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初綻

    幾天之后，七月十八日的朝會，果然如同金興慶預料的那樣，王祺提到了洪益回歸本族，要安排他做宮廷侍衛。

    洪彥博站在那里，心中十分歡喜，宮廷侍衛只是一個起點，如果洪益表現出色，很快便可以讓他擔任地方防守的職責，自己的家族，又出現一根支柱，眼看是愈發興旺的了。

    然而這時，樸洙奎站出來說道：“殿下，臣以為不妥?！?/br>
    王祺挑起眉梢：“哦，為什么呢？”

    “殿下，雖然洪大人的兒子當年是因為災禍而失散，然而畢竟與一群倭寇為伍，多年來隨同一起，滋擾高麗，想來也是有所殺傷的，這樣嚴重的罪過，怎么可以就這樣輕易赦免？”

    王祺道：“雖然是曾經犯下過錯，然而洪益已經盡量彌補，麻醉劑的方法便是由他獻上，朕以為已經很可以抵償從前的過失?！?/br>
    這時金普也走出班列，說道：“殿下，麻醉劑只能抵償他的死罪，卻不足以讓他以此便進入兩班，要成為兩班，他還要付出更大的努力?！?/br>
    王祺望著金普，道：“那么依你說，他還要做些什么呢？”

    金普微微一笑：“殿下，升天府正在蔓延瘟疫，如果洪益能夠平息了這一次的瘟疫，便可以相信他的忠誠?！?/br>
    洪彥博的臉登時便脹紅了：“金大人，你……”

    金普洋洋得意：“洪大人，雖然這個柳生真輝號稱是您失散多年的兒子，可是只憑護身符，證據實在太過單薄，我也有理由懷疑，是倭寇盜取了護身符，以此來欺騙大人，欺騙殿下，那可是死罪??！”

    那一派的人紛紛附和。

    洪麟眼看樸洙奎金普一派連洪益的身份都要質疑，登時按捺不住，從王祺背后走下來，跪在地上，說道：“殿下，洪益雖然曾經誤入歧途，然而他確實是臣的弟弟?！?/br>
    金普笑道：“洪總管，你當然是這樣說?！?/br>
    然而接下來的一件事，卻讓許多人大吃一驚，只見樸承基居然走了出來，跪倒在地：“殿下，我以生命擔保，洪益不是倭寇?！?/br>
    金普登時愣在了那里，片刻之后將驚愕的目光轉向樸洙奎，眼神中的意思顯然是：莫非之前的安排有變化嗎？

    樸洙奎與他目光相接了一下，轉而就恨恨地瞪著跪在那里的兒子，暗道承基，為什么在這個節點出來壞事？這個醫官難道對你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王祺見樸承基出來保證，只覺得肩頭一下輕松了，真的是一個太有說服力的證人，于是他便淡淡笑著，說道：“既然是有這么多人作保，洪益不是倭寇，這件事便確定了，你們都起來吧?！?/br>
    洪麟站起身來，不由得便瞥了樸承基一眼，樸承基面上雖然仍是平淡如水，然而眼神中卻似乎隱藏了一點特別的東西。

    樸承基不動聲色，重新站在一旁，然而這個時候卻聽金普繼續說道：“縱然都認為柳生真輝便是洪益，然而曾經的事難道就這樣過去了不成？如果是這樣，將怎樣面對受殘害的高麗百姓？”

    王祺道：“你還是堅持要洪益去升天府嗎？”

    金普道：“如果不能做出這樣的犧牲，怎能相信他的誠意？”

    洪麟一時間束手無策，卻見樸承基再次走出班列，躬身道：“殿下，洪益是刀傷科的醫生，不擅長內科?！?/br>
    金普望著樸洙奎，大人啊，你怎么有這么一個聰明的兒子？柳生真輝擅長外科，這是很可以想到的，畢竟多年的倭寇嘛，肯定精研刀傷之類，對于瘟疫之類自然沒有那么專精，事實上真的很少聽說海盜群中會爆發瘟疫，因此以這樣的理由避免奔赴升天府，真的是合情合理啊。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洪益則站了出來，道：“殿下，我愿意去升天府?！?/br>
    洪益這一句話說出之后，大殿之中的人表情各異，樸洙奎和金普是：居然峰回路轉，這小子自己投到羅網里面來了，那可太好了，去升天府啊，那里的瘟疫正在愈演愈烈，雖然有醫官發放藥物，然而仍然難以控制，聽說已經死了許多的人，瘟疫這種事，可不是刀法好就可以抵擋的，這一次這個家伙去了升天府，只怕未必能夠回來了，真的很好，剛剛找回了身份，很快便要命赴黃泉了。

    洪麟站在王的身后，一時間的心情也是功敗垂成，真的沒有想到樸承基對洪益如此關切，想出了這樣完美的理由，然而如今洪益卻自愿赴難，這樣一來，無論怎樣的努力都沒有了力量，無法再阻止這件事。

    王祺望著洪益，說道：“洪益，你要自己想好，你是刀傷科的醫生，用手術能夠治療瘟疫嗎？”

    洪益道：“要看具體是怎樣的瘟疫，即使難以治療，或許可以防止蔓延?！?/br>
    “既然如此，你便打點行裝，去升天府吧?！?/br>
    朝會結束，王祺回到壽昌宮，洪麟好一陣并沒有提起這件事，王祺卻終于說道：“本來真的不想讓他去的，只是現在卻也沒有了別的辦法，希望他能夠平安無事，他的醫術那么好，或許真的能夠起到作用，也可以保護好自己，安全歸來?！?/br>
    洪麟給王祺斟了一杯茶：“殿下已經努力阻止他了，可是洪益……他一心堅持，或許是因為一直作醫官，所以有這樣的執著吧。而且，沒有想到的是，樸中郎將居然也會幫助洪益?！?/br>
    王祺點了點頭，這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樸承基居然會阻止這件事，是因為他忽然間格外注重醫學嗎？似乎不是這樣，雖然并不輕視方技，然而樸承基從前對于方技的興趣，多數集中在軍事技術上，比如火器，軍隊中的醫療，他當然也注重，畢竟是軍需中的一類，不過卻并不是非常熱切的，提升到怎樣格外重要的高度。

