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威廉2
威廉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我們會收到回信,是因為昨日羅茜模仿我們的字跡給布魯克夫人寫過信?!蓖f。羅莎林擅長書法,也擅長模仿他人的字跡。在維多利亞和羅莎林被社會規則“軟禁”在屋子里的少女時期,羅莎林常模仿家長的字跡給家教老師留紙條,上面寫著:今天請帶女孩兒們去寫生。她們用這種方法“偷”來了很多回想起便不能自控地微笑的時光。 在維多利亞可以發出聲之前,她先瞪大了不敢置信眼睛。 “抱歉,維琪?!蓖鎺Ю⑸卣f,“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br> “為什么會是你?” “你知道——”威廉拖了一個難以啟齒的長音?!傲_茜沒能夠擁有正常的童年和人生,所以她對普通的、與大眾相同的平常的生活持有執念。我想你也常聽她說:我只是想過正常的生活?!?/br> 維多利亞認同地點點頭。這是羅莎林近幾年的口頭禪。 “羅茜執著于被大眾所認可的‘正?!c‘普通’。因為她沒有經歷過她認為的‘正常生活’,所以她會在報紙和雜志上找‘標準答案’,譬如結婚年齡的標準,成年男性收入的標準,夫妻相處方式和對孩子的愛似乎也能被量化,最終得出一個標準……”威廉說。 “你會常聽見她對我說:你應該這樣;你不應該這樣;你應該像個男人一樣;你應該具有怎樣的品德……這都是因為羅茜生命里最接近男性家長的這個角色的人是我,所以她希望我的一切都符合她對這個角色的標準——我是她投射這種美好期愿的幕布。她理想中父母的感情應該是從一而終、經得起時間與距離的考驗的,于是同樣地,你是她的另一個投射對象?!蓖nD了一下,總結道:“羅茜的文字是她對所有想象的寄托,是臆想的具體化?!?/br> “這么說,這本書里的每一個字都不過是作者的臆想而已,是嗎?”維多利亞將書合上,她為剛才她的心的每一次顫動感到羞恥和可悲。她站起來走到書桌旁,把那本書放下后轉過身,斜靠在書桌旁,雙手撐在背后——這么做是為了讓威廉與她對話時不得不仰視她,讓促膝洽談變成了一種并非針鋒相對的對峙。維多利亞堅持要有尊嚴地去愛威廉。在因為威廉不再回復她的信件、不再聯系她而傷心欲絕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已經卑微到了谷底,所以在她爬上用時間搭成的梯子之后,她不允許自己再跌落那個谷底。假如神明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在“委屈求全便能廝守一生的感情”和“失去一生的摯愛并孤身終老”之間做選擇,她會含著眼淚選擇后者。 “不,不——”威廉立即否認。維多利亞在他伸向她的那只手上看到了慌亂,那只手仿佛是他在向她提出迫切的邀請:快回來,回到我身邊。但是威廉很快又將手收了回去?!拔沂钦f,不全是?!蓖f到這里欲言又止,很快轉換了話題。 “對不起,維琪?!?/br> 又是道歉。維多利亞心想。利亞姆對一切事物的態度都是: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遺憾。 “我知道我應該早點告訴你,但是我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蓖^續說道?!拔移鸪跽J為這件事只有我和羅茜知道就好,但是今天收到布魯克夫人的回信我才意識到,她之前可能也以你的名義給你母親寫過信,甚至有來有往。這次羅茜應該是在過夫人給我的回信之后,發現這不僅是封家書,還是是封邀請函,于是把布魯克夫人的回信留給你‘親自’拆開?!蓖f。他凝望著維多利亞的雙眼,“維琪,我為羅茜對你造成的困擾道歉?!?/br> 維多利亞的表情皺成一團,她抱起雙臂,說:“利亞姆,你聽起來就像是一位為孩子收拾殘局的家長——你非常認真地在配合羅莎林扮演這個角色。為什么?這是為什么?你是說羅茜因為想要‘cao縱’現實而變得偏執是因為你對她的縱容?” “不止是這樣?!薄 ⊥瓜卵?,訕笑了一下——是那種想要掩飾尷尬,卻弄巧成拙,以致于氣氛愈發尷尬的笑?!拔覜]早些告訴你的原因和我縱容她的原因,以及前幾年我沒有回復你的來信原因,都是因為——”他用拳頭堵著嘴唇清了清嗓子?!耙驗榱_茜之所以是今天這個樣子,全是我造成的?!?/br> 威廉仍然將視線停放在維多利亞腳邊,不敢去觸碰她眼神里的任何內容?!澳阌浀迷谖覀冃〉臅r候,大部分疫苗還是只有貴族和上流人士能享受的‘奢侈品’,我們的父輩都是動用了人脈資源,花費了重金才能保證我們不會染上這種疾病?!彼又f道。 維多利亞頷首。在那個時期,還有一些中產家庭會想方設法把注射后的疫苗的空瓶子留下來,擺在家里當陳設,算是一種“不經意”的炫耀。 “我……我打碎了一瓶父親為羅茜‘爭取’來的疫苗,在那之后羅茜就很不幸地染病了?!?/br> “噢,利亞姆?!本S多利亞防備的雙肩忽然軟了下來,她快步走到沙發旁,坐回威廉身邊?!拔蚁嘈拍憧隙ú皇枪省?/br> “但我的確是故意的?!蓖行┌脨赖卮驍嗔司S多利亞的話。即是因為他已經聽過這套安慰的說辭太多次而感到厭煩,又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厭惡順著這些字流露了出來。 維多利亞原本想要伸向威廉的手僵硬地抽了回來,驚愕得問不出那聲“為什么”。 “羅茜剛來家里的那段時間,我母親情緒非常低落——大概是因為小姨自殺的事吧,我記不清了。母親不同意父親收養犧牲的搭檔的女兒,一直想把羅茜送走。