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情人
佐伊在車停穩的下一秒就用禮帽上垂下的黑紗遮住了臉。車門被打開,煞白的天光伴著冬季的寒意充斥了整個車廂,三人都下意識地瞇起了眼,裹緊了外套。 維多利亞和威廉還有佐伊終于在停車場與那另外兩人重逢,一起走向那口神秘的井。 情人井所在地已經被開發成了“柳樹公園”。在這聞名遐邇的約會圣地,所有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在休息日來此約會士兵的女仆;拍攝結婚照的新人;執手走過大半生,走到白發蒼蒼依然緊攥著手的夫妻……于是這樣由一對探案搭檔,一對甥舅和一個寡婦組成的一小隊人就顯得不太合群了。 威廉的目光向公園內的湖岸邊移去。冬已深入樹木花草的骨髓,此時垂在河面上的只有干癟的柳須。遠望這些發黑的瘦弱的枝條,威廉只覺得它們像是被焚燒過的枯骨。一層層碎波在水面蕩開,柳樹的倒影在微風中顫抖著,不知是水波搖拽這柳條,還是柳條在撩撥自己的倒影。威廉想起“哭泣的柳樹”的傳說:因為海神不能原諒自殺者,也不允許異族通婚,于是讓這對戀人永遠隔著水面相望——永不能相擁;他又想起父母結婚照的背景也是一顆枝繁葉茂的柳樹,不禁在這瞬間感到萬箭穿心。如果母親沒有從摩天臺上摔下來,如果她還健在,她和父親將會是多惹人羨慕的一對;而羅茜也有機會體會母愛的溫情;母親興許能夠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告訴他“我對為你感到驕傲,親愛的兒子”;興許會在他的婚禮上激動得落淚;興許也會讓他將來的孩子枕在自己臂彎里,給他們講狼族傳說,精靈的故事……想到這些,足以讓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感到鼻酸。 越過一個草色發黃的小丘就是情人井,起伏的土丘環抱著井口。而井的四周都鋪滿了石塊和裝飾的鵝卵石,于是夫人在這里埋下線索——或者說“藏寶箱”的可能性被完全扼殺了。 維多利亞率先小跑至井邊,貓著腰檢查被游客的手“拋光”過的井口——什么也沒發現。它就是一口非常普通的井,井里也只飄著幾片孤寂的枯葉?!安舴蛉讼胍磉_什么呢?” 她挺直身子,有些氣餒地環顧四周。周圍只有被冬風削得光禿禿的柳樹和幾個樹樁。 剩下的四人也陸陸續續圍到了井邊,臉上均刻著茫然。 “我們應該去找些什么?”伯爵問。 維多利亞又掃視了一遍這片稀松的柳樹林,說:“你們應該很熟悉夫人的字跡吧,也許她在這些樹干上刻過什么標記?” 她聽聞很多戀人會樹干上刻下“愛的誓言”,心想也許夫人也用這種方式留下了暗號。 “那要看她是什么時候刻下的了?!弊粢琳f,動身走向離她最近的那顆柳樹?!霸缧┠?,羅賓的字比籬笆上的藤蔓更潦草。但是近段時間就工整了很多。前幾個月,當我接到她的信,第一眼都以為那是郵局的專業代筆寫的字?!?/br> “那些圍起來的的樹是怎么回事?”威廉指向一顆被柵攔圍住的柳樹。柳樹邊都插著一張木板,上面刻著人的名字。他的另一只手上握著隨身記事本和鉛筆,正準備“謄抄”可能被刻在樹上的線索。 “那些是為情人‘認養’的樹?!弊粢粱卮鸬?。 “認養?”維多利亞問。 “就是在景區里買一顆價格高昂的柳樹,旁邊標上情人的名字。有些男士用方式表達對情人的承諾和愛意。而對于那些一心想靠攀附男性來獲得金錢與社會地位的拜金主義者,這是最好的炫耀方式——在人流如織的公園的大樹旁立上自己的姓名,供人‘瞻仰’?!弊粢琳f,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吐出這些帶著鄙夷意味的字眼?!