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戰神之骨2
推開書店的門,城市的低吼又漲滿了耳道。天空黑如濃墨。從港口漫上岸的霧氣淹沒了街道,直撲上懸在半空的盤根錯節的鋼軌。冷風凜冽,裹挾著火電廠飄來的廢氣和些許海腥味。維多利亞在向車站跑去的間隙瞥了眼書店的櫥窗,羅莎林所著的那套就安靜地立在一束橙黃的燈光下。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剛才進門的時候過于匆忙,都沒有留意到羅莎林的得意之作。 達克斯先生把這套書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不止是出于舊時鄰居的交情,還因為羅莎林“勵志作家”的名聲,和書中表達的傳統主流思想讓它長期穩居兒童讀物的銷量榜首——達克斯先生并非對文學有獨特的見解,他更多地是熱衷于能兌換成利潤的文字。 大部分工人還在流水線上辛勤工作,從城市涌向郊區的浪潮在七點之后才會變得洶涌,所以這個時候的車廂里還有空位。維多利亞登上浮在霧海里的軌道車,悠閑地找了個僻靜的座位,繼續如饑似渴地。 維多利亞翻到書的第二章:赫琳(Hlin)。 赫琳是獸族的母神、生命之神和豐饒之神。與其他神只不同,赫琳不是神族,而是一只神獸。(神獸在海國文獻中一直被稱為“巨獸”。海國學者普遍認為這類物種具有更多獸性而非神性。) 赫琳長著狼頭、熊身,背上還有一對鷹翼。她伏地休憩的時候宛若一座小山丘,雙翼張開時遮天蔽日。在魔物肆意蹂躪人類生活的陸地時,神獸是除神族以外,唯一能與邪惡的巨人族抗衡的種族,因此成為了幫助天神恢復世界秩序的盟友。 在結界破裂的初始,渾身冒著黑煙、眼里噴射著巖漿的火巨人從沙之大陸北上,跨海而來,給米特爾蘭大陸帶來了無盡的酷暑和災荒。于是河流蒸發,湖泊消失,無論是內陸還是沿海的人類都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淡水;戰爭讓陸地上肝髓流野。災難與苦痛消磨著人類對天神的信仰,而信徒的信仰正是天神的神力來源;信徒消亡,神力減弱,米特爾蘭大陸上的人類和神只都陷入了困境。 一日入夜,在棕熊山脈南麓養傷的赫琳遇見一群即將脫水而死的人類,于是用利爪劃開前肢,讓他們飲用自己的血液解渴。破曉后,這群人中,無論男女童叟,全都從面黃肌瘦的頻死之人變成了身強力壯勇士。隨后赫琳繼續用相同的方式拯救遭受饑荒和旱災的人類,甚至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失孤的人類嬰孩——繼續拯救天神虔誠的信徒。 根據狼族史詩記載,這些飲過神獸之血的人們,再無法像從前一樣進食,他們對血液產生了不尋常的渴望——無論是牲畜的血還是敵人的血。他們驍勇善戰,甚至能夠以凡人之軀抵抗食尸鬼這樣強大的魔物。他們的下巴上永遠血痕交織,牙縫里鮮血淋漓,因此外族人將他們喊作“血齒人”。 為表達對赫琳的謝意,天神按她的祈愿給了她一副人類的身體,讓她只在滿月時恢復原本的形態。此后,戰神與赫琳結為夫妻,與她共享神殿和祭品。戰神和人形的赫琳結合,生下三個兒子:鷹神,狼神,熊神。而在戰神以及所有第一代天神犧牲之后,三兄弟為爭奪主神之位反目,最終致使獸族走向分裂。 另一方面,勇猛的“血齒人”受到了戰神的青睞,他挑選各個部落中的最強大的女戰士作為自己的“一夜新娘”,與她們繁衍后代,生下米特爾蘭大陸上最強悍的戰士——這些人就是獸族人的直接祖先——這也是獸族人自稱“神獸之血,戰神之骨”的原因。 