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湯姆
早晨的灰霧稠厚如舊,宛如迷離的面紗,遮掩著城市的惺忪睡眼。維多利亞和威廉在車站道了別,帶著互相對這一天的祝福,分別乘上開往警署和醫學院的軌道車。 這是個尋常的周一,維多利亞卻在軌道車經停警署那一站的時候,捕捉到了氣象劇變的征兆。 “咔咔”,“咔咔”,車廂停穩,車門上的黃銅齒輪轉動了起來。在車門滑開的瞬間,車廂里那幾個的記者打扮的人便撲了出去,撲進升騰的霧靄里,就像是聽見了發令槍聲的田徑運動員;又像是剛被放進狩獵場的饑腸轆轆的惠比特犬。 警署門前的街道異常擁堵。街上停放的車輛縮窄了寬闊的馬路,行人、司機和馬車夫的對罵開啟了這日的城市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維多利亞幾乎是被人流裹挾著,推向了她工作的場所。她沒有在警署正門遇見同事,卻瞅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人們正在來回踱步——他們焦急得像是產房外的父親,只不過他們正在等待的不是新生命,而是一個頭條的誕生。 但這不過是水面上的縷縷漣漪而已。在負責水妖案的警司踏入這座三層古典建筑的那一刻,一切才開始沸騰。 在維多利亞能夠靠近集體辦公室之前,長廊突然便被一股喧鬧的洪流淹沒。所有記者摩肩接踵地擠在一樓辦公室的門口,漲滿了門框。他們短暫的冷靜和理智在前拉出了一條警戒線,暫時還沒有人越界,但是隨著那堵厚實的會發出無數個聒噪的問題的人墻的不斷擴張,無形的警戒線隨時都可能被沖破。 維多利亞被人群的波瀾推到了走廊的角落里,只能看見攢動的人頭,聽見此起彼伏的提問和快門聲。 “是的,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殺害布萊克威爾先生的兇手,就是他的兒媳婦,羅賓·里弗福特?!本緶喓竦穆曇魝髁顺鰜?,氣氛瞬間從沸騰的熱水變成了一鍋即將爆炸的熱油。 維多利亞奮力撥開人群,奔波在那些沒有被堵塞的辦公室之間,尋覓著可以為她答疑解惑的人。 “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布萊克威爾先生的案件突然有了這么大的進展?” 她最終鎖定的目標人物是奧利弗,心想奧利弗應該會看在同級同期的同學的份上,多多少少向她透露一些內情。 但是奧利弗用只是繼續翻動著桌面上凌亂如層層金秋落葉一般的文件,抬起眼皮,用幾條曇花一現抬頭紋回答了她的問題。 維多利亞無奈地環伺一圈,嘆了口氣,然后把卷好的煙放在喬治桌上。她沒有抽煙的習慣,這些事先在家卷好的煙就是為這樣的時刻而準備的——為了“買通”同僚而準備的。 奧利弗瞥了桌角一眼后,邊若無其事地望向別處,邊用手掌一抹,行云流水般將煙卷收入干燥的口袋里。這場交易就在沒有任何語言交流的情況下完成了。 “有目擊證人了,松林堡的一個女仆說她看見了伯爵夫人的作案過程?!眾W利弗說。 “為什么事發后將近兩周才出來指證?她的話可信嗎?”維多利亞低聲問道。 “她說是因為不想丟了那份好工作——這很好理解。哪個從事這行的不怕惹惱了主人?仆從能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全要仰仗上一任雇主的推薦信?!眾W利弗說?!拔覀儚囊婚_始就封鎖了關于水妖案的所有消息,但是她描述的作案過程完全符合現場的痕跡,她還知道那些從未公開過的細節——你說可不可信?” “她現在是保護證人嗎?” “對?!?/br> 不對勁!真想找她當面談談!但是奧利弗是肯定不會告訴我這位保護證人的姓名和此刻在哪高就的!維多利亞暗自扼腕嘆息。既然她現在改變了主意,就說明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或者說是靠山幫她找到了更好的去處——說不定伯爵的男仆湯姆知道。維多利亞這樣想著,更加期待下午和湯姆的會面。 “維克,莫里祭司讓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眴讨蔚穆曇敉蝗辉诰S多利亞身后響起。于是她簡單地向奧利弗道謝之后,再次突破了人群的屏障,登上通往二樓辦公室的階梯。 “圣主明鑒,維多利亞——或者你更喜歡被喊作維克?”莫里祭司在維多利亞進門的時候說道。他正坐在辦公桌后,用麂皮擦拭圓框眼鏡。 “圣主明鑒,莫里祭司,請喊我維克吧?!本S多利亞走到辦公桌前,向他敬了個標準的圣禮。 “你在這里工作了三年了對吧?!?/br> 女警神情認真地點點頭。 “春季之后,你們這批警員里就會有人晉升為警探。你清楚在此之前,你們該做些什么嗎?” “通過警探考試,并提高宗教等級?!?/br> 祭司神色帶笑地頷首認同,然后用眼神指向書桌邊那一摞整齊的文件。維多利亞立即領會了他的用意,虔誠地捧過那些備考資料,說:“謝謝你,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祭司戴上拋光好了的眼鏡,站起身抖了抖教袍,拿起桌上的楓木圣架,道:“我必須到停尸房去,又有新的尸體需要被解剖?!彼呎f邊從書桌后面走了出來。 “好的,莫里祭司?!本S多利亞殷勤地快步走到門邊,空出一只手為他把門推開?!皩α?,尊夫人最近好嗎?”她在祭司走出門前問了一聲。祭司的夫人是維多利亞在警校和警署的前輩,兩年前結婚后就離職了。 “格蕾絲很好,多謝關心。她還經常問起你的事,說很欽佩你還堅持在這里工作?!