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恩尼斯
恩尼斯·里弗福特?佐伊的弟弟?維多利亞的虹膜里卷起一陣波濤。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于是追問道: “ 你說的‘之前撞見的事’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次去松林堡的小神廟找沃利的時候,在神廟外碰見了他們?!笨逅拐f。 “是什么時候的事?哪一年,哪一天?” “應該是……對,我退伍回到北境的那年冬?!?/br> 維多利亞那雙綠眼睛忽然睜得更圓,熠熠發亮——她正好想要問起關于這晚的事?!笆欠蛉说哪槺粍潅哪翘鞂??”維多利亞說完 ,明顯聽見卡洛斯抽了口冷氣,這一聲被低矮的車篷攏得更加刮耳。 “……是,是的?!笨逅惯t疑地肯定。 “等等,你之前說在夫人和伯爵結婚之前你再沒有見過她……你為什么撒謊?” 卡洛斯的喉結動了動,緊咬住下唇不作聲。 “那么你看見她的臉是誰劃傷的了嗎?”維多利亞換了個問題,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 卡洛斯無意識地向背后的車門傾斜了些許,拉開他和維多利亞之間的距離,似乎隨時準備逃走?!斑@和她的死亡沒有一點關系?!彼卮鸬?。 “是里弗福特伯爵嗎?”維多利亞急切地想要確認佐伊的推斷是否屬實,這樣的情緒也從她的語調中流露出來。 “不是!” 卡洛斯堅決地否認?!笆撬约?!” 維多利亞把這個的反應看作一個提醒自己要耐心、要循序漸進的訊號。她收起鋒芒,默默分析著眼下的情況:假設這件事是恩尼斯做的,佐伊有理由為他說謊;如果‘作案’的是小沃爾特,卡洛斯也會為他說謊。所以要確認小沃爾特是不是個沒有正常情感的人,問他們都不如問當事人來得直接有效。逼問卡洛斯不僅得不到有用的信息還會迫使他筑起心防——得不償失。于是維多利亞稍微放松了下聲線,自然而溫和地問道: “你記得兩年后的那起水妖案嗎?磨坊主妻兒落水那次。我聽說里弗福特伯爵賠了磨坊主一筆巨款——他和這起案子,或者說和‘水妖’有沒有關聯呢?”這是被夫人標記在皮膚上的其中一起水妖案,因此維多利亞不想放過半毫蛛絲馬跡。 “為什么問這起案子?這重要嗎?” “這對水妖案來說很重要?!?/br> “你們也在調查水妖案?我jiejie有什么消息了嗎?” 卡洛斯忽然感到如坐針氈?!八€活著嗎?” “很遺憾薩默克里克先生,據我所知還沒有什么新進展。雖然這不是我負責的案子,但我向你保證,從警署得到的新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分享給你。我的同事,威廉·韋德先生的父親就是韋德總警司。他和你、和里弗福特伯爵一樣是受害者家屬。我們相信這件事和韋德總警司的死亡也有關聯,所以這些線索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本S多利亞說,她深諳對于卡洛斯這類人,動之以情比曉之以理更有效。 卡洛斯花了幾分鐘來消化這些話,這陣沉默過去后,他望著維多利亞的眼睛說:“這件事的始末我完全不清楚,那時候我在神學院。但我認為沃利這么做是為了羅賓?!?/br> “為什么?” “不知道你知不知情,磨坊主馬爾什先生一直宣稱是羅賓把他的妻兒推落水的?!笨逅拐f,“他這么想也不無道理。羅賓當時就在現場。加上沃利這個反常的舉動……我想他也許是想幫羅賓掩蓋什么。那個時候沃利一定已經對羅賓著了魔?!?/br> “你是說,夫人是這起案子里的‘水妖’嗎?”維多利亞說,在得到一個猶豫不決的首肯之后她又問了一句,“那她有什么理由這么做?” “大概是因為她和馬爾什先生有過節吧?!笨逅够卮鸬??!八唤袒癄I派到那個磨坊去勞作,不知為何和磨坊主起了沖突,據說差點從口角變成斗毆。后來因為這件事她也受到了懲罰?!?/br> “是因為什么原因起的沖突,你知道嗎?薩默克里克先生?!?/br> “不知道。但是蠻族無論男女都好兇斗狠,這種事情算不上新聞。這也正是教化營和傳教使者的使命——感化野蠻人?!彼f著,在胸前輕輕畫了個“?”。 “所以你認為夫人這么做是出于對馬爾什先生的報復?”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笨逅谷鐚嵆姓J。 “明白了?!本S多利亞若有所思地小幅度地點著頭說?!罢埬阍俑艺f說恩尼斯·里弗福特的事吧。你在神廟外撞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在做什么?” “我不敢確定,但我看見羅賓拖著他的手臂,似乎正在拉扯。我那時候太沖動,看見是羅賓就立刻走上前去趕她走——我不希望她再出現在山莊里?!笨逅沟恼Z氣里摻了些懊悔之意?!爱敃r天很黑,我沒看清另外一個人的臉,只是從輪廓和著裝看出那是一個男人。他只比羅賓高一點,體型中等,穿著正裝——所以不可能是仆從。我一出現,那人就像見到光的影子一樣溜走了,事后我才想起來那應該就是恩尼斯。 維多利亞依然點著頭,緩慢地梳理著這些新訊息。 “后來我又想起多年前,恩尼斯曾表達過對沃利和夏洛特的婚約的不滿。他說:這個婚約讓jiejie活得毫無尊嚴,如果有不傷害她的解除婚約的方法就好了’?!笨逅寡a充道。 