕表情溫柔,也透出一種肆意昂揚的美艷,仿佛將要來臨的黑暗,也無法壓制他的光輝。尤其是他那雙微微含霧的桃花眼,盛滿了瀲滟情意。真摯又半露悲切。 盡管他因容貌為人詬病,但私下誰能頂得住這般美人表露的愛意。高佑年淡淡笑道:“我無事…你也該習以為常了?!?/br> 他常會失神昏迷,是因平日用的湯藥丹藥都減了藥力,他精神便愈發不濟,好在還有凌棣之常??醋o,只是這也不代表他大限將之,而是為了延得幾分壽數,不至耗盡。 這也是高佑安的生前的算計,高佑年想活,便不能分出精力去把持朝政,等高延容成婚后,差不多他剛到油盡燈枯時,高延容就可直接繼位,接掌大權,也免了主幼臣強的禍患,哪怕高佑年只是替他躺在乾元宮,關鍵時刻,也能掐滅些某些人不該有的野心。 凌棣之不答,卻垂落頭顱,湊進高佑年的臉,眼中卻難掩黯淡,似乎要把人記在心間。高佑年吃力的抬起手,放在他頭頂輕撫一下,從凌棣之幼年,他就喜歡用這種法子表示親昵。 “該走了……奴奴兒,其實早就不該喊你奴奴了。朕的棣之既然長大了,也該自己去走走看看?!?/br> “不走?!绷栝χ闹讣?,高佑年冰涼涼的指尖隱帶透明,凌棣之攥起來更似握了一塊冰般寒涼:“義父你答應過我,會一直留我在身邊的?!?/br> “有人說朕…咳……說朕越喜愛什么,便越要毀了什么?!备哂幽晏羝鹨荒ㄌ撊醯男σ?,卻說起來與之不想干的話:“她說的很對,我的確生性孤戾,若是有人要奪我的東西,留不住,倒不若親手毀了,也總比拱手與人來的痛快?!?/br> “當年我能治你的病,清虛宮那群道人也可以…不過是尋常發熱而而,控制著讓人傻,又不傻的徹底,反倒麻煩的很。還得留一線生機。以免有一日,我會心生悔意?!?/br> “棣之,你和你娘生的太過相似了,你記不得,那我告訴你。她是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你有那樣的娘親是你的福氣,可她本該留在宮中陪我一世的,哪怕是做我父皇的妃子。只要我能看得著她,看得著這個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都不至于走到今日?!?/br> “哪有什么天賜的緣分,讓我撿到你,救了你,還能待你如己出般的照拂。這皆是因你的母親。若是我年紀再大上三五歲。說不得你就是我嫡親的兒子……” “我隔了數年才能去尋她的蹤跡,她怎能嫁給那樣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只是一個尋常千戶,在軍中刀頭舔血才能混些出路。粗魯莽撞,除了不納妾外幾乎一無是處。甚至連你,他把你也教的蠻橫起來,那日花燈節上見你,你吵鬧踢打著仆人,非要燈會上猜燈謎的魁首花燈,好似一切都該順著你的心意。得不到便要鬧,還要鬧的天翻地覆?!?/br> “明明你張了和你娘相似的臉,不該和你娘親一樣溫柔嗎?你娘親寵愛你,父親舍不得管教你,那便我來試一試。棣之……如今很好,如今的你,才討人喜歡?!?/br> 凌棣之的臉色,從高佑年說起她本該入宮為我父皇妃子時,就逐漸慘白起來,到高佑年說完,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他張嘴牙齒都在打顫,眼神中已經收了悲傷而是化為錯愕震驚痛苦…,甚至松開了握住高佑年的手,他臉上僵硬癡呆的神情,是高佑年久違的表情,像他腦中淤血未清,癡癡傻傻一般。 凌棣之發出的聲音也結結巴巴,抖顫道:“不,不可能……” “義父,你只是想騙我走。把我趕離京都是不是。因為我只會闖禍,甚至誤殺了榮—” “不是?!备哂幽昴抗庀?,好似沒有絲毫感情般,冷然道:“我對你的所有容忍,皆是因為你母親而起。否則,我當初會令你稱我為兄長,而非……義父。