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和威廉帶著疑惑回到包廂。四杯涼透了的咖啡依然立在桌上，跟隨著車廂微微顫動。

    “你們考慮好了嗎？”伯爵面帶微笑地問，似乎剛剛和神使之間的小摩擦從來沒有發生過。

    “里弗福特伯爵，夫人砸碎松林堡神廟玻璃的事，一定讓她受了很重的懲罰吧？我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教化營之后還會分配她到松林堡勞作？”威廉再次搶在維多利亞之前，用新的問題“回答”伯爵的問題。而這個問題也引起了維多利亞的興趣，于是她保持緘默，等待著回應。

    “她沒有受到懲罰，因為教化營根本不知道這件事?！?/br>
    “那你又為什么要為她隱瞞這件事？”威廉馬上熱切地問道，就差把“我不相信你的故事”說出口了。

    “因為我忠誠的管家也和你們一樣，以為這件事是我干的，于是幫她掩蓋了這件事。至于原因，很簡單——他認為幫她掩蓋，就是在幫我掩蓋?！辈粽Z氣平淡地說?！斑€有，對于格林勒克先生來說，沒有什么比他的工作更重要。他也不希望宴會當晚發生的事傳出去，這會損害他作為豪宅管理者的名聲?！?/br>
    “那為什么管家會這樣認為？”威廉追問道?！盀槭裁串斔匆娔愫鸵粋€受傷的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就會默認那件事是你做的？”

    沉默。僵硬的沉默。除了窗戶上一閃而過的銀灰樹影以外，包廂里的一切都凝結了。所有人只剩下眼珠還能轉動，維多利亞似乎還能聽見自己的眼球在眼眶里轉動時發出的濕潤的聲響。

    “你們怕我？”伯爵忽然咧開嘴笑道，雙肘擺在桌上，上身向對面的兩人靠去。威廉和維多利亞下意識地抽了一口氣。他們因為被伯爵說中了而啞口無言——不愿意承認，又不想撒謊。于是側著頭相視了片刻，只用眼神溝通。

    “我不會傷害你們——這點我可以保證。我信任你們，也希望你能給我同樣的信任?！辈舫坊啬呛畾庖u人的壓迫感，松散地背靠在椅子上說道。

    “那么你付給磨坊主馬爾什先生和他前妻父母的巨款是為什么？”威廉問，他還是沒有放下對伯爵的懷疑。

    伯爵極輕微地嘆出一口氣，“你們真是提問題的大師?！彼苏碜?，把雙肘重新放回桌上，右手用茶匙攪動著杯底的咖啡，發出清脆的“叮?！甭??！斑@也不是一件幾句話就能闡明的事?！?/br>
    “在我開始解釋這件事之前，讓我們先弄清楚幾件事：為什么南米特爾蘭帝國這樣，擁有全世界范圍內最先進的武器的軍事帝國沒能夠制霸世界？為什么他們的擴張和侵略只持續了兩年就不得不收手？為什么要主動與我們——帝國曾經的侵略對象結盟？還有為什么他們要住在那些空中浮島上？”伯爵說。

    維多利亞抿了抿嘴，沒有出聲。她已經了解了小沃爾特的談話方式——像是上世紀的航海冒險家，他會先在世界范圍內航行一圈，再回到原點。于是維多利亞靜靜等待著他的歸航。

    “答案都是同一個?！辈艚又约旱脑捳f道?！暗蹏年懙乇粦鸹鸷驮鹿饩I燃燒后的毒霧污染，不適于人類居住也再長不出作物。所以從二十幾年前起，帝國境內所有糧食都必須從海外進口。而海國——準確的說是海國南境，是離他們最近也是最大的糧食出口地?！?/br>
    “南境像是給南米特爾蘭帝國這個巨嬰輸送養分的胎盤?！蓖÷暱偨Y到。

    “非常貼切?！辈舯硎菊J同?！笆ブ骱Ｉ褓浻璞本成綆n、森林與豐富的煤礦；賦予南境平原、耕地和更滋潤的雨水，所以北境的糧食很大一部分也是從南境運來的。那么，同樣地，北境想要獨立，就必須切斷對南境的依賴?！?/br>
    “馬爾什磨坊所在的那塊地雖然屬于里弗福特家，但是在宗教改革之后，它就只有法律上屬于我，而實際使用權在教會手里。早在很多年前，教會就讓我外祖父以幾乎是免費的價格，將這塊地出租給馬爾什家。馬爾什先生不僅擁有這個磨坊，還擁有上黑松省內最大的農場，麥田——他是‘北獨事業’的忠實擁護者，而站在他背后，就是那些支持‘北獨’的教會和政府高層的保守派?！?/br>
    “他前妻落水的事難道和政黨內部的斗爭有關？”維多利亞問。