    洪益的醫術確實相當好，簡直可稱神奇，然而在從前的樸承基眼中，或許不過是一個出眾的匠人，醫匠也是匠人中的一類，是不能夠與兩班相比的，今天他居然以生命為洪益擔保，當時樸承基的話剛一出口，王祺就知道，他的感情已經有了改變，這樣或許很好。

    于是王祺說道：“今天晚上，你回家里一次吧，看一看雙親和洪益，現在家里一定亂得很?！?/br>
    “我也正想和殿下告假?！?/br>
    黃昏的時候，洪麟離開滿月臺，今天的壽昌宮中，只有王祺一個人面對著食案。

    洪麟很快回到家中，只見家里果然忙亂成一團，母親正在督導著傭人，給洪益準備行李：“明天就要出發了呢，真的是突如其來啊，雖然知道疫情緊急，可是真的讓人感到太倉促了，阿益剛剛回來幾天，便又要離開了?！?/br>
    洪益在一旁說道：“母親不必憂慮，我不會有事的，其實您不必這樣忙的，隨身的物品，我都已經整理好了?！?/br>
    李善粹擺手道：“啊呀，那怎么行呢？你整理的東西，我已經看過了，實在太過簡單，這怎么能足用呢？路途之上，還有住在升天府那一段時間，該是多么的不便，所以這茶壺茶爐都是要帶的，還有扇子、茶葉、凈瓶……”

    洪麟進門一笑：“雖然如此，可是這兩匹綢緞就不必了吧？”

    李善粹轉過身來：“麟兒，你回來了！我就想著你會回來的，給你弟弟送行。綢緞倒不是給阿益，而是要送去黃夫人那里，方才你父親已經和我講過，今天在朝會上，她家的承基居然為了我們的阿益說話啊，雖然她的丈夫一直以來可真的是……不過黃夫人的兒子還是不錯的，承基那孩子，從小我就看著是個好孩子，這一次果然說了公道話?！?/br>
    洪麟：母親，你真的是善變，前幾天還曾經說樸承基好像是一個空心人，只有一副俊俏的皮囊，卻沒有人的感情。

    李善粹繼續說著：“今天要給阿益準備行李，不能登門去拜訪了，明天送走了阿益，就要找時間過去探望，說起來，最近很少見到她呢?！?/br>
    雖然男人們在朝堂爭執激烈，然而夫人之間的交往一直沒有中斷，雖然也難免有所影響，然而兩家關系再僵硬，夫人們仍然維持著一定頻率的社交，畢竟她們不是直接參與政治，另外夫人們彼此的往來，也為前方的轉圜準備條件，倘若要和緩下來，重新調整盟友，通過夫人之間的緩和，轉折便沒有那樣生硬，面子上也比較過得去一些，所以夫人外交也是相當重要的。

    說過幾句話之后，李善粹問道：“麟兒，你今晚要住在家里嗎？”

    洪麟搖頭道：“我回來看看，很快就要回宮去的，明天早晨再來送洪益?！?/br>
    次日清晨，洪麟果然早早地回來，與母親一起，將洪益送到開京的北門，在那里居然看到樸承基，樸承基先向李善粹施禮：“夫人，多日不見，您身體還好吧？”

    李善粹看到了他，滿臉是笑：“是承基啊，昨天的事，我都聽說了，我早就說過，你雖然看起來冷冷淡淡，其實心是很好的，洪麟與洪益，都與你很是要好，今后也要維持這樣的友愛啊?！?/br>
    樸承基抬起頭來，與洪麟對視了一眼，為什么李夫人的這種靈活機敏，沒有傳給洪麟呢？洪益也就罷了，畢竟自幼流落在外，海盜之中，大概用不到這樣迂回婉轉的個性，他也的確是隨意得很，然而洪麟卻是自幼生長在宮廷，結果他的心事居然時常掛在臉上，讓人很容易便猜到了，便真的很愧對門風。

    洪益則脫口問道：“你怎么來了？我是說，守備隊中應該很忙的啊?！?/br>
    樸承基：“……瘟疫是很危險的，所以，我來送別一下?！?/br>
    洪益一笑：“你放心好了，身為醫生，我存活的概率比別人大一些?！?/br>
    樸承基：可是醫生是無法躲避的，就處在病人最集中的地方。

    樸承基遞過一包東西：“這是白麻布，給你蒙面用?！?/br>
    洪益笑著接過來：“多謝了?！?/br>
    樸承基最后說了一句“多加小心”，然后便道別離去。

    李善粹與洪麟將洪益又送出了一段路程，這才依依不舍地揮手告別，看著洪益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李善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承基與洪益倒是很有緣分?！彪m然曾經與洪麟的競爭非常激烈。

    洪麟也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自從與王修復了關系，樸承基自請外任，兩個人的關系稍稍緩和，不再像從前那樣緊張，然而洪麟知道，這一切只是暫時，當樸承基歸來的那一天，曾經的競賽又要重新開始，然而哪知樸承基對洪益竟然如此溫情，從前自己還以為，在血親之外，他只會對王如此關切，樸承基方才的神情語氣，仿佛雪中的花苞，稍稍綻放，散發出一點點香氣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