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威廉
翌日的天邊掛著和昨日相同的太陽,流動著相同的游云;在清晨和午后也和昨日下了同樣的冷雨;傍晚,維多利亞離開軌道車站的時候,在浸潤著城市的蒸汽里瞥見了昨日同樣在此叫賣的報童,聽見了同樣的叫賣聲;而當她那因長期坐在辦公桌前而有些腫脹的雙足跨上家門前的石階時,從社區神廟里傳來的一成不變的鐘聲再度蕩漾起來。鐘聲是城市的生活節拍,而這重復的、枯燥的報時聲,總難免令人懷疑自己被困在了頭尾相銜的時間循環里。 這夜,維多利亞比威廉晚二十分鐘到家,明天則會相反。為了避嫌——為了不讓同事和熟人知道,從而把他們這種極易被誤認為是同居的情況變復雜,他們從不坐同一班車,不再同一時間離家或回家,在工作時間避免同時出現在一間房里——甚至不同時通過警署的走廊。他們約定好每月雙數的日子維多利亞先出門和收工,單數則相反——這是一種以兩個工作日為單位的循環。 維多利亞向在客廳里的羅莎林打了聲招呼。輪椅上穿著薰衣草色起居袍的羅莎林抬起頭,興奮地提醒女警:“噢,維琪,你回來了!有你的信件,應該是你母親寄來的——已經放在你的書桌上了?!?/br> 維多利亞于是上了樓——和往常一樣,但她沒有料到,她今日的循環將要被這封乘著飛艇越過省界的家書打破。 維多利亞用玳瑁手柄的拆信刀劃開信封,信中母親用她整潔的草書寫道:親愛的女兒,多么令人興奮的好消息??! 習慣用一系列問候開始一封絮絮叨叨的信的母親,竟然用了感嘆句作為開頭?維多利亞雙眼發亮,心跳也開始加速,她猜想好消息是是弟弟塞巴斯蒂安在軍校里得到了嘉獎,或者是meimei瑞秋被神學院錄取了 ——但她最后發現這個好消息與她自己有關。 信中寫到:我無法形容我昨日收到你和威廉的來信時的心情;這封信也無法承載所有我想說的話,但我必須將它們中的一部分放到信紙上——否則我將難以入睡。 恭喜你們訂婚!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你們見面!你的父親和我希望能邀請你和你的未婚夫來下黑松省,一起度過這個特別的值得慶祝的冬節。 …… 我?威廉?昨天? 訂婚?幾個問號把維多利亞的思維截成碎片,她只能提取出這些不連貫的關鍵字。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昨天給母親寫過信——這一切都太詭異了。 維多利亞接著讀下去,母親在信中提到:威廉雖然還沒有正式工作,但他剛繼承了韋德先生的遺產,并且是兩處房產的戶主,相信他一定能把你照顧好…… 兩處房產?意思是羅茜實際上不是這套房屋的戶主,威廉才是房東嗎?維多利亞這些內容讓維多利亞無法保持冷靜,她起身離開房間,焦躁地敲了敲威廉的房門?! 袄麃喣?,你昨天給我母親寫信了嗎?”她在威廉說完“請進”后推門問道。 正坐在硬椅上信件的的威廉呆望向維多利亞,捏著信紙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他凝視著女人來勢洶洶的神情,沒有發出聲響,沒有請她進門,沒有向她問好——沒有反應。他緊閉的雙唇像是在極力禁錮著什么。而維多利亞也直直地順著那束目光探索回去,意圖剝開那一層包覆著一層的情緒。 “抱歉,維琪,這是個誤會?!蓖詈髧@息著說道。 “什么意思?”維多利亞擲地有聲地問道。忍不住走上前。 “我沒有給布魯克夫人寫信,但是我收到了她的‘回信’?!蓖呎酒饋磉呎f?!耙忉屒宄@一切,大概需要花上些時間——你愿意坐下來聽嗎?”威廉誠懇地請求,為維多利亞讓出門口到單人沙發間的窄道。然后他大步跨到樓梯口,搖了搖鈴,囑咐女仆為維多利亞煮些熱茶,盡快送上樓來。 