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橘藥

    洪益去往升天府，王祺也十分擔心，既擔心疫情，也擔心洪益的安全。

    洪益這一次過去那里，帶了兩名助手，都是跟隨他學習已久的人，不僅協助醫療，而且也進行記錄，這一次大瘟疫采取的措施，申春根建議記錄下來，如果洪益有特別的方法應對，今后便可以采用類似程序。洪益還真的是識字的，一手很漂亮的假名日本字，也能寫一些漢字，然而若是連綴成整篇的漢文，他便力所難及，因此洪益雖然會做日志，然而一份漢字的記錄也非常重要，助手除了協助治療，還要負責記錄，王祺還特意與他們說，如果洪益發生了問題，要盡快寫信來說明。

    從七月到十月，升天府不時便會有信來，說疫情已經不再蔓延，派過去的洪醫官說，是霍亂，給病人補充了糖鹽水分，衣服餐具煮沸消毒，嘔吐物及糞便集中在一起，加入石灰粉之后，遠離水源挖坑深埋，尸體全部焚燒，病人也隔離起來，因此疫情很快便控制住，沒有繼續擴散，現在正在做的，是病人的休養康復，如果可以，請開京調配一些橘子過去。

    王祺于是迅速調撥了耽羅貢品的柑橘去升天府。

    于是京都便有人議論紛紛：

    “這瘟疫的治療真的是特別，居然要用到橘子??！”

    “說是要將橘子榨成汁給病人飲用，這樣甘甜的藥物，感染一次瘟疫也還是很值得的啊，那些窮苦的人，平日里哪有機會吃到這樣的貢橘呢？”

    “哈哈哈哈，不會是醫官自己想要吃吧？”

    樸承基走在街上，聽到這樣的議論，雖然面上沒有表情，心頭卻漸漸堅硬，是那些敵對的人，看到柳生控制住了霍亂，并且死亡人數比歷史記錄大幅度下降，心中嫉恨，編造出這樣的流言，在市井之中傳播。

    雖然不懂醫學，然而樸承基知道，柳生真輝這樣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自己在殿下那里也看到了孫醫師寫來的報告，說是病人因為嘔吐腹瀉，導致身體里缺少一種元素，叫做“卡里烏姆”，而柑橘里便含有較多的這種物質，因此才寫信來請求柑橘支援，并不是借此瘟疫災禍的時候，醫生自己要發一筆財。

    那一次進宮，與殿下談論了京都的防守之后，洪麟送了自己出來，路上兩人談起這件事，洪麟也十分惱怒：“國家已經困窘到了這樣的程度，還要這樣不分輕重，只知攻擊，并不在意高麗的危亡，平民的生命?！?/br>
    當時自己簡單地說了一句：“他們一向是這樣?！?/br>
    說是為了高麗，其實都只是為了自身的財富與權力，所謂國家興亡，民眾福祉，都不過是用來爭奪利益的借口而已。

    雖然是如此，自己卻也要考慮樸家，樸承基并不是腦中只有熱血理想的少年人，他要為自己的家族考慮，也要拓展自身的前途，然而無論如何，樸承基不想掘高麗的根基。

    十月下旬，洪益終于回到了開京，洪麟回到家中，看到洪益，比之前瘦了一些，洪益也感染了霍亂，好在是輕度癥狀，幾天之后便消除了，雖然是事后回憶，也讓人感覺忐忑，這樣的幸運不是必然的，也有可能一病不起。

    洪益還帶回來厚厚的一疊手稿，上面多是日本文字，洪麟看著那如同圖畫一般的假名，說道：“好像簡化了的漢字草書?！?/br>
    這個時候洪麟忽然發現，雖然痛恨倭寇，然而日本國有一點確實是高麗不能相比的，那就是日本有自己的文字，縱然是參照了漢字，終究是形成了自己的系統，可是高麗便不是如此，高麗雖然有自己的語言，但是文字卻全是使用漢字，官方文件通告是如此，詩歌文學是如此，就連盤碗銅鏡上燒制鐫刻的文字，也是如此，或者是簡短的表示年份或者祝福的短語，或者是一首抒情言志的漢詩。

    對于這些事，從前本來也不覺得有什么，畢竟從自己幼小的時候便是如此，已經非常熟悉自然了，然而看到了洪益的日文筆記，洪麟忽然便想到，高麗的文字在哪里？中原歷來是上國，無論是漢人還是蒙古人，都當然會有自己的文字，可是即使孤島東瀛，也是有文字的啊，那么高麗呢？

    洪益平安回來，王祺也十分高興，這一次洪益可以說是立下大功，高麗連年禍患，人口稀疏，倘若再因此而死亡許多人，那邊的土地可能就要荒蕪了，那么便沒有賦稅，也難以征調勞役，士兵也會減少，因此作為回報，王祺便要將洪益調入宮中，不過洪益卻說：“殿下，我希望到活人署?！?/br>
    王祺望著他，道：“以你的醫術，在活人署應該很快可以做到長官的位置，不過，高麗權力的基礎是兩班，如果你不習慣宮廷之中的規則，可以考慮去控鶴軍中，就與樸承基一起防守開京，這樣也是很好的?！?/br>
    高麗的軍隊分為中央軍與地方軍，中央軍是二軍六衛，二軍是鷹揚軍——也叫控鶴軍、龍虎軍，六衛是左右、神虎、興威、金吾、千牛、監門六衛，總人數原則上是四萬五千人，樸承基如今便是控鶴軍的中郎將，屬于中高層軍官，地方部隊主要是守衛各道內部，還有州道的邊界。