澳闼颓槿缩r花,花兒過兩天就會在花瓶里枯萎。但是一顆樹會生生不息地一直豎立在此——但這也讓分手變得分外難堪?!弊粢料蚯槿司硪粋鹊男∏鹕项┝祟?,“你們看那些突兀的樹樁,一個樹樁就是一次場面丑陋的分手?!?/br> “伯爵有沒有為夫人‘認養’過柳樹——或者是為其他人?!薄【S多利亞問佐伊,這時伯爵已在卡洛斯的攙扶和引導下走遠。如果夫人的紋身是想要告訴別人伯爵有一個情人并且可能是兇手——這符合認識的人作案的推論,并且動機充足。 “據我所知,沒有。但是你還是要問沃利——如果他愿意如實回答的話?!?/br> 維多利亞頷首感謝佐伊的坦誠,轉身便跟上小沃爾特?!袄锔ジL夭?,你之前有來過這里嗎?我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圍住的柳樹的故事?” 她說,留意著伯爵的臉色的同時觀察著卡洛斯的反應。 “我知道。那些就是所謂的‘愛情碑’?!彼淠卣f??逅鼓樕弦膊黄鸩?。 “你有沒有在這樹立過‘愛情碑’?”維多利亞接著問。 “沒有?!?/br> “那夫人呢?”維多利亞問。 小沃爾特遲疑了半刻,把臉轉向神使所在的方向,神使居然心虛地松開了攙在外甥手臂上的手?!拔也恢??!笨逅拐f,稍稍拉松了一下領結。 “我也不知道。我猜想這不會是羅賓表達愛意的方式?!薄〔暨呎f邊用手杖探著地形,謹慎而姿態優雅地向后轉去,“夏洛特,你在嗎?” 他對著空氣問了一聲。 正微弓著背撫摸著樹干上的“韻文”的佐伊抬起頭,對伯爵說道,“別叫我夏洛特?!薄『诩喺谏w了她的表情,但她的語氣里盡是不滿。 “羅賓和你來這里的時候,到底說了什么?”伯爵朝佐伊聲音的來源處走了幾步,他問完又故意補充了一聲,“佐伊女士?!?/br> “沒有什么特別的。她只說了‘月亮,落入水中的月亮’?!弊粢谅唤浶牡鼗氐?,繼續仔細地尋找的羅賓的“真跡”。而這時維多利亞注意到卡洛斯的動作和神情都凝滯了。他又調整了一下領結,那動作似乎在控訴這領結太緊,他幾乎要被勒得窒息。但卡洛斯最終什么也沒說,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也許你能提供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線索,卡洛斯?!辈艉鋈粋冗^頭說道。那斜插向卡洛斯腳下地面的視線里帶著些晦澀難懂的意味。 卡洛斯面色轉白,像是被無形的拳頭擊中了腹部一樣向后踉蹌幾步?!拔以谶@里幫不上什么忙,就不妨礙你們搜索了。我……我先去車上等你們?!薄】逅拐f著便慌忙地離了場。 他在逃避什么? 維多利亞自問,注視著他消失在小丘的背后。然而在她能夠發問之前,伯爵就主動地作出了解釋?! 斑@就是我認為卡洛斯必須跟我們一起來的原因?!毙∥譅柼貜难蚪q大衣的內側口袋里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筆記本,態度比天氣更寒冷?!傲_賓去世前的一段時間,我曾請私家偵探跟蹤過她。偵探把她去過的地方和見過的人都記錄了下來。而在這個記錄里,羅賓在情人井私會過卡洛斯。她沒告訴我為什么,但我希望能從卡洛斯這里得到答案?!彼笾咀酉戮壍囊唤钦f。 維多利亞聽出了最后那句話的實際意義——他是在下達任務,于是維多利亞接過伯爵手中那個皮革封面的筆記本,向小沃爾特保證:“好的,好的,我們替你‘審問’他?!薄【S多利亞想要問伯爵為什么不早點把這本寫滿線索的記錄給我們?但她沒有問出聲,因為她知道答案。小沃爾特是個審慎多疑的人,在此之前還沒有完全信任她和威廉——或者說他一直在測試和觀察他們。 