奔浪菊f,然后留下一聲“圣主保佑,祝你好運”便離開了辦公室。 維多利亞幾乎是小跑著沖進了樓梯間,雙手緊緊抱住那疊文件,心情比腳步更加輕盈。教會是海國的大腦,政府是海國的手腳,而cao作著國家機器的,正是各個部門里的這些等級不同的祭司。 維多利亞忍不住笑出了聲。自認為已經將祭司的暗示翻來覆去地理解透徹了。她沒有在意那些路過的同僚向她投來的略帶異樣的目光,她正想象著當她戴上警探警徽時,這些人會怎樣恭喜她。 樓梯間的那扇方窗愈來愈亮——那是東升的朝陽。維多利亞站在樓梯的頂端,沖破晨霧的陽光在她身后綻放。望著往來的人流,這個警署里最矮小的警員卻在恍然間產生了一種俯視眾生的錯覺。她小跑著下了樓,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樓道上的那扇窗在一天的光陰里明滅。它在歷經過一場灰暗的驟雨之后,于亭午時分迎來了今日最光明的時刻。而又在黃昏將近的時候,不可挽回地逐漸黯淡。窗外的陽光向西方緩緩沉去,和藹地照在城西的美狄亞公園角落的一顆松樹枝頭,穿過茂密的針葉,星星點點地漏了樹下的長椅一身。 “圣主保佑,先生,我還不知道你的姓氏,所以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弊陂L椅上的維多利亞對身旁的湯姆說道。她脫下警帽,盡量讓身上的制服看起來不那么正式。 “國王萬歲,美麗的小姐。你知道我的名字,叫我湯姆就行。鷹族人沒有姓氏也不在意姓氏——但是如果你堅持要稱呼我的姓氏的話,就喊我奧克森(hawkson可以理解為鷹之子)吧?!睖氛f。 “你也是鷹族人?”維多利亞詫異地說,“請原諒我的驚訝,奧克森先生,因為你看上去很像海國人?!?/br> “并不是每個鷹族人都是紅毛的,也有我這種,長著和你一樣深黑色頭發的?!睖酚檬种妇砹司碜约侯~角的發,毫不在意地說。 “那么請允許我問一聲:你的忠誠在哪方?滄溟還是云端?”維多利亞說。 “不要這么嚴肅嘛警察小姐,你不是已經下班了嗎?” 湯姆打趣地說道?!盀榱瞬蝗悄氵@樣的甜心生氣,也為了避免你把我拷走或是把我舉報到宗教義警那里,我回答是:我忠于圣主海神?!彼麑S多利亞擠擠眼,然后用唇語說?。旱翘焐现T神也在我心中。 維多利亞并不滿意這個回答,但也無可奈何?! 澳悄愕闹魅耸恰?/br> “我沒有主人?!薄沸χ驍嗑S多利亞?!拔沂亲杂傻?。但我愿意聽從佐伊的‘差遣’——她要我來伺候那個怪人我就來了?!?/br> 維多利亞勾起唇角,饒有興致地打量了這個年輕男人一番,“你比佐伊女士年輕十五歲,她在某種程度上還算是你的老板,但是你不僅不尊稱她為‘女士’,反而對她直呼其名的——你和佐伊女士是什么關系?” “在意這件事做什么呀,甜心?”湯姆嬉皮笑臉地說。他把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敞開胸膛,看上去像是隨時會把面前的女士攬進懷里。 維多利亞臉頰有些發熱,她向后挪了幾寸?!皼]什么。只要佐伊女士告訴你的夠多就行了?!?/br> “當然夠,我們無話不談。佐伊知道的我都知道,佐伊不知道的我可能也知道?!彼湴恋卣f。 “那佐伊女士有沒有跟你詳細講過夫人的事?比如她的家庭關系?”維多利亞問。 “別說是佐伊好友的家庭關系這種簡單的事,讓我跟一個陌生人聊五分鐘,我連他外祖母年輕時癡迷過的裁縫鋪學徒家鄉農場里那頭母驢的昵稱都能問清楚?!睖氛f,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 維多利亞揚了揚眉毛,用手勢請他繼續說下去。 “羅賓的母親也是一個獵鷹族戰士,在族內地位很高——可能和海國的上校是一個級別?!?/br>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她有四個丈夫——四個,不是四任。同時有四個丈夫。鷹族里地位高的男女才能夠有多位配偶?!睖方忉尩?。 “她母親和第一位丈夫所生的孩子全部都在多年前的戰斗中犧牲了。我知道的可能還活著的就剩下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雷文。但是聽她說,雷文在她十二歲的一場意外中失聯了;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jiejie叫斯塔麗,幾年頭部受了重傷失去了記憶,現在住在天神山上。噢對了,這兩人的父親都不是同一個人。羅賓的父親是她母親的第四個丈夫,比妻子年輕二十歲。羅賓出生的時候她母親已經年近四十了,族內都說她是神賜的奇跡之子——所以羅賓也是幺女?!?/br> “幺女?她不是還有一個弟弟叫埃格雷嗎?”維多利亞問。 “那是同父異母的弟弟。她母親去世后,父親和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兒子?!睖氛f?!皳宜?,他們都已經升天了?!?/br> 失聯,失憶,已故——根本沒辦法從夫人的家人那里得到任何信息。 “雖然佐伊女士讓你來保護伯爵,實際上她是擔心伯爵會傷害夫人,對嗎?” “沒錯?!?/br> “你調查到了什么?”維多利亞問。 湯姆粲齒一笑,“希望我們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能講完——不然就太可惜了,今天不是我的休息日,沒辦法請你去酒吧邊飲酒邊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