我問她為什么不能讓羅茜留下?羅茜的親戚都不愿意收養她,如果我們不收留她,才剛三歲的羅茜就會被送去福利院……母親沒有告訴我為什么,但是她要我去拿走并打碎父親床頭柜里的一個小玻璃瓶——她說這樣能讓她開心,我于是照做了?!蓖椭^解釋道?!拔沂嵌嗝从薮腊?,沒有思考就去做了。海神寬恕?!?/br> “可是利亞姆,那時候你也才八歲——你也不過是一個想要讓母親開心的兒子而已,不是嗎?你不是惡意并刻意這么做的?!本S多利亞望著威廉的側臉,蹙著眉說。她的眉頭已經擰得有些發酸了。 威廉把臉埋進雙肘間,擺了擺頭,接著說道: “后來羅茜就沒能離開過床,還經常因為疼痛大哭、尖叫。我??匆娽t生進出她的房間,父親也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照顧羅茜上面,但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問過的大人都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不告訴我真相。直到某一天晚上,父親在我百般追問下,終于不耐煩地大吼著告訴我:不要再問了,威廉,羅茜生病了——全都是因為你打碎了她的疫苗!”他說完之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然后抬起頭對上維多利亞復雜的目光?! 皬奈掖蛩槟莻€小玻璃瓶的時候開始,我的人生主題就變成了贖罪?!?/br> “所以,醫學院……” “是的,醫學院是我認為能夠找到‘贖罪之路’的入口的地方?!彼f?!澳阍泦栠^我:為什么堅定地選擇醫學?為什么選神經外科?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我不能告訴你這個令我感到羞恥的答案——維琪,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崇高的夢想,我無法賦予我生命任何意義,我只是想要彌補過去犯下的錯而已?!?/br> “可是……可是這些,你都可以早些告訴我的不是嗎?”維多利亞說,暗自感到一絲落寞:難道在利亞姆的眼里,我是一個完全不通情理的人嗎?“我是說,我愿意分擔你的痛苦 ,但是你為什么切斷了我們之間所有的聯系 ,為什么不給我這個機會?” “我無法面對你,維琪?!蓖俅蝿e過頭,竭力不讓他體內那個熱衷于以逃避解決所有問題的人格再次占據上風?!澳阒?,我們出生在‘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年代,自信心像熱氣球一樣膨脹,想象力也隨著飛艇升上高空。過去幾十年里,我們的外科醫學發展突飛猛進,鼓舞了我愚蠢又盲目的自信,所以從我懂事起一直到幾年前,我一直認為人體也能像機械一樣被‘修復’——我以為我找到了一條贖罪之路。進入醫學院以后,我也遇到了和我一樣雄心勃勃的教授和同學。但是——”威廉停頓了片刻,當他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暗俏覀兓诉@么多年時間研究神經外科學,只學到了一件事實:小兒麻痹癥造成的殘疾不能被治愈,這疾病只能預防。所以在那瓶疫苗支離破碎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失去了得到救贖的機會——在我透徹地了解到這個事實之前,我透支了一生的快樂——我的快樂,來源于愚昧和無知?!?/br> 維多利亞靜靜地傾聽著,雙手無措地絞在一起。 “我永遠無法忘記羅茜的眼神——我們去野餐時,她看見你背著家教老師脫掉鞋子肆意奔跑時的眼神。在那個時候,這樣的眼神對我來說是一種激勵,讓我更加堅定地去找到讓她能正常行走的方法。但是在我的假想被證明不成立之后,這樣的眼神就變成了酷刑。而作為一個神經外科醫生,我每天都要去面對這樣的眼神,并告訴那些心碎的家人:我們無能為力——醫院對我而言就是活地獄。我無法繼續工作,在那之后我的日常生活就變成了到海港北岸的各個咖啡廳輪流坐一遍??上攵?,沒過多久我就被醫院開除了;和父親的關系也因此變得僵硬;曾經的老師和同僚唾棄我的品行……那時候我認為我的人生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蓖嫔氐卣f。因為不想聽見維多利亞的批判而不停地自我批判。 “所以縱容羅茜,盡可能地滿足她的愿望是我能做的為數不多的補償——無論是搬家還是為她‘扮演’她希望我成為的人?!彼州p聲補充了一句?!氨?,維琪,你是被我‘連累’了?!?/br> 維多利亞感到四肢都變得像北方海岸邊的巖石一樣冰冷。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正如她的精神世界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沖擊,威廉的精神世界也遭受過毀天滅地的災難——并且慘重數萬倍,時間持續得更長。能讓他正眼看待自己、支撐著他整個靈魂的唯一理想信仰坍塌了——這是一種怎樣的絕望?維多利亞不敢想象這些年他是如何度日的。她感到愧疚正扒在她背上,一點一點地吞噬她,因為她當初給威廉郵寄過的無數封或哀怨或憤怒或咄咄逼人的信件——那對于一個失去生活信仰的人又是怎樣毀滅性的成噸的負擔? 她發不出聲音,喉嚨像是被強力膠堵塞了一樣,只能放任死一般的寂靜在昏黃的燈光下肆無忌憚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