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的時候，周效明作為班長，是需要幫忙布置教室安排座位的。

    他見過除了戚軒以外，班級里所有同學的家長，印象深一點的有蔣小江的母親、陳曦的母親、還有幾個在他生活以外的同學的家長，蔣小江mama嚴厲，但是對他很友善，陳曦mama溫柔，但是對誰都傲慢，他們各有各的不同之處，各有各不可語人的經歷，他們的臉上有如意或不如意留下的印記，有明顯或不明顯的歲月傷痕，周效明只看在眼里，他還年輕，沒有兔死狐悲的哀傷。

    戚軒家里人是最后到場的，周效明站在門口，看著等在門外的人，明知故問道：“是戚軒家長嗎？”

    對方是一名中年人，穿得很正式，西裝應當是量身定做的，腰和腿的位置都異常合適。他長得和戚軒有幾分像，只不過要更加年邁，更加疲憊，當然，這些都不足以讓周效明判斷他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全班同學的家長都到齊了，只剩下這一位。

    對方說：“是的，我是戚軒的父親?！?/br>
    他稱自己為“父親”，在聽了滿耳朵“爸爸”、“mama”的周效明看來，有點不同尋常。好像平時大家去食堂吃飯都穿著便服，突然出現一名西裝革履的學生一樣。

    “嗯……”周效明低頭在戚軒的名字旁邊打了個鉤，然后告訴對方，“戚軒的座位在那里?！?/br>
    全班就那個兩個位置是空的，一個是他的，另一個是戚軒的。周效明跟著戚父一起走過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見時間到了，發下成績單，打開PPT，開始做這次成績的總結。

    老師說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比如什么平均分啦，高考在即，千萬要認真學習啦，家長平時要多加注意啦，早戀的動向要即使和老師溝通啦……有些家長已經偷偷打哈欠刷手機了，周效明偏頭看了看戚軒的父親，他一臉嚴肅，眉頭自然隆起，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看他的樣子，周曉明差點以為面前的成績單上寫的不是成績，而是企業投資計劃報告了。

    周效明轉轉筆，心里有點詫異。

    看他爸爸的樣子，并非對戚軒毫不關心。

    班主任的講話結束后，接下來是各科老師發言。通知老師這活兒還得周效明去干，老師叫班長去請各科老師過來，周效明便起身走出去了。等他回來后，戚父正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戳手機屏幕，回復消息，見他回來，忽然抬頭向他微笑。

    “小同學你好，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說話很客氣，笑容很溫和，周效明眨眨眼睛，回答了。

    “周效明?！?/br>
    戚父聞言一愣，視線轉回成績單上，看了一眼第一名的名字，有些了然道：“原來你就是周同學??！”

    對方雖然能夠在互聯網上留下痕跡，但接觸起來卻好像沒什么架子，他微笑起來，眼角的細紋也跟著皺起來：“我聽張叔說過你，戚軒的成績，要多多感謝你的幫忙了?！?/br>
    他叫自己家的兒子全名，也太生分了一點。不過自己也只聽過蔣小江mama叫蔣小江，說不定其他家長都是叫全名的。周效明邊想，邊推拒道：“應該的?！?/br>
    “家長會開完之后，不知道你有沒有什么別的事呢？叔叔想請你吃頓飯，表示一下感謝?！?/br>
    周效明仍然推拒道：“不必了，您太客氣了?！?/br>
    “別客氣，其實，還有一些和戚軒相關的事，想和你商量一下?！?/br>
    他這么一說，周效明倒不好拒絕了，而且戚父說話確實客氣。周效明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好吧?！?/br>
    接下來戚父沒再試圖和周效明搭話，周效明不知道他想和自己商量什么，但鬼使神差間，他產生了些預感，總覺得接下來的話不能讓戚軒知道，于是收回了想要給戚軒發短信的手。這一上午的家長會開得心神不寧的。幸好戚軒父親全神貫注聽講，沒時間觀察他的狀態，周效明把自己和戚軒發生過的事在腦子里轉了幾個圈，覺得對方找他無非是有關于學習的事，或者運氣差點，是戚軒出柜的事。

    他早告訴戚軒稍微冷靜一下，他就是不聽。

    周效明咬起指甲，嘆了口氣，畢竟戚軒的性格就是那樣的，幸好他早有準備。

    等到家長會結束后，周效明就胸有成竹地跟著戚父走。他設想了戚父可能會說的每一句話，也想好了應該怎么應答。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一個還在上學的孩子，和一個事業有成，人到中年的企業老板，消息來源實在太不對等。周效明掐著兜里的手機，想了半天，還是沒給戚軒發短信，真沒必要，法治社會，戚父不可能對他怎么樣的。

