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就算自食苦果我一直甘之如飴
以高佑年的心智,自是知道凌瑤雪邁出那一步是必然失敗,凌家已經有一個掌管六宮的貴妃,還誕下仁宗不多子嗣里的兩位皇子。正是鮮花著錦時,無需浪費一個凌家女到后宮之中,反而會令凌家多個獻女邀寵惡名。凌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忍,忍得陛下又露出搖擺不定的軟弱,自然會在愧疚下予以補償——凌三是被逼供而死。 可他在凌瑤雪被送出宮中時難過的真真切切。還發熱病上一場。但他傷心中還帶著惶惶不安后終于得個結果的快意,那快感是如此強烈,無論這果子是苦是甜。雖然代價是毀了凌瑤雪的一生。不然她可以留在京都嫁到高門大族。凌家女向來不缺人求取。 高佑年冷眼自觀自己所為也覺齒寒。好在他的確撒了謊,真相就是那般巧合,凌棣之是在凌瑤雪死后被他撿回來的,巧合的可以拿來做話本子里的故事??闪栝χ驳牡拇_確被他毀的徹底。 這種是精神上的摧殘,從幼小時無微不至的關愛,到后來情欲為絲縷,最重不過那個孩子,兩人心間的至痛。他把凌棣之馴養成了一條離不開他的狗以后,又把他丟在了狼群里。還在丟出前,毀了那個少年對他的一切期待。用最殘忍的事實,敲斷了凌棣之的理智。 入京之后,高佑年親眼看著凌棣之含帶蓬勃朝氣的眼眸,是如何從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變成一湖昏沉的死水。這是從喚醒凌棣之神志時,就注定的結局。 他望著窗外逐漸凋零的落葉,已經起了寒風。那風中一抹殘葉飄飄蕩蕩,也不知落到何方。這個尊榮滿身的帝王竟緩緩吐出一口嘆息。 凌棣之隨大軍一路西行,到了西寧府交差,下榻凌家安排的別院時,他恍惚的思緒方有些離開高佑年的真切。這些時日,他飄飄乎的如在夢中。思緒總是難以集中的游離。哪怕騎在馬上,也渾噩著漫不經心。 直到他踏入據說是當年父母的故居內,心間那點些微的沉悶立刻席卷為刺骨的至痛。那種痛壓抑的令他無法喘息。見到臥房內供奉的兩塊排位時,他幾乎是踉蹌的走到供桌前跪倒。 鋪天蓋地般的悲哀如海水般把他淹沒,凌棣之幾乎瞬時便淚流滿面,痛徹心扉痛入骨髓,哪怕父母的影子在他記憶中早已模糊,他得到的是親切的關愛還是嚴厲的管教都無法推斷。就像那床軟云錦上的大片血污。他還沒有對未來生出期待,就已全然絕望。 高佑年的話或真或假已不重要,他已經被流放到邊陲失去最后一份牽掛??尚Φ氖?,他竟無法對高佑年生出任何恨意。 反復掙扎的思緒里,總有人咆哮,你應怨他恨他,隨軍而行時,他看著那些嬉笑怒罵的凌家子弟。明白這本該是他應有的人生。但是他閉目便是高佑年壓抑的呻吟,悲戚的淚光,還有濃郁的血腥氣。他欠高佑年的無法償還,原來的果債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是他時至今日方才明白,他是無法恨高佑年的,無論真相是如何殘忍,他不能對高佑年他的義父升起哪怕一絲惡意。從一開始……他對高佑年動情的初始,他便被高佑年扣在手心揉捏。還未博弈,便已敗的丟盔棄甲。 義父,陛下,表兄……每一個身份橫跨兩人其中,都是天塹之別。只是高佑年從未在乎,凌棣之能浮現的是他微笑時的模樣。帶著成竹在胸的從容和理直氣壯。好似永遠不會出任何差錯的氣定神閑。輕而易舉便能令他神魂顛倒。 “奴奴兒……你不能懂,也不會懂。那就不要干蠢事?!陛p飄飄的語氣還含帶溫柔,高佑年撫摸著他的頭頂,主動湊近和他呼吸交纏,無形的曖昧在兩人間繚繞:“義父不會害你,只會喜歡你……最喜歡你?!?/br> 這份承諾又可是真,又可是假。他卻不信高佑年待他全是對玩物的欺騙。但是事實是,凌棣之已經一無所有的被放逐,從他離開京都,便知此生可能再無回程。 高佑年沒有等來凌棣之離開慈寧宮后再折返向他質問。自然也沒有得到凌棣之傷心欲絕的懇求或是表露失望的痛恨。在離京之前,凌棣之都是沉默無言的未再踏入宮中。而他匆忙遠去后。高佑年便移居長寧宮。徹底不再過問朝政。 新的殿宇比原本的宮室更為清幽,裝飾少了皇族的富麗,而似道觀般清逸空曠。風吹拂廊道中懸掛的層層帷幕,更添些許清冷飄忽。 