獸族人把赫琳尊為母神,生命之神——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二次生命。她同時也是神明之母和猛獸之母。赫琳以神獸形態產下巨狼、巨熊和巨鷹等猛獸,這些巨獸被獸族人認為是冰原狼、游隼和棕熊的直接祖先,因此獸族人相當反感被稱為“馭獸人”,他們認為“駕馭”這個動詞不但不準確還具有侮辱性——因為在獸族人的認知里,他們從不駕馭或cao縱猛獸,他們只是在與遠親交流。 在獸族人的文化里,赫琳象征著無私奉獻的母愛,只有族內公認的“好母親”可以在身上紋刻代表著赫琳的圖騰。讀到這里,維多利亞“啪”一聲拍上了書頁。她感到一絲厭煩——那種十年如一日地吃同一種食物,看同一本書,聽同一首歌曲的厭煩,但她不能解釋是為什么。她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說:為什么不同文化、不同的社會都要歌贊犧牲自己、奉獻自己的母性?為什么母愛的內核如此單一?這世界上其他文明里,母性還沒有其他表現形式?提問完之后,那個聲音徹底地沉默了,沒有給她回答也沒有與她討論。維多利亞于是停止混亂的思忖,望著反光的渾濁的車窗放空酸脹的大腦,然后機械性地下車,換乘,離站,冒著嚴寒回家。 “你在美狄亞帝公園和誰約會?”羅莎林以詰問迎接剛進家門的維多利亞。女警身上沾染的冷風和蒸汽廢氣的味道還死死的扒在她的外套上。 維多利亞佇立在走廊里,被冬季的低溫侵蝕過的大腦像是凍僵了一樣,無法運轉。她俯視著輪椅上的羅莎林,無言以對。維多利亞剛度過了緊促又漫長的一天,像是在一個四分之二拍的急板樂曲里把幾天濃縮成了一天。躲過了在外巡邏的風化糾察員,沒想到家里還有一個義務糾察的“志愿者”,維多利亞不免感到精疲力竭。她沒有力氣去問:是誰告訴你的,羅茜;你是怎么知道;更沒有精力去與羅莎林爭執。那里畢竟是個人多眼雜的公共公園,而閑話流言總是傳播得比光速快——爭論這些都毫無意義。 “是為了工作的事?!本S多利亞最后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你不應該!”羅莎林伸長脖子對維多利亞喊道,臉漲得通紅。 “抱歉羅茜?!本S多利亞說。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是此刻,似乎唯有道歉才能讓她從這樣的場景里脫身?!拔疫€沒有更衣—— 我們晚飯時再聊好嗎?”她邊說邊脫下外套,匆忙上了樓——一方面為了逃避羅莎林的追問,一方面為了與威廉分享新的線索。 “圣主明鑒,利亞姆?!睒堑郎系木S多利亞向伏案書寫的威廉問好。她有些訝異地發現,威廉房間那扇平常不茍言笑的、緊閉的門居然敞開著,就像在等待和期待著什么光臨一樣。 “圣主明鑒,維琪?!蓖酒饋?,微弓著腰請維多利亞進門?!拔胰ゴ髮W的圖書館里查過了,伯爵夫人紋身中的那朵花是石榴花。我還在書店找到了一本叫的書,里面收錄了大量獸族圖騰,應該能幫我們破譯伯爵夫人的‘謎語’?!?/br> 維多利亞含著神秘地笑走到威廉面前,然后抿著嘴將手里那本一模一樣的書展示給威廉看。他們相視一笑,什么也沒說,臉上卻堆滿笑容。維多利亞把書收進臂彎,用拇指輕柔地摩挲了一下書的封面,決心今后會更加愛惜這本多余、昂貴又別無其他用處的書,因為它已變成她和威廉心有靈犀的證明——一件紀念品。 “我剛和湯姆聊過?!本S多利亞說。她在威廉的邀請下坐到了那只舒適的松石綠的沙發上,落座前還不忘撣撣制服上的灰塵?!