    司機帶他們找到了戚父早已預訂好的飯店，兩人進了包廂，分別坐下，服務生很快魚貫而入，上了早已預定好的菜品。

    戚父這時才緩緩開口，道：“周同學，不知道你認不認識黃茂這個人呢？”

    周效明心里一沉。

    他拿起筷子的手放了回去，說：“不認識?！?/br>
    不認識才怪。

    黃茂是那天找他們麻煩的小混混，后來戚軒才承認，是他自己設計的局。周效明雖然知道始作俑者是戚軒，但是對黃茂也絲毫提不起好感，甚至找人整了他一番。

    他不但認識黃茂，還認識黃茂的家長。每次家長會都是黃茂爺爺去開的，周效明在走廊里見過他的爺爺，身形矮小，佝僂著腰，一步一步走上臺階，再走進象征著他孫子的未來的教室。雖然大家不清楚黃茂爺爺具體的職業，但從他臟兮兮的衣服，躲閃的眼神，直不起來的腰，也能差不多了解到他家里的情況。

    戚父還在若無其事的描述：“……他和你們年紀差不多大，以前和戚軒關系還不錯，聽說家里不太好，前一陣子不知道怎么了，家里好像出了很多事，都找到我們家來求戚軒了?！?/br>
    很難說他家里的事和自己沒關系。周效明心想。

    他后背上的冷汗一下子流下來了，聲音卻仍然保持穩定，帶著一絲適當的疑惑，道：“我對他真的沒什么印象，他家里怎么了？”

    戚父說：“他就是那天找你和戚軒麻煩的那個同學，前兩天被抓進拘留所了，他家里只有一個爺爺，聽見黃茂的事之后，一下子病倒了，黃茂就因為他爺爺的醫藥費問題來找戚軒的?！?/br>
    “哦，是他啊，”周效明說，“那戚軒給了嗎？”

    “……給了?！?/br>
    “給了多少？”

    “黃茂一分錢都沒有，他就把除醫保報銷之外的都給了，有幾萬吧?！?/br>
    周效明的筷子又停頓了一瞬。

    就算是對戚軒來說，這錢也不少了，他能給黃茂這么多，說明對方在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沒有位置的。

    如果讓戚軒追查下去，說不定最后能夠找到自己頭上。不，說不定，現在戚父已經找到自己頭上了。

    到這種關頭，周效明反而冷靜下來了，繼續吃了一口菜，回答道：“嗯?！?/br>
    他相信監護人留下的人，想必戚父只是對此有所察覺，但是沒有確鑿證據。

    他不說話，戚父也跟著停頓了一下，周效明的反應著實出乎他意料。

    但這點不同無關痛癢，戚父又說：“小周同學，你怎么看？”

    周效明說：“黃茂不是我們班的，我可以找他們班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為他做一個募捐?！?/br>
    他在打太極，戚父想。周效明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應對，他坐直腰，身體微微前傾，姿態認真多了，說道：“聽說那次是你保護了戚軒？”

    當時的監控還在，這誰都能查到，周效明實話實說道：“不是，戚軒為了保護我才受傷住院的?！?/br>
    戚父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周效明，突兀地開啟了另一個話題：“小周同學，你們年輕人現在對男人喜歡男人怎么看？”

    周效明驀地抬起雙眼。

    放在周效明口袋里的手機一直亮著，上面顯示了十幾個未接來電。

    戚軒站在周效明家門口等他，昨天約好繼續補課之后，他很是認真地準備了一番，精心打理了頭發，找出自己最喜歡的搭配，背著書包來到周效明家。他上次離開又忘記拿上鑰匙了，本以為家長會結束之后，周效明很快就能出來，但戚軒等了半天，打了無數個電話，也沒見到人影。

    今天是家長會……他和周效明坐在同桌……

    戚軒心里掠過不好的預感。

    他趕緊給張叔打電話，對方很快就接起來：“喂？少爺？”

    “張叔，”戚軒的心跳得很快，“今天家長會，是誰——有人去嗎？”

    張叔聽了，在那邊笑呵呵道：“有！戚先生昨天就問過我了，今天是他特意請假去的！”

    是爸爸！

    戚軒的預感成真了。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忘了自己是怎么應付張叔，怎么掛了電話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給戚父的司機打電話，問明情況了，現在正坐在出租車上，往飯店趕去。

    戚父的司機對自家上司的兒子并無防備，幾句話就告訴了他，戚軒趕到的時候，正好聽見周效明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對此并沒有什么看法，因為我現在正和戚軒在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