但高佑年用來煉丹之處,爐火卻常年不息。清虛宮的道士被征調數人,藥谷的醫者也常駐其中,原本還有臣子上折子哭訴詬病。但京都時疫時,這些被人唾罵妖道庸醫的醫者,卻延醫施藥,救回不少性命。從此常在長寧宮的道長醫者便多了層說不出的體面。 凌棣之能聽到的只有這些只言片語。還是凌承望來時,才會對他提起一二。畢竟凌國公府只有他才多留京都。cao持凌家庶物。也有資格參加宮宴。偶然會被召入長寧宮。在陛下有心關切西北異動時。 凌承望心知肚明,西北的局勢自有太皇太后和那群閣老發愁,這個菩薩性子的陛下,想知道的怕是只有凌棣之的消息。他心間也不是不感激高佑年的退讓,否則朝中不可能如眼下般風平浪靜。必然要生出無數波瀾。眼見新政施行愈見其成,元平盛世比先帝的元佑中興還要來的更為富足。史書上高佑年的聲名也不會難堪。他和凌太皇太后也算互相成就。雖然這對母子關系是人盡皆知的惡劣。 而凌棣之只能在高佑年的盛世里,留一筆陰暗的影。側身佞幸之中。 西北的風霜酷烈,卻沒有磨掉凌棣之的華光,反倒令他如美玉雕琢般,逐漸多了些說不出的韻味,原來他好似尊美艷絕倫的器物,透著華貴精致。但這種美麗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郁氣,就顯得低沉晦暗??纱竽菰锏挠L縱馬,似乎吹散了他那股陰柔的媚氣,眉宇間更是多了些昂揚的堅毅。那一絲英氣,將完全依附于他人的懦弱,驅散為凜然的堅毅。他如今顯示出的從內而外的氣度,已是脫胎換骨般。更令人難以直視這種絕麗。 “吳家的九娘子母親有意替你求娶。她相貌婉約,舉止有據。且和你年歲相當,只是因守孝,才耽擱些年歲……也愿長留西寧府中。你嫂嫂也覺她是極好的性子……”說罷一些無關緊要之事,凌承望果然又將話繞到凌棣之成親一事。那位吳家九娘子在其父調入京都前見過凌棣之一面,便情根深種。 凌棣之過繼時便是嗣子。而凌家三房已經無人,哪怕顧忌著今上心思。毅國公也有意為凌棣之安排親事。老國公四年前便去世,承爵的自是凌太皇太后的父親,畢竟是大房長子,還有天下間尊榮最盛的女兒,他心間也對慘死的三弟不乏傷懷愧疚。自然有心三房香火。 凌棣之眸光微暗,只能低聲道:“不必如此,我知曉長輩慈心。只是兄長能否留意替小弟留意一下族中孤幼……不略男女。是我無意耽誤人家女兒…” “你可是顧忌那位…”兩人正騎馬緩行,四周開闊,唯有野草隨風,連侍衛也只是遠遠綴行?!氨菹乱呀浕杳詳等?。太皇太后正威逼藥谷尋覓千江雪。但宮內的消息,怕是難有回天之力……” “太皇太后也有意成全你與吳家娘子,畢竟,你已是凌家的承則。而非……” 凌棣之卻在一瞬間如墜深淵,身側的一切都變得扭曲朦朧,連凌承望的聲音都無法聽清,腦中回蕩的只有那句“怕是難以回天……” 他突然駕馬急奔,連身后的凌承望都顧忌不得,這匹好馬雖比不得傳說中的神馬也是不差的寶駒,是凌家一位兄長贈的禮物。凌家家風清正,少了嫡庶的恩怨,兄弟間自是和睦,他受了不少照拂。 但馬蹄飛奔,踏到官道上一路疾馳,還未途經第一座沿路城池,凌棣之便自己勒馬停步。 追來的凌承望與他返途相會,來時一路急奔,歸去凌棣之卻和身下坐騎一樣頹唐,凌承望像個十足的體貼兄長,哪怕他京都過慣了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生活,也沒有抱怨一分辛苦。 兩人彼此間默默無言,緩緩借月色而行,等到凌棣之主動開口時,他嗓音竟帶上幾分沙?。骸靶珠L可是覺得我…我辜負了國公所望……” 那一刻凌承望覺得京都內曾有的甚囂塵上的香艷流言,那些關于帝王和臣子間見色起意以色侍人的笑談都不堪入耳起來。 月色下凌棣之那張絕艷的臉仿佛非是凡塵所有,可他臉上的淚水,卻包涵了無盡的苦澀,沉重…這些凡人才能體悟的哀痛,凌承望在那一刻懂的了他這位看似呆愣懵懂的堂弟。他心間壓抑許久的悲哀和無望。原竟是出自真心…… “其實我早飲了絕嗣湯?!绷栝χ男蜏I,在月色下朦朧的有些飄忽,以至于他那抹自嘲的笑,倒比眼淚,更令人覺得痛苦:“陛下并不知曉此事,也絕不會同意此事?!?/br> “就算自食其果,我其實一直……甘之如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