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出逃
夏洛特再回到那個房間里的時候帶回了一身病痛,連續幾日的高燒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夏洛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幾天,她感到時間變得怠慢,不再前進。她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對一切都感到麻木。 這些天,家人輪流在她意識清醒的時候來她床邊抹過眼淚;父親也乘著飛艇從神斧海峽對岸趕來;醫生一出現就搖著頭,唉聲嘆氣;恩尼斯還握著她的手問過:你還有什么愿望嗎?夏洛特由此得知,是自己的人生開始了倒計時。于是在恩尼斯再來看望她的時候,她對他說,“我想要那個叫羅賓的女仆來陪我聊聊天?!彼F在需要一個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一個聽她“胡謅亂道”卻不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她的人。 “羅賓?”恩尼斯狐疑地重復了一次這個名字。 “是的,你讓格林勒克管家去找她就行了,松林堡里只有一個‘羅賓’——不會錯的?!毕穆逄卣f,臉上是疲憊的淺笑。 “如你所愿,親愛的夏洛特?!薄《髂崴拐f,親吻了一下長姐的額頭作為告別禮。 羅賓在半小時后,穿著黑白色的制服的羅賓從仆人通道進來?!笆ブ鞅S?,夏洛特小姐?!薄∷陂T邊畢恭畢敬地向夏洛特打招呼?!澳愫眯┝藛??我問過很多人,都沒人愿意告訴我你怎么樣了?!?/br> “別擔心我。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只是佐伊,不要這么拘謹?!笨恐差^坐著的夏洛特說,手拍了拍床沿,示意羅賓,“到這里來坐?!?/br> “他們都覺得我瘋了,像當年的伊麗莎白表姑一樣。但我發誓我沒有想做傻事,我只是需要一些新鮮空氣而已?!毕穆逄卦诹_賓能夠坐下之前就急著開始解釋。 “我明白,我相信你沒瘋?!绷_賓說。她的異國口音竟然令夏洛特感到親切。 “時至今日我還是不明白我怎么會走到這一步……你知道嗎,羅賓,我的祖父就是什么也得不到的次子,爵位與這座山莊都跟我們家沒有關系。在安德魯表叔意外陣亡后,老伯爵就失去了繼承人,于是我父親認為他作為與老伯爵關系最近的男性親屬,理應是爵位的繼承人;我外祖父是投資礦產發家的,也就是大家說的‘暴發戶’。在礦井出了坍塌的事故后就破產了,我母親因為也相信我父親是爵位繼承人——一個值得投資的潛力股而選擇嫁給了當時還沒從海軍學院畢業的他。她認為我父親將會成為拯救整個家庭于水火的‘英雄’……誰能料想,老伯爵選擇把爵位直接傳給外孫。于是他們的美好憧憬就全部幻滅了?!毕穆逄厣袂閼n愁地哀嘆了幾聲,“我和沃利的婚姻是他們成為松林堡主人的唯一機會。他們就這樣,緊抱著這個不切實際念想過了大半生……” 夏洛特感到鼻頭發熱,于是仰起頭把眼淚倒回去,在深呼吸幾次后轉換了話題。 “對了,羅賓,我看見我的狼了?!毕穆逄財€著羅賓的手,眼里逐漸有了光?!拔倚r候——住在烏爾夫傳教區的時候,家里有兩個狼族女仆,只比我大幾歲——她們七八歲就在我們家工作了。母親不喜歡我跟她們來往,所以我偶爾會帶著她們躲在閣樓里玩過家家。那時候她們告訴我每一個狼族人都有自己的狼,在覺醒的時候才能見到……” “對,是這樣。這就是獸族人的靈魂形態?!?/br> “圣主寬恕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毕穆逄卦谛乜诋嬃藗€??!