維多利亞于是點點頭坐下。她的脖頸傲然挺立著,硬氣地索要她應得的解釋,但她的眼神卻柔和得多——柔和得甚至敗壞了她的氣勢。 這是怎么回事?利亞姆臉上展露出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但渾身又向外輻射著倉皇無措——就像是知道最終審判將近的囚徒,因為不知道審判的確切時間而在煎熬中惶惶度日。而此刻他終于走上了法庭,卻又在不為審判日期而焦慮的同時,開始為接下來的判決而感到不安。 從威廉的反應來看,他似乎預料到他會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件,也知道這其中的緣由,因此不像維多利亞那樣訝異——這讓維多利亞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解釋,她不甘做那個被排除在外的不知情的人?!袄麃喣?,為什么羅茜在邀請我入住的時候,要撒謊說她是我的房東呢?” 維多利亞直截了當地問。她發覺這些不對勁的事,似乎都是從這個謊言開始的。 “她也沒有跟你提過我是另一個租客,是嗎?” 威廉說,“因為她擔心你聽說戶主是我,或者鄰居是我,就不會愿意搬進來了。我知道你想問問什么,你想知道:為什么羅茜希望你搬進來;為什么羅茜和我一定要住在一起;為什么我認可了她的做法;為什么我知道真相卻沒有早點告訴你……”威廉說。他沒有直面維多利亞投來的目光,只是垂頭整理著整潔的桌面?!斑@件事是羅茜的主意,一開始我并不知情——她同樣沒告訴我你是我們的房客。但我必須承認,我對她的這個舉動心懷感激?!蓖O率种袥]有實際意義的忙碌,語氣更加柔軟地說:“因為她的自作主張,我才有機會與你重逢——我是說,真正的重逢,像回到過去,和從前一樣相處——我想這也是她這么做的初衷和目的?!?/br> 隨著皮靴踏在鋪著地毯的木梯上的動靜越來越響,房間里的兩人停止了私密的對話。他們微笑著目送女仆端著托盤將茶壺和茶杯送進門。 “謝謝你,埃依達?!蓖畬ε驼f,在她離開時囑咐道,“請把門帶上?!?/br> 房門緊閉后,威廉向維多利亞遞去茶杯,然后將硬椅搬到沙發旁?!拔医酉聛硪嬖V你的事,維琪,會令你感到驚愕;也許對你來說難以理解或是共情;也許在知道這些事后,我們的關系會徹底破碎……但是我已經逃避了太久,久到無法再逃避了?!薄⊥f。維多利亞注視著他的雙眸。這些話雖然堅定,但威廉微微垂落的眉尾卻帶著些遲疑。 威廉說完便走到最近的書架旁,從上面拿下一本。他沒有等待維多利亞的回應——他并不想要立即得到回應,或者說他害怕得到不想要得到的回應,他只想趕緊把這些堵塞了氣管、令他無法喘息的事情傾倒干凈。 “你過羅茜最近出版的這本嗎?” 威廉將書送到維多利亞手中,接過她遞來的茶杯時,正對上她充滿疑惑的眼神?!皶锏膬热菽芙獯鹨徊糠謫栴}?!蓖忉尩?。他把茶杯安放在托盤上之后,坐到了維多利亞的身旁。 維多利亞輕撫了一下封面,翻到前言。她熟悉作者敘述方式,加上在警署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時練就的一目十行的能力 ,她在幾次翻頁后就領悟了這本書的內容:它和這系列的其他幾卷不同——它并不是以子女的口吻述說家庭的溫馨,而是從這個家庭的男主人的角度講述他與妻子相識、相愛最后組成家庭的故事——是其它卷的前傳。 威廉留意著維多利亞的表情,他不知道接下來他能得到的是笑顏還是眼淚;是久違的擁抱或是被憤怒地甩上的木門,于是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滿懷期待地拆開包裝精美的禮物,同時又矛盾地如履薄冰。 