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相逢應不識
(十) 時間過得飛快,沒等顧念考慮清楚,他的假期就結束了。出門的時候沒看黃歷,恰巧遇到道路封閉施工,再加上早高峰,本來算得好好的上班時間硬是晚了一個小時。往常顧念也不會在意遲到什么的,但是今天不行,他被指名參加一個頗為重要的談判,雖然只是作為陪同,但也是事務所領頭人好意的提攜,他實在不好拒絕。 顧念停好車的時候距離談判開始只剩下10分鐘,看了一眼手表,他果斷決定直接去2樓的會議室。女招待正忙著準備茶水點心,偌大的會議室里空無一人,看到顧念后,女招待停下手中的動作好心地告訴他客人剛到樓下,總經理他們已經去迎接。 說話時吳總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過來,顧念謝過女招待后,順勢混入人群。例行的寒暄過后,談判正式開始了,而顧念則在末位專心地神游起來。他做的是偏技術型的工作,對這種討價還價的事情實在是不太在行,也不感興趣。百無聊賴下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室內的陳設,看完陳設之后又突發奇想地觀察起對面坐的清一色男人,略過禿頂的、營養過剩的,和那個口唾橫飛的談判代表,他的目光落在為首的儒雅男人身上。 約摸三十出頭的年紀,歲月在他身上沉淀為令人信服的氣質,更難得的是一副俊秀文雅的長相,在一眾不幸中年發福的男人中更顯不同。他眼眸低垂,看似漫不經心地坐在那里,不像是個商人,更像是廟堂里的學者。顧念不知怎么想到,如果是那個男人的話,他會不會喜歡這樣的男人。 他想得太過專注,一時忘記移開目光,楊利民皺眉看向他時,他才不著痕跡地瞥向別處。會議室朝南的一面是整面的玻璃幕墻,顧念的目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看向事務所前面的廣場。這一看不要緊,他在會議室里簡直如坐針氈。 進入7月之后,W市宛然成了一座火爐,堪堪晌午的時候,太陽底下就難覓行人的蹤跡,而此時理應空無一人的廣場上卻聚集了一群氣勢洶洶的人。顧念不經意間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他認出其中穿黃色制服的是事務所后勤部的員工,那么被圍在中間的又是誰呢?顧念瞇起眼睛去看,他先是看到了一輛早該被淘汰的人力三輪車,而后才發現被淹沒在一片黃色中的灰色身影——應該是三輪車的主人,那群人七手八腳想將他從車上扯下來,他努力反抗…… 如果是看熱鬧的話,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一個人怎么也不會是一群人的對手,但是今天的顧念注定是沒有辦法置身事外了,他看著廣場上那個死死拽住三輪車不撒手的漢子,情不自禁感嘆起命運的神奇。 “對不起諸位,我有事先走一步?!?/br> 椅子劃過地板的聲音如此突兀,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顧念快步離開了會議室。氣氛霎時變得有些尷尬,還好顧念的領導趕緊出來打圓場:“這是我們新來的設計師,H市建筑名校畢業的,年輕,不懂事,大家多多包涵哈?!?/br> 談判依然在正常進行,沒有誰在意一位年輕職員的退場,除了對面坐首位的男人。本身相貌出眾的楊利民并沒有對顧念產生興趣,只是剛剛顧念看他的眼神里包含的意味太多,才讓他稍稍分了下心。順著顧念剛才的視線,他也發現了廣場上的異動,透過大幅的玻璃幕墻,他看到顧念的身影出現在廣場上,那里早已經是劍拔弩張。一個穿黃色制服的男人揮舞著手中的短棍躍躍欲試,眼看就要落到那人身上的時候,顧念沖了出去??吹筋櫮畎ち舜?,原本只是避讓的灰色人影突然站了出來,張開手臂擋在顧念身前。那高大堅定的背影,不知怎么讓楊利民的心中生出幾分熟悉之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大白天的,你們怎么就敢打人,還以多欺少,雇你們來難道就是讓你們來干這個的?” 顧念的背上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此時卻顧不上了,只想幫李凡盡快脫身。他按住擋在他身前的李凡的手臂,目光冰冷地對眾人說道。 剛剛動手的男人卻不吃這一套,他看顧念長得文弱,且只有一個人,所以并不怕他:“你又是誰?老子教訓小偷關你什么事?趁早從哪來回哪兒去?!彼麑⒍坦鞑粩嗟厍么蛟谑中?,威脅的意味十分明顯。 “我不是小偷!” 李凡臉色發白地轉頭看他,生怕顧念誤會他似的,“那些都是我從垃圾箱里撿出來的?!?/br> “我管你!”那男人一甩手臂,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這里的地盤已經有主了,一根草一塊木頭都是有主的,你擅自在這塊地盤上撿了東西就是小偷!” 顧念氣急反笑,他今天倒要看看這里是誰的地盤。他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證,在一眾人等面前晃了晃,“看清楚沒有,我也是實美設計的員工,說起來我們還是同事,你們想必不知道總經理此時就在樓上的會議室里開會吧,肯定也不清楚從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你們,你們憑什么確信在看到你們的作為后公司還會繼續留著你們?” 