騙你,你何須我我來欺騙?!?/br> “我只是厭了……你終究不是雪jiejie?!?/br> 凌棣之簡直不知所措,本就不太聰慧的頭腦更是陷入空白,在自己心上人直白的表達出對他生母窺覷之后。甚至高佑年還是導致他喪父喪母的元兇。更何況他認賊作父般隨侍高佑年多年。 但是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與凌太皇太后向他述說過的真相竟然重疊。高佑年也的確沒有欺騙他的理由,他太好騙了,高佑年說的每一句話都被他奉為圭照,若真的要騙他也無需說出這些秘聞。只需把他隨意打發。 “慈寧宮也會給你一個解釋,畢竟,她也對你娘問心有愧?!?/br> 凌棣之在慈寧宮中得到一張半舊不新古畫,他展開后便依稀明白些許真相,想起高佑年帶他去見老國公的用意,只是老國公已經年過八旬。眼眸昏花,未能辨認明白。只是因高佑年有意和凌家修補感情。凌家才將藥材送上。 畫中少女憐愛著撫摸懷中的貓兒,因畫者的精心更是能從她唇角挑動的笑容里看出十分的溫柔。她和凌棣之區別最大的便是那雙幽綠的眼瞳。 凌太皇太后看他咬著嘴唇,咬的唇上滲出血痕,人仿佛搖搖欲墜,仿佛回到那個酷熱的夏夜,凌瑤雪跪在她身前,抱著她的裙擺,少女哭的哀泣不已,精致的五官都糾結扭曲,沒有任何體面:“只要能救我父親,我什么都能答應,jiejie,我入宮陛下會不會對我父親開恩,聽說他已經受了刑——我只要他能活下來?!?/br> 她從五六歲入宮,當年已有十四,正是含苞待放,婷婷裊裊的風情初現,凌太皇太后才猛然發現自己的堂妹,淚流滿面也楚楚動人。她已經不是一個全然無知的單純女童,而是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少女。這是她的疏忽。 無論凌瑤雪心中是為了貪慕天家富貴,還是為了留她父親活命,這都是不可能的,凌太皇太后已經收到凌三爺獄中自盡的消息,只是沒有告知這個少女。 她想著仁宗多情的眼眸,后宮之亂皆是因仁宗的溫柔與多情,他對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視同仁的體貼,看誰都似深情無限,總讓人生出不該有的錯覺,這個萬人之上的男人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失寵才懂什么叫云端墜地。 當時是凌貴妃的她直接扇在凌瑤雪如花瓣般精致漂亮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落下前是凌瑤雪那聲呢喃的爭辯:“陛下他對我有情……” 嫉妒,憤怒,羞惱,痛恨,無奈……她沒有教導好這個堂妹,也是照顧的太好,以至于凌瑤雪久居宮帷,也沒有看出這是怎樣一處臟污的煉獄。而且還這樣的愚蠢。原以為把她送回西寧府,那處凌家一手遮天所在,她嫁給那個家族都堪比公主下降。卻還是逃不過芳華早逝。 關鍵是高佑年的引誘,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笑吟吟的就撬動了凌瑤雪的心思。他向來對凌瑤雪倒比她這個母妃還要親密。又怎會讓一個母親不會生出嫉妒和惱怒。無論對高佑年還是凌瑤雪。她的兒子和meimei對她的背叛。比一記真實的耳光,更令她羞辱。 凌太皇太后游離的思緒回籠時,凌棣之已經收了畫,他表情木木呆呆,沖著凌太皇太后跪地行禮后,便直接踏步離開。并一言不發。 離開這慈寧宮,離開這座囚籠般的宮闕禁城。到離開這處處繁華勝極的京都。 打馬西行,是無邊遼闊,亦是無邊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