維多利亞隨手翻了一下這本記錄——毫無意義的動作,實際上她正在腦中回顧伯爵和神使剛才說的話。維多利亞從他們的詞句和反應中判斷:“情人”這個人物確實存在——至少他們都相信這個“角色”的存在。于是維多利亞打算趁著卡洛斯落單的檔口,追過去刨根問底。維多利亞將那本行蹤記錄收進口袋里,把搜尋任務留給搭檔后便走向了停車場。 維多利亞跟著卡洛斯坐進車里,關上車門后就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和夫人來過這里是嗎?”她沒有提及伯爵給她的那本記錄。 神使毫不躲閃地承認,“是的,有天晚上她約我到這里來,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br> “那她對你說了什么?能不能請你復述一遍——越詳細越好?!?/br> 卡洛斯配合地點點頭, “她問我:‘你看見了什么?是月亮對嗎?是落入水中的月亮?!∥覜]有回答,她之后又說:‘是,我就放心了。我誰都不能相信,只信任你一個人,卡洛斯。如果有什么事發生在我身上,答應我,你要做沃利的眼睛’。然后她就把夏洛特還活著的事告訴了我?!?/br> 維多利亞恍然大悟,原來“眼睛”是這么回事?!瓣P于這件事的真相,你其實可以跟伯爵解釋清楚的,不是嗎?”她語氣關切地說。 卡洛斯心情沉重地擺擺頭,“不可以?!彼f,那雙湛藍的雙眼里流轉著哀痛?!傲_賓預知了自己會出事……她大概是知道自己會被害,還在死前向我‘求助’過,而我居然什么都沒做——沃利會怎么看我?我怎么能當著他的面告訴他這些?” 維多利亞點頭表示理解?!澳悄阏J為夫人的‘求助’是什么意思?!?/br> “我也很困惑。我只知道她感到自己有危險,但是那個時候我沒有太在意。我認為她既然在為地下反叛組織工作,就相當于一直身陷危險的沼澤里——而這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了?!薄】逅拐f。 “你有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夫人是反叛組織的人嗎?我是說除了傳教區那次叛亂?!本S多利亞問,眼神犀利地注視著卡洛斯。 卡洛斯眼里掠過一絲猶豫,他呆望著維多利亞的雙眸思索了片刻,然后垂下眼簾,說:“沒有。我只是認為這很明顯。羅賓一定是受他們影響才一直未能真正地被感化。她入教的動機也不單純。反叛組織一定是利用她去cao縱沃利的……”他說不下去了,于是維多利亞接著他的話問道, “那么我能問問夫人的情人是誰嗎?” 她用肯定的口吻把情人的假設轉成既定事實,不給卡洛斯躲避或是否認的機會。 “為什么提起這個?” “兇手和放置蟲卵的人未必不是同一個人?!本S多利亞解釋說?!霸谶@個情景下,他的目的是一致的:解決可能威脅到他的麻煩——無論是私生子還是不受控制的情婦。他有可能在和夫人產生分歧后,為了守住這個秘密而殺了她滅口。要知道在北境,通jian罪的刑罰足以成為一個人犯罪的理由?!?/br> 維多利亞的說明讓卡洛斯倍感沉重,他嘆出一口長氣, “沃利跟我提過他懷疑羅賓有一個或多個情夫,但從沒有找到證據,他也沒有告訴我他懷疑的是誰?!鄙袷拐f,“但是在昨天與你們交談之后,我想起之前撞見的一些事,還有傳言……這些傳言不一定是真的,但我覺得你們可以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彼O聛砩钌畹爻榱艘豢跉獠沤o出這個指明方向的姓名:“是恩尼斯,恩尼斯·里弗福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