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邀請
“我正準備邀請你們來小住幾日——松林堡太大,我需要多幾雙銳利的眼睛。別擔心工作的事,山莊里的司機能保證你們每天通勤不會遲到?!毙∥譅柼卣f。 維多利亞的思緒因驚訝而停滯了片刻。她本以為戒備心重的私人山莊不會這么輕易敞開大門,沒料想伯爵竟然會主動發出邀請。而這種驚訝在威廉身上立即轉變成了疑慮。他能感知到維多利亞的沖勁和即將脫口而出的“好!”;他知道如果車廂外的空間發生扭曲,門外直通著松林堡的房間,維多利亞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拉開房門,跨進未知。于是威廉搶在維多利亞之前發出聲音,“請等等!”他邊向伯爵抬起手邊說,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咖啡,險些把杯子撂倒。 “抱歉!”威廉有些緊張地穩定住了咖啡杯?!罢堅试S我們商量一下?!薄∷麑Σ妥滥敲娴牟粽f道,隨后便站起身離席,沒有給維多利亞拒絕的機會。 于是維多利亞把那聲“好!”含在嘴里,跟著威廉的背影離開了包廂,走到空無一人的狹窄的過道盡頭。風猶如長矛一般,逆著行駛的火車射進頭頂細長的窗口,帶著月色的清冷,也帶著北方的空氣中特有的凜冽——看來德雷克號已經進入了北境。 “我們必須謝絕這個邀請?!蓖脧娪驳目谖钦f道。對面的車窗里的銀白月光給他堅毅的五官刷了一層冷意。 “為什么?!”維多利亞驚訝地問,“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彼硨χ嚧把鐾?,夜空抖落的璀璨都停在她的軟帽上。 “里弗福特伯爵太危險了。我們不能相信他?!蓖f。 “那間客房和城堡后面的樹林里一定藏著秘密,我們怎么能放棄那些線索?” “我們已經去案發現場取證過一次。而且我們可以接觸到警署里的相關的資料——這足夠了?!?/br> “不!這不夠完整——你知道兇手是怎樣進入密室的嗎?警方有給出解釋嗎?那個黑衣人又蒸發哪里去了?這些疑點的答案都在那座山莊里——另外,佐伊說的那些話,不就是想告訴我們答案在那座城堡里嗎?” “看在圣主的份上!你真的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邀請?你以為那只會像拜訪我們隔壁的鄰居一樣簡單嗎?你以為里弗福特伯爵是一個簡單的人嗎?他是這些年最神秘的最激進的政客,而那是一座出過不少未解的命案的山莊——他是那里的主人。松林堡是他的主場,誰知道那里是他的狩獵場還是屠宰場?!”威廉邊說邊伸出手臂直指著小沃爾特所在的包廂的方向。他俯視著維多利亞,上身微微向她傾斜,“你的想法真幼稚!”他最后評論了一句。 威廉忽略了一件事:幼稚的人大多不樂意聽別人指出自己的幼稚。于是這個刺耳的詞如同炸藥一樣摧毀了維多利亞心中的堤壩,辛酸的洪流傾瀉而出,淹沒了一切。這浪潮里有過去不敢與長官辯駁的委屈;有被同僚取笑的恥辱感;有被警校同學排擠的寂寥;有一個少數者的無助和無可奈何……維多利亞無聲地佇立在原地,咬著下唇緊盯著威廉深陷的眼眶,喉嚨里生疼。他們對峙著,身體隨著行駛的車廂律動。在窗外的樹影斑駁了威廉肩上的月光的時候,維多利亞垂下了頭,因為她已經仰望這個男人太久,不免感到脖子發酸。是這個時候,她記了起多年前,在同樣的月光下,在他送她回家的那兩分鐘里,在維多利亞曾經的家門前,在那幾層臺階上,在那告別的時刻,她想踮起腳給他一個道晚安的吻,他卻擅自在她唇上留下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吻;也是在這個時候維多利亞才想起來,這些年一直牽動著她心弦的執念和為威廉沒有聯系她而感到憤怒的底氣,全都來自于那個沒有解釋清楚的吻。她喉嚨里的疼痛加劇了,酸楚的眼淚模糊了視線,于是她轉著眼珠深吸了一口氣,意欲用走道上的空氣冷卻熱淚。 “當你坐在教會學校教室里的時候,我不得不在房間里練習插花,練習走路儀態,練習微笑;你能在大學教授的指導下解讀典籍的時候,我因為沒有學籍而不能進出大學圖書館;在你結交滿懷理想的能人志士的時候,我身邊只有只有譏諷我拿我開玩笑的同事……你的經歷給了你一雙洞察世事、看見事情本質的眼睛,而我被要求磨煉一雙看丈夫臉色的眼睛。你說的對,我不僅幼稚還無知和膚淺,但你沒有資格這么說我,因為我沒有機會和你一樣接受同等的教育——我們的起點不同,所以遙遙領先的你沒有資格嘲笑我的落后——這不公平!”維多利亞說,強壓制住令她感到羞恥的哭腔。 眼淚在維多利亞眨眼的時候還是不爭氣地跌出眼眶,于是她低下頭,期望軟帽的帽檐能夠遮住她抹去眼淚的動作。她并不想以眼淚求得安慰,更不想示弱,她只是情不自禁,因為那泄洪般的委屈并不來源于“幼稚”,而是因為說出這些話、否定她的的人是威廉。正因為是他,才讓這些維多利亞已經聽麻木了的評價再次變得難以忍受。 “對不起維琪,我并不想讓你傷心。