這個版本的“真相”能膩滿佐伊先前敘述中的縫隙。維多利亞心想。伯爵夫人那樣不遺余力地幫佐伊逃跑,并且像護送公主的騎士一樣保護她——如果多了她和恩尼斯這一層關系就更加合理了。這也能解釋為什么夫人一回到北境,恩尼斯就能準確地找他摯愛的長姐。維多利亞忽然又想起佐伊故事里的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于是馬上抽出來擰成新的問題:“夫人幫佐伊女士出逃那年,恩尼斯·里弗福特是剛結婚對嗎?他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同年出生的?” “是的,同年夏季?!?/br> 維多利亞感到真相猶如一個光球被扔到她眼前,像振動著翅膀的蜂鳥一樣懸浮著,似乎觸手可及。也許夫人在神族石陣旁向佐伊提出的那一系列關于是否要和有婦之夫一起生活的問題,都和這個有關。而且這也能解釋為什么羅賓一次都沒有向好友佐伊提起過自己的情夫——她知道佐伊對恩尼斯的感情,向佐伊坦白必定會傷害他們三人的關系。于是維多利亞更加堅定地認為,這條線值得她和威廉花更多時間摸索下去。 “噢,對了,薩默克里克先生。我還想起一件事?!本S多利亞興致高昂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后說?!胺蛉吮慌讶虢袒癄I的第一年有沒有給你寫過一封信?” “噢,是有這么一回事?!?/br> “你介不介意將信的內容告訴我?” “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向我道歉,說她是誤傷了沃利,那都是誤會,她之前根本不知道沃利的身份和他跟我的關系。并解釋她與我的友誼真情實感,從來沒有企圖從我身上得到情報——大致就是反叛分子為了洗脫罪名,為了獲得更多利用他人的機會而使用的一套說辭?!薄】逅拐f。他的口吻里沒有仇恨,更多的是悲傷——為他和羅賓因為立場不同而感到悲傷——像是提起一個誤入歧途、染上惡習的好友時的痛心疾首。因此他并不認為這是羅賓的錯,他只責備將羅賓引入歧途的人和歧途本身。 “薩默克里克先生,感謝你愿意告訴我這些?!本S多利亞向卡洛斯遞去友善的微笑?!拔蚁胛椰F在必須去分擔我搭檔的‘工作’了。你確定里弗福特伯爵不需要你‘照顧’嗎?” 維多利亞向車門挪了挪。 卡洛斯苦笑了一下,“我來的時候已經譴湯姆去跟著他了——況且,他早就不需要我了?!?/br> “那么好吧,晚點再見?!本S多利亞說著便推開了車門,回歸“搜尋小隊”。 “悠閑”的午后時光飛逝,“小隊”直到落日斜照在草地上才決定離開。搜尋無果。誰都無法破譯羅賓的謎語。 一行人懷著各自的心事地走向停車場,準備出發前往火車站。公園的草坪上水汽彌漫。陰陽交接的黃昏將至,這層霧氣就像是從亡者世界涌來的河流——它是否承載著死去之人的留戀與不甘?頭頂的天穹被夕陽點燃,云層中的飛艇沐浴在“火光”里,發出低沉的轟鳴。而星河從東面趕來,將白晝驅逐出境。 維多利亞刻意放慢了腳步,讓自己“掉隊”。威廉也默契地和維多利亞自然地退到了另外三人的身后。為了配合嬌小的維多利亞的步伐,他幾乎是在原地踏步——這是他們兒時跟大人出門散步時使用的小伎倆,能給兩人一些私下聊天的空間。 “利亞姆,你說紋身上那口井會不會是西嶺鎮的龍涎井?我們根本就是來錯地方了?”維多利亞說,毫不掩飾一無所獲的失望?!叭绻悄抢?,夫人又會用什么方式留下線索?” “我剛剛也一直在思考,或許她是想標注一些地點,這些地點能夠在地圖上連成什么圖案?!蓖f。 “那我們一樣無法跳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哪口井——這位神秘的伯爵夫人為什么不標注得清楚一些……” 維多利亞更加泄氣地說。 “那估計只能從熟悉她的人那里找到謎底了?!?/br> “說起熟悉她的人……利亞姆,有件事想不明白:我以為歌者都會格外愛惜自己的嗓子——就像音樂家愛惜樂器一樣。但是佐伊比那些會在酒館里賭博、掰手腕的工人抽煙抽得更兇?!本S多利亞說?!岸椅易⒁獾剿崞鸩舴蛉说臅r候才會這樣,說起別人的時候則不會?!?/br> “我也注意到了,維琪?!蓖f,“我想是因為她失去了最重要的聽眾吧。無論是失去聽眾的演奏家,失去鑒賞者的畫家,還是失去讀者的作家,都會在某一時刻感到一切毫無意義,于是把這些折磨人的憂愁發泄在樂器、畫筆和打字機上?!?/br> 威廉這一番話像燈塔上的光一樣點醒了維多利亞。成年人的悲傷大多都難以言說,因為語言已經負擔不起那些情緒的重量。眼淚也被認為是弱者的標志,于是不得不堅強的人們或意欲將悲痛淹死在酒里;或在藥物帶來的幻覺中尋找極樂世界;或在情欲的游樂園里體驗短暫的溫暖……維多利亞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想到這里又不禁發出感慨,威廉比她年長的那五年是怎樣的五年?他比她多閱過多少人心?征服過多少峰巒?見識過多少世間的綺麗與陰暗……維多利亞對威廉的喜歡里總摻著些仰慕,而她認為愛情里的雙方必須勢均力敵,所以在追趕他背影的同時又不免把他當成假想敵。 沉甸甸的夜幕掛在天邊,待到這行人上車后才終完全落下。霧浪依舊貼著地面涌動,被凄清的月光染成了新娘的白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