    伯爵輕笑了一聲，擺著頭說：“不要把每件事都想得這么復雜。他前妻和兒子落水純屬意外。那天是新年的晚上，馬爾什家在磨坊后面，靠近湍流河岸的空地上舉辦了室外宴會，他的前妻是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在矮崖邊散步的時候不慎失足跌入了湍流河。而羅賓只是運氣不好，事發時正巧在她身邊，之后就被馬爾什先生訛上了而已?！?/br>
    “被訛上？什么意思？”威廉說。

    “馬爾什先生的家庭情況你們聽說過嗎？”小沃爾特沒有等到回復就自問自答地說：“當時出事的是他的第四任妻子和唯一的兒子。他前三任妻子都因無法為他生下繼承人而被迫離婚，于是事發后，他勒索羅賓——企圖強迫羅賓‘賠償’他一個繼承人?！?/br>
    “那夫人……”維多利亞的心猛然揪了一下。

    “羅賓沒事，反而是那頭蠢豬被羅賓打傷了?！辈粽Z調冰冷地說道?！斑@件事是在莊園內發生的，我們習慣‘內部解決家務事’，所以丑聞在傳到警署之前先通過松林堡仆從的嘴傳到了我這里。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向馬爾什先生提供了一筆巨額封口費。那筆錢足夠他再娶三任妻，于是我們達成了協議?！?/br>
    “可是為什么？！”　維多利亞忍不住發出聲?！澳銥槭裁床蛔尵彀阉麕ё?？他應該要受到懲罰才對！”

    伯爵循聲將臉偏向維多利亞，面無表情地對她說：“在海國民眾眼里，馬爾什先生是一個虔誠的高級信徒，而羅賓是一個剛剛入教并且劣跡斑斑的改造教徒；另外，公眾因為馬爾什先生艱難的求子之路而對他抱有極大的同情，所以這種事如果見報，沒有人會認為羅賓是受害者，沒有人會認為她是一個勇敢反抗的女英雄，他們只能看見一個蠻族人攻擊海國公民的新聞——這會引起排外情緒，不利于改造教徒融合。而且這樣的事傳出去，無論真相如何，都會成為反對改革和融合的保守派手里的完美素材?！?/br>
    維多利亞還有話沒有傾吐干凈，但是都被小沃爾特的解釋噎在喉嚨里，發不出聲音。這件事在警察眼里只是一起民事糾紛，但那是冰山的一角——果然幼稚的眼光是無法窺見冰山的全貌的。想到這里，維多利亞不禁自嘲地認為威廉剛才對自己的評價過份地準確，而她剛才也不該把情緒發泄在他身上。與此同時，威廉正在沉默地思慮要不要相信伯爵的說辭。

    在伯爵即將開口結束這個話題的時候，疑點又從威廉的潛意識里浮出意識的水面：既然與夫人無關，她又為什么把這件事事發的時間和地點紋在自己胸口？

    “那你知道夫人當晚為什么會如此恰巧地出現在事發地點嗎？”威廉語速飛快地問小沃爾特。

    “當時的馬爾什夫人曾經是羅賓在教化營里的宗教老師，她們關系很好，所以那晚她邀請羅賓去參加了那個宴會?！辈粽f?！耙彩且驗樗齻冴P系親密，羅賓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她贍養父母——這就是我給她父母那筆錢的原因——是為了減輕我妻子的負擔?！?/br>
    “那你先前說，是你逼迫夫人與你結婚的事，是指你以這筆錢要挾她嗎？我是說，讓她欠你巨額債，以婚姻來償還？”維多利亞問道。

    伯爵眼球晃動了一下，“不是以金錢‘要挾’。是以更貴重的東西?！彼砸环N近乎呢喃的聲音含糊地說道，然后挺直背，調整了一下領結，“好了。我如此坦誠地將秘密都分享給你們了，就不要再‘審訊’我了吧？”他笑著說道，雖然字里行間留了些商量的余地，但這實際上是在勒令他們結束這個話題。

    維多利亞望向威廉，頭頂昏黃的燈把她閃動的綠眼睛鍍上一層金黃色的膜，她嘴角的笑意似乎是在對威廉說：你還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絕邀請嗎？而威廉仍然以遲疑作答。

    “你是不是要拿解剖刀將我剖開，看清我的內部結構之后才能相信我？”伯爵語調輕松地說。

    “不，不……”威廉有些慌張，快速思考著拒絕的理由?！拔覀儾幌Ｍ腥酥牢覀冊谒较抡{查這件事，這會對我們的工作造成負面影響。我們沒有合理的出現在松林堡的理由，山莊里人多眼雜，肯定會有人泄露出去?！?/br>
    “這個你無需擔心。你們有百分之百合理的理由出現在那里?！毙∥譅柼毓首餍摰赝ｎD了一下，想象著另外兩個人探尋的神情。

    “你們的父親都在在沃凱尼亞傳教區服過役?！辈艚又f，“布魯克小姐的父親是職業海軍；而你的父親，韋德先生，是拯救了幾十個傳教區兒童教徒的英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