她的眼神越來越專注,脖子像是被什么牽引著向前稍稍傾去,仿佛與書頁靠得更近能讓她更切身地體會字里行間的情感。這時威廉注意到,在迷蒙的煤氣燈光里,紅暈漸漸漫上維多利亞的臉頰,一直延伸到她的眼底。 維多利亞的側臉向威廉轉去 。她用書掩住堆在嘴角的笑容,但這都是徒勞,羞赦還是從這一瞥里漏了出來。這個眼神只停留了一秒,她又垂下眼簾,繼續。威廉沒有出聲,他清楚消化這一切需要時間,于是緘默地鎮定地耐心等待,但他的食指卻像發電報那樣輕輕敲著腿側——這暴露了他平靜的軀殼里,揣著一顆因那個眼神而雀躍不已的心。 維多利亞封存的記憶隨著書中少年的心動而復蘇。她的眼前浮現出故居的門前的那幾級階梯,淅淅瀝瀝的夜雨奏起背景音樂,一對男女在雨霧彌漫的暗影里告別——那是她和威廉。羅莎林用字勾畫的是他們初遇的那個夜晚。 接著是夏季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海灘,和他們沿著沙灘散步時一起撿起的貝殼;黎明漸近時的鳥啼,威廉披在她身上的用于抵御清晨寒氣的毛毯,然后是掃過他們臉頰的日出;一起踏春時沾滿鞋頭的草腥和花香,也在紙頁翻動間撲上她的鼻尖……每一章都是只屬于他們的故事——那些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事 。這本書就像是面對面地主人公口述他的感受,執筆的羅莎林不是作者,只是一個記錄者,而她記錄的,毋庸置疑是一對戀人的故事。 利亞姆對那段沒有名分的過往的定義是愛情嗎?原來在他眼里,他們曾經是戀人嗎? 維多利亞的向沙發的前端挪去,目光再次飄向威廉。在這試探的目光觸及到他的額發時 ,她的手忍不住捏了捏沙發的軟墊——這樣小動作都是因為她的指尖也回憶起了他發絲的觸感:柔軟,纖細,光滑如綢緞。在她們共度的、那些充斥著南境的海風咸腥的七月里,他頭發的顏色會因為被烈日放肆地親吻過而變得更淺,更明亮。 維多利亞的記憶仿佛是斷電許久的被困在寒夜里的城市,而羅莎林的文字是剛送進火電廠鍋爐里的煤炭。當火電廠的煙囪開始向外吐出濃煙的時候,光亮便像焰火一樣在地面綻放,于是寂靜之地被喚醒,遍地火樹銀花 ——她的心又變得悸動難耐?;蛟S在維多利亞的記憶里他們也是戀人,只是心理防御機制為了不讓她經受失去戀人的痛苦,將利亞姆從“非他不可初戀情人”貶為了“能夠被遺忘的故人”。 維多利亞希望這些內容在現實中得到證實。她輕舔了一下發干的下唇,說:“羅茜的筆下的原型是……” 威廉沉默地微笑著點點頭。 他們誰也沒有將“我們”這個詞說出口,盡管雙方都知道這個句子應該由“我們”結尾。在這種情境下,要用怎樣的語氣說出“我們”成了難題:感情充沛并把重音落在上面的話,會顯得過于親密;平鋪直敘的、生硬的語調則顯得太隨便。無論如何,“我們”并不能恰如其分地形容這段關系——也沒有任何字詞能夠刻畫這段有始無終、不倫不類,甚至是尷尬的關系的狀貌。 分離是迫于無奈,重逢又是出于巧合,那么如果他們沒有分開,一切會不會順理成章?如果他們沒有成為同事,是不是會成為同一個城市里的陌路人?維多利亞感到他們的愛情——假設那是愛情,不過是在祈福日被放入小河中的紙船:沒有動力,沒有方向,無所謂地隨波逐流,隨遇而安。這些想法讓她剛剛回暖的心再次冷卻下來。威廉說這本書會解答部分疑問,但是相反地,它牽扯出了更多的問題?!翱墒沁@些內容和我母親有什么關系?”維多利亞于是問道。 威廉意識到那是她在警校里錘煉出來的、不同于她往常說話時的聲線,這意味著接下來等待著他的,是審訊和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