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蓖恼Z氣柔軟下來,因為維多利亞的小動作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與你無關!”維多利亞說,再次抬頭正視那雙閃爍的眼睛。她習慣了將他人的關心看作對弱者的同情,于是不愿意承認自己弱小的維多利亞口氣越發鏗鏘、生硬?!拔抑皇窍肫鹞腋赣H了……你相信薩默克里克先生說的話嗎?關于傳教區的事?!?/br> 威廉沒有說話,他與維多利亞靜默地相視著,耳邊是火車軋過鐵軌枕木的聲響,“哐哐”,“哐哐”,仿佛他們正在一同穿越時光隧道。他們回到了還是鄰居的光景,回到那兩幢連排的房屋里,一起打開沉重的、裝滿銹色回憶的木箱。 “父親的一生都獻給了皇家海軍,他在海上和在傳教區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要長得多……傳教區時不時會發生動亂,他因此受過很多傷;他去世前幾年身體狀況一直不好,有很嚴重的風濕病,發作起來疼得他只想砸東西……”維多利亞有些哽咽,她停下來吧苦澀的眼淚咽了下去。 威廉依舊沉默。他沒有告訴過維多利亞,他的房間與維多利亞的家只有一墻之隔,但那曾經是一間窄小的客房,是他們相識之后威廉才搬了進去。他本以為這樣就可以在見不到她的時候也離她近一些,卻總是無意地聽見隔壁傳來的支離破碎的喧嘩和爭吵。 “他回家就和母親吵架……我一直告訴我自己,這都是值得的——他經歷的痛苦,他的死亡;母親作為他的妻子,我們作為他的子女不得不承受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他從事著最偉大最正義的事業。但是……”維多利亞用拳頭堵著嘴唇,思考著如何才能平靜地說出下面的話?!暗侨绻麄冊趥鹘虆^做的是那些事……”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完成這個句子。 “對不起,維琪,對不起……”威廉重復著道歉,目光閃躲,仿佛他正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指責——盡管這些事與他無關,更不是他的錯。 威廉變了 。維多利亞望著他低垂的眉眼心想。他變得總是把“抱歉”掛在嘴邊。不止是當下,而是重逢后的每時每刻;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出于對自己的責備;不是為某件事而道歉,而是對一切都抱著歉意——這變成了他對待人生的態度。但是從前他不是這樣的。失聯的幾年在那個意氣風發、驕傲自恃的少年身上究竟做了什么手腳? 威廉的愧疚讓這次“談判”徹底變了味,于是維多利亞深吸了幾口氣,合上了回憶的木箱,將思緒拉回到原軌上?!拔覀兊哪康谋揪筒煌?,利亞姆,你是為了調查水妖,我是為了找出殺死伯爵夫人的兇手——我們之間沒有協議,我不介意一個人前往松林堡?!彼粝逻@句話后便獨自走向那間包廂。她在搖擺的過道上緩慢前行,身后是不知所措的威廉,前方是從包廂的門縫透出來的他人的私語,腳下是斜照在地毯上的月光。 維多利亞回到包廂門口,正抬手準備敲門的時候聽見了里面的談話聲,于是她背貼著門側耳傾聽,直覺能聽見一些隱秘而重要的信息。 “那你為什么現在回來?” 小沃爾特的聲音傳了出來。 “和你沒有關系。不是為了你?!鄙袷够氐?。 “你記得我們認識時的情景嗎?那時候的我孤僻,多病體弱,外貌異常,遭人厭惡——而你完全相反。但是你為什么要主動接近我,為什么要和我這樣的人成為朋友?都是因為你的救世主情結。在你的社交圈里,再沒有比我更破碎的人了。你想拯救我,就像你想從反叛組織手里解救出羅賓,像你拯救那些受傷的動物一樣。你在我和羅賓獲得幸福的時候離開,是因為你認為我們都不再需要你的‘拯救’。也正是你這顆仁慈博愛的心驅使你再次回到我身邊,因為現在的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又變回了那個最破碎的人?!薄〔粽f。有幾個字被火車的轟隆聲截斷了,但不影響語句的原意,也沒有削弱他語氣中的自以為是。 “你簡直無可救藥!”卡洛斯提高了聲音駁斥道,維多利亞能清楚地聽見他聲音里的氣憤?!澳悴粩嗟刭|疑身邊人對你的感情,你質疑羅賓,質疑我,質疑夏洛特,還有你母親……你難道不知道這些質疑都是因為你從心底里認為自己就是不值得被愛的嗎!你質疑的是你自己!所以你一次次地把我們推開,一次次地傷害我們,一次次地挑戰我們的真心,就是希望我們能一次次回到你身邊,向你證明我們的真情實感。但是,請你記住,沃利,沒有人有義務忍受你無止境的考驗,也沒有人有義務對你重復那些你想聽的話!”接著是一陣椅腿摩擦地毯的動靜。 “我無法形容你有多可悲!”卡洛斯感嘆著打開門,邁出包廂時險些正面撞上維多利亞。而威廉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了維多利亞身后,堵死了神使面前的路。 卡洛斯無意多言,于是匆匆道了聲“圣主保佑”便轉過身,搖晃著消失在了走道另一頭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