抬出吳總的虎旗后,眾人果然被唬住了,那男人身后的人一個個作鳥獸散開,他一看只剩自己,也只好不甘地走了,走之前還不忘對李凡放狠話道:“今天就饒你一次,以后再見到你,當心老子打斷你的腿!” 顧念默默記記下那人的工號,打算有時間再和他算算這筆賬。這時候,他才有時間察看李凡的情況,“你還好嗎?”李凡卻鬧起了別扭,眼睛看也不看他。近看之下,李凡的形狀要狼狽得多,皮膚和衣服上都沾滿了灰塵,腳上廉價的塑膠涼鞋也只剩下一只。顧念看著他用手掌胡亂擦干凈臉上的塵土,找來另一只涼鞋穿上,扶著三輪車籠頭就要離開的時候,才下定決心攔下他。 “李凡……是叫李凡對吧,天氣這么熱,去里面歇歇再走吧?!闭f完不等他反應過來,從他的手里搶到三輪車的籠頭,就往事務所樓下拉。吃飯的家伙在別人的手里,李凡不去也不行,顧念硬是把他拉進了1樓的休息室,打著空調的房間比起外面來簡直就是天堂,李凡在顧念的再三堅持下,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什么時候拆的線?”顧念坐在李凡的對面,因為他習慣性地低頭,顧念一眼就看見了他額頭的疤痕。紫色的,像彎彎的月牙,可以預想到將來即使結的痂脫落了,也會留有明顯的傷痕?!白蛱烊メt院拆的?!?nbsp;他抬頭看了一眼顧念,又低下頭,“我昨天也有給你打電話……” 結果,自己并沒有接……李凡似乎對于把錢還給顧念這件事十分的執著,那天之后果真每天都會給顧念打電話,每次都是同一組號碼,但是顧念卻再沒有接起過。本以為不再接觸與李凡相關的就不會再想,現在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給李凡接了杯水,塞到他的手里?!皩Σ黄??!鳖櫮钫\懇地說,“我不應該不接你的電話,那天,在電話里也不該對你那么兇?!?/br> 李凡怔愣地看著他,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從來沒人在意他的想法,更別說是向他道歉了,聯想到顧念對他的幫助,他連忙說道:“哪有的事,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謝謝你送我去醫院,謝謝你幫我墊付醫藥費,謝謝你在醫院照顧我……還有今天,謝謝你幫我解圍?!?/br> 他一一數過顧念為他做過的事,這個時候終于肯好好看著顧念,他有一雙大而清澈的眼睛,顧念一瞬間想到了小時候看過的大型食草動物。顧念望著他突然笑了:“也別謝來謝去了,我們碰到那么多次豈不是很有緣,不如交個朋友好了?!?/br> 他竟然要和自己交朋友!李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嘴上囁嚅道,“交朋友……真的?” 顧念肯定地回答,“當然是真的?!?/br> 他們這廂聊得順利,而在隔著一層樓板的樓上,談判也即將進入尾聲。大體上的條件都已經敲定,細節的地方交給下屬去談就行,身為老總今天也沒少說話的楊利民感到有些口渴,遂端起面前精致的茶碗抿了一口,無論是過高的溫度還是茶葉的味道都讓他皺起了眉。 茶葉本身是很好的,可惜他不喜歡,而且也太燙了,天生貓舌頭的他受不了太燙的東西。楊利民不高興地放下茶碗,口腔里灼燒的感覺還未褪去,這個時候,他不由想念起最普通的涼白開。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最中意的飲料依舊是清淡無味的涼白開,曾經還和李凡在一起的時候,在這樣的天氣里,他總會為自己常備上一壺,無論什么時候渴了,壺里都是滿的。 想到李凡,楊利民的手指陡然顫了一下,剛剛看到的灰色身影不知怎么浮現于腦中,他越想越是覺的不安,恰巧這時候談判結束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合同上簽了字,隨便說了個借口脫身出來,獨自下到廣場之中。 他并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身體里近乎本能的沖動驅策著他,烈日下,但見由一塊塊方磚組成的廣場猶如白地,漫說人影,連小動物的影子都見不到一只。一無所獲的他失望地回到大廳,命運或是別的什么,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他無意中的一瞥捕捉到李凡的身影。 本應是藍色卻硬是洗成灰色的襯衫,夏日里不倫不類的黑色長褲,腳下還穿著一雙一看就知道是地攤貨的涼鞋。再次見到李凡,他的變化叫楊利民吃驚,相比于5年前,他落魄了許多,也滄桑了許多,已經完全不見被他圈養時無憂無慮的樣子,楊利民只能通過他談話間無意識的神情動作認出當年的影子。 接下來他看到了李凡的談話對象,是那個中途出去的年輕人,也不知他說了什么引得李凡專注地聽著,間或露出靦腆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間,嫉妒與憤怒迷住了楊利民的眼睛,他幾乎就要沖過去了,這是他的人,他的東西,只屬于他的,怎么可以讓別人沾手……只是關鍵時刻理智又冒出了頭,使他遲疑,僅僅是這片刻的遲疑,他心頭的熱血就迅速冷卻下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秘書氣喘吁吁地從樓上找來,楊利民知道他是來叫自己去參加慶祝酒會的,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茫茫然醒悟,原來自己已經得到了那個位置——那個當年他以放棄李凡為代價而得到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