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允再見到母親，已經是幾個月后。

    他還在灶臺前忙活，母親就穿著時髦的大衣，走進了門。他聽到響動，探頭一看，就瞧見了越發美艷的母親，和她微微鼓起的小腹。

    “mama……？”

    方祎看著他，沒有因油煙而擺出厭惡表情，反而還難得一笑：“你弄完出來，我去客廳等你?！彼龘嶂亲?，離開了灶臺。

    方允注意到，她穿了平底鞋。

    是為了肚子里的新生命。

    她要有其他小孩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讓他有些失落。他明明早就對這位母親失去了信心，不再抱有期望，可當她大著肚子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那點被埋藏在深底，卑微的，渴求被關愛的小心思，又重新冒了出來，但還沒來得及出頭，又被狠狠地踐踏回去。

    他從未接觸過親情，也沒受到過母愛的滋潤，而且，那個之后會誕生的小生命，還會與自己搶奪寵愛，那份微乎其微的關注，就更不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可是當方允端著菜盤子出了廚房時，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母親仍對自己柔和微笑時，那顆早已經沉寂的心，又不可控制地躍動起來。

    他從未見過母親這樣溫柔地笑，甚至是可以說，她很少笑，在印象中，自己能見到的，都是她在對嫖客諂媚地笑。

    所以當這個笑容出現時，方允突然有了種錯覺，她肯認自己了。

    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雙眼里，不再充滿厭惡與排斥，有的是無盡的柔光。

    不過，這份短暫的驚喜轉瞬即逝，方允被母親晾得太久了，他只把那個笑容印在了腦海里，便一聲不吭地坐在了母親對面，沉默地開始用飯。

    “吃完飯收拾收拾東西，舊衣服就別帶了，等過去后我重新給你買，那邊也什么都不缺，都給你準備好了，你把一些重要的帶上就行?！?/br>
    方允一頓，抬頭看了母親一眼，發現她的笑容仍沒褪去，不禁愣住，筷子夾住的菜落回了盤子里。

    他在對方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錯愕表情。

    母親的眼里，終于能印出自己的影子了。

    “愣什么，快點吃呀。等會就帶你去你楊叔叔家，他三個月前來這里坐過一會兒，你們見過面的?！狈降t笑容得體，與先前的行為舉止判若兩人。

    仿佛真的從一個虛榮的物質女人，變成了得體的豪門太太。

    把方允驚得說不出話。

    掩在碎發下的眼睛鼓得圓溜溜的，黑的如曜石般閃著光芒，他嘴唇抖了許久，才喏喏道：“他、他不介意我么？”

    “介意什么？”她并不是很在意。

    如果方允以前問到這個問題，她一定會大發雷霆，怨恨這個兒子給自己拖了后腿，怨恨那個不肯負責的闊綽男人，可倘若有一天，她攀附上的對象不介意這個孩子的身世，不會把他當做一個累贅，愿意把他當做親生兒子來寵愛。

    那她也愿意接納，給出自己從未施舍過的愛。

    方祎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眼神柔和：“愛屋及烏，他也挺喜歡你的，想把你當做親生兒子?！?/br>
    方允一愣，“愛屋及烏”，恐怕箭頭反了。

    他沉默了會兒，盯著母親柔和地微笑，不愿眨眼……最終下了決定。

    “好?！?/br>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在想什么，不過既然母親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他也應該不會再糾纏自己。

    而且，他還想，再多被關愛一點。

    圓了成為富太太美夢的母親，究竟愿意接納自己，疼愛自己，到哪一步呢？

    方允跟著母親搬到了一間大別墅里，眼前的繁紋瓷磚砌成的墻壁讓他的內心激蕩，久久不能平靜。豪華地裝修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住的破爛房屋，自卑感油然而生。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就是這么顯而易見。

    他有些懂母親了，為什么寧愿厚著臉皮去賣身，也要貪慕虛榮爬上有錢人的床。

    錢能帶來的快樂，是窮孩子無法想象的。

    他只知道，如果能住進這樣的大房子里，那他每天放學，都可以用錢買甜點了。而不是承受著老板娘油膩的視線，等她摸夠了自己的手，再換來兩塊小蛋糕。

    方允在諾大的別墅里繞了好幾圈，打開了每一扇房間的門，每一次都讓他開眼界，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充斥了胸膛，讓他覺得身體沉重不堪，卻又仿佛飄上了半空。

    他這個可憐孩子，居然也有機會住進這么豪華的房子。

    他入住的第一個晚上，男人就回來了。三人坐在餐桌上，仿佛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用飯。

    但背地里的暗潮洶涌，卻讓其中兩人都心照不宣。

    他原先覺得母親都懷孕了，這個男人起碼會付出一點真心，可當他感受到了熟悉的視線再次若有若無的粘在自己身上，便覺得自己的猜想是對的。

    這個男人的目標，還是自己。

    可他不打算理會，也沒有能力干預。母親還沉浸在自己嫁入豪門的美夢里，他根本無法喚醒。

    而且……

    母親真的變好了，對他也溫柔了起來。不知道是要在那個男人面前扮演好母親的原因，還是肚子里多了個小生命的原因，她的母性終于被喚醒了，在對待自己時，她變得足夠體貼，會為他下廚，為他置辦新衣，會問他作業情況，會催促他睡覺……

    所以，他決定自私一回。

    他不打算戳破母親的美夢，他想要做個惡人。無辜地沉浸在暖色的母愛里，補足不幸的過去與親情的缺失。

    這一個月來，與母親互動的場景，都只在他的夢里出現過。

    因為這份親情，過分早熟的方允，也多了幾分孩子氣，開始跟尋常小孩一樣，跟自己的母親撒嬌。

    他會戴著聽診器，跪在地上，將耳朵貼在母親的肚皮上，聽著里面微弱的心跳聲，然后笑得很孩子氣，固執地跟mama講：“里面一定是個meimei！我要做哥哥了！”

    即使現在還判斷不出性別，可他還是覺得自己即將有個meimei，并且為這個消息而高興，做了很多當哥哥的準備！

    這段時間是他活到現在，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可是，這樣美好的場景終究是泡沫，很快渙散在空氣中。

    他無意進了男人的畫室，然后看見了畫板上還未完成的一幅畫作——裸體的少年。

    雖然少年的臉還沒被畫出來，但方允能確定，畫上的少年，就是自己！

    這個變態的男人，在意yin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