    王祺也知道以洪益的稟性，不適合待在宮中，那么便在控鶴軍中蠻好，從前自然是不好將洪益安排在樸承基身邊的，身為柳生真輝的時候倒還罷了，那個時候不曉得他的真正身份，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乃是洪益，自然不便讓他與樸承基共事。

    洪益的個性與洪麟有很大不同，洪麟雖然不是那樣善于隱藏的，畢竟自幼受到貴族教養的熏陶，所以即使面對樸承基的咄咄逼人，也仍然能夠應對，洪益則不是這樣，他比較放浪不羈，我行我素，對于高麗社會，也沒有很深的了解，所以很容易出事，縱然樸承基一向公事公辦，不會刻意陷害，卻也難免冷眼旁觀，只等他出錯，因此自然還是安排在宮中，有洪麟照應他，更加穩妥一些。

    可是自從那一次朝會，樸承基竭力為洪益設想對策，王祺便知道，對于洪益，樸承基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非常關心洪益，所以如果洪益在控鶴軍中服役，先作一個隊長，逐步提升，是很可以的，哪知洪益卻要求到活人署。

    雖然王祺提醒了這中間的區別，不過洪益仍然說：“多謝殿下，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去活人署，我本質上是一個醫生，只有在從事治療的時候，才能感到生命的意義?！?/br>
    王祺深吸一口氣：“既然你已經決定，那么好吧，明日起，你便去活人署任職?！?/br>
    這一天晚上，王祺與洪麟熱烈地擁吻之后，氣喘吁吁躺在那里，卻仍互相摟抱著，王祺撫摸著洪麟的面頰，驀然想起一件事，說道：“明天洪益就要去活人署了啊?！?/br>
    洪麟點了點頭：“這是他自己的志向，雖然母親和父親都并不贊同，不過洪益只想作醫生，那么便遵循他的本心吧，可能在活人署，他會覺得更開心一些?！?/br>
    洪益在外面漂泊多年，家里本來很想彌補他，彌補的最好方式就是，讓他在高麗取得比較高的官位，因此雙親的計劃就是，首先惡補漢文，要能夠自己書寫公文，另外深入學習高麗上層的禮儀，將來出入兩班社交場合，當然了，與此同時，進入高麗的政軍體系也是要趕快進行的，進入宮中成為侍衛就很好。

    洪益的武藝很不錯，雖然不是二刀流，然而他卻也能夠使用雙刀，他的兩把刀一長一短，打刀在一定距離之下劈砍，肋差用于近身搏斗，可以說無論是在開闊地戰斗，還是狹小室內的拼斗，都很是擅長，擔任侍衛是合格的，而且洪益雖然看似散漫，其實卻很機警，有他在宮中，王祺的安全也能夠更加得到保障，唯一要改一改的是他的那個性子，不能夠總是這樣隨意，否則宮廷之中，很容易給人抓住把柄的，即使有洪麟在，宮中畢竟是多方勢力交錯，洪益這樣的性格，有可能發生麻煩。

    或者就是去控鶴軍，本來對樸承基很是忌諱的，而且柳萱崔瑨那幾個人都在控鶴軍，洪益如果去了那里，便是一個人面對一個派系，非常不利，可是樸承基意外地表現出對洪益的關切，所以家里就覺得，或許讓洪益去城防軍那里也是可以的。

    對于樸承基，家族沒有因為他在朝會上一時的表現，便從此相信，洪益從升天府回來后的那一個晚上，母子二人在燈下喝茶，李善粹便娓娓地問道：“阿益啊，你在清遠津住了兩年，和樸中郎是不是有一些交往？你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洪益想了一想：“是一個很古板的人啊，什么事情都要管，人家喝酒他要阻攔，和女人接近了一些，他也表示反對，整天管這管那的，如果不是他的一張臉還很年輕，簡直要以為是兩個時代的人。雖然如此，人倒是很正派的?！?/br>
    李善粹當時便笑了：“看來你在清遠津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自由自在啊?！?/br>
    這樣就好，洪益雖然很聰明，然而對于世間的規則，總是有一種不在意的態度，樸承基則嚴守法度，有他的規勸，洪益便安全許多，因此李善粹就以為，洪益的性格假如是入宮，或許真的不太合適，那么去控鶴軍也是好的，哪知他竟然要去活人署，那可是一個沒有什么前途的地方啊，難以獲得很高的位置，也少有權力。

    不過洪麟以為，如果洪益一定要從事醫學，那么便依照他的想法吧，雖然情況不同，然而洪麟也經歷過那種所求與現實有巨大矛盾的階段，了解那究竟有多么痛苦，所以對于洪益的選擇，他也能夠理解。

    至于雙親擔心家族在高麗的地位，世家之間的競爭也是很激烈的，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少有長盛不衰的世家，母親給自己講起京都的歷史，哪個家族崛起了，又有哪個家族衰落了，逐漸無名，自己也是很有緊迫感，一直在努力，如今洪益回來了，本來可以成為家族的助力，然而他卻愿意研究醫學，既然如此，那也罷了，自己會加倍用心，不會讓家族給排擠出開京，遠離這榮耀的中心，成為蹲守在鄉下的兩班。

    所以洪益便去做他喜歡的事情吧，自己會守護好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