拔覀儊斫粨Q各自的新發現吧?!彼嶙h,然后將湯姆的話全數重復給了她的探案搭檔——至于那些讓她臉頰發熱的內容,維多利亞都用更委婉的措辭改述了一遍。 “我們之前忽略了一件事:紋身的位置也很重要?!薄 ⊥牶笳f道,然后拿起躺在他桌面上的那本,翻到夾著書簽的一頁?!澳憧催@里:在與火巨人對抗的一場大戰中,火巨人用巖漿融蝕了鷹神的血rou,他的骨骼卻被“熔煉”得堅硬無比……火神用烈焰將鷹神的錚錚白骨從巖漿中托起,并贈予他一雙熊熊燃燒的翅膀。而在鷹神將火巨人驅逐出米特爾蘭大陸之后,草原女神用她的生命力‘復活’了鷹神的血rou,從此鷹神變成了不死之軀:他身上的傷口能瞬間愈合;也沒有任何武器能斬斷他的骨頭。他的骨架就像是一副置于皮rou之下的盔甲。但是沒有被骨骼‘保護’的柔軟的腹部是他唯一的弱點,所以無論是在壁畫還是工藝品上的鷹神形象,腹部都有護甲?!?/br> 威廉念完之后暫停了片刻,而后總結道:“伯爵夫人把伯爵紋在那個位置的意思是:他是她的弱點?!彼f?!拔蚁氩幻靼姿窍氡磉_什么?會和水妖有關系嗎?” 維多利亞沉著臉思索了片刻,“……或許有也或許沒有?!薄∷f?!拔蚁氲竭@個時候我們無須再討論伯爵和佐伊對伯爵夫人的敘述,哪個更準確了——羅賓·里弗福特就是一個鷹族戰士,反叛者,甚至是間諜,你同意嗎?” 威廉頷首,“是的??此稚系睦O,不經過幾年的射箭練習是磨不出來的——尸體是沒辦法撒謊的?!?/br> “那么一個為反叛組織賣命、每次執行任務都在與死亡打交道的的人的弱點,大概就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吧——這很動人,不是嗎?她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卻無法忍她的丈夫受到傷害。再結合佐伊和湯姆對她的形容,我相信她是位癡情的妻子,那么她婚后忽然離家出走和丈夫分居的事就更值得我們注意了——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是說,她有可能發現她丈夫是殺人的水妖?” “我是這么想的——但是我說或許有關系也或許沒有,是因為我們也可能只是誤打誤撞翻到了這對夫妻的‘情書’了而已?!本S多利亞說?!八?,到那座詭秘的山莊里收集證據、采訪知情者就變得更加重要了?!?/br> 威廉嘴角勾出幾條細小的笑紋,“你不需要再強調這個‘重要性’了,我既然接受了邀請就一定會赴約的?!彼Z調帶笑地說道。固執己見這種惱人的特質居然在維多利亞身上顯得這么可愛。 維多利亞眼中透出些小伎倆得逞后的傲慢,旋即又轉變成嚴肅,“那其他紋身所在的位置都是什么意思?”她問。 “她大部分的紋身都集中在左腿——這本書上說左腿是‘詛咒之肢’。鷹族經歷過一段極其屈辱的歷史,那段時間他們的先民淪為了異族的奴隸,被奴隸主像牲口拴在柱子上,而且被拴住的總是左腿,所以他們認為左腿是被邪神詛咒了,記錄在上面的人或物皆不祥?!?/br> “石榴花和黑鷺不祥,那些地方也都是不祥之地?”維多利亞自言自語地呢喃著,“這又指向什么呢……” “當——當——當——” 從社區神廟里傳來報時鐘聲晃進了窗。女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房門邊,她輕輕叩了叩房門,提醒那對沉思者:“晚餐已經準備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