澳阒?,在新海神歷元年前后,北境都多次被海峽對面的狼族侵略,經過幾次融合與分裂,北境人多少都有狼族血統……也許我也有一只狼,而且它真的覺醒了……”夏洛特輕聲說,聲若蚊蠅——她害怕被海神聽見。 “它是什么樣子的?”羅賓問,雙眼炯炯發亮。 “它的有一雙祖母綠的眼睛,發出綠螢石般的光,身軀比松林堡還大……但是沒有意義了……我還不知道覺醒是什么意思,還沒有體驗過自由,還不知道草原的草有多綠,還沒見過藍色的天和白色的河……”夏洛特說著抽噎了起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樣灑滿蓋在身上的毛毯?!班?,海神在上,我以為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了,現在才知道我這么不甘……我居然為這樣的傻事流淚……” 她邊捂臉痛哭邊說,渾身都抽搐起來。 羅賓緊緊環抱住夏洛特抖動的雙肩,“親愛的佐伊,哭泣沒什么可恥的。雖然在教化營里我們都被教導不要大喜大悲,要隱忍,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薄∪缓笏龑ο穆逄囟Z了一聲:“但是我不認同。我也為很傻的事情哭過,每次哭都會被教化營的人懲罰?!?/br> “是什么事?”夏洛特抬起頭問道,眼圈和鼻尖的紅連成一片。 “教化營的肥豬剪我頭發這件事?!绷_賓說著,一把扯掉了頭上的白色軟帽,甩甩頭,那頭紅發就像是夜空中的焰火一樣炸開。 夏洛特忽然破涕為笑,忍不住用手去觸摸這團燦爛的“火”?!昂I袢蚀?,他們是用鋸子割的嗎?” 羅賓也跟著“咯咯”笑起來,紅發跳躍?!拔夷赣H說過,我的頭發是被火神親吻過才這么卷曲蓬松 ,就像是燃燒的火,是向上生長的。這時是幸運的象征,所以每次被剪我都忍不住大哭?!薄×_賓說完,用拇指擦去夏洛特臉上的淚然她回頭瞟了一眼墻上的鐘,卒然起身,把軟帽戴回頭上?!拔冶仨氁吡?!佐伊,女管家只給了我十分鐘?!薄∷Z調焦急地說。 “這就要走了嗎?” 夏洛特的不舍溢于言表?!澳隳懿荒苊刻於紒怼也恢牢疫€剩多少日子,但我希望這段時間里每天都能見到你?!?/br> “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羅賓的眼角像是忽然被擰開的水龍頭一樣冒出眼淚,她臉上的疤痕就像水渠一樣,把奔涌的淚水引向下巴。 “噢,我親愛的羅賓,別為這件事哭泣。如果要繼續生活在這里,我寧愿死去。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我沒有未來了,你能理解嗎?無論是繼續留在這里,還是回到烏爾夫傳教區去我都只能像囚徒一樣躲著,還要忍受流言蜚語的折磨。讓我在這個時候‘離開’——這是海神對我的仁慈?!?/br> 羅賓像是石化了一般沉思著,依舊淚如泉涌。片刻,她沉聲問道,“如果當初你跟那個男人走了,你現在會更幸??鞓穯?? “也許會吧。至少這樣就不會被當成因為被退婚而傷心欲絕的瘋子了?!毕穆逄卣f,神色落寞。 “那你恨他嗎?” “為什么恨他?因為他不辭而別?噢不,羅賓,我和他之間又沒有協議,那只不過是一個邀請而已。他沒等到我的答復就先走了——這再合理不過了。我只是感到遺憾,遺憾我失去了遠走高飛的機會?!?/br> “那你現在還想要走嗎?佐伊?!绷_賓認真地問道。 “想,當然想!可是我一個人做不到——所以圣主給了我另一種離開的機會吧?!薄∠穆逄貜娧b出一副釋然的樣子,單薄的雙肩卻緊繃著,無法舒展。 羅賓猛吸了一次鼻子,把眼淚和鼻涕都收住。然后她再次脫下軟帽,在五斗柜里找出一把剪刀,剪下她額前那一撮像豬尾巴一般卷曲但直立向上的碎發,把它放進夏洛特手心?!靶疫\的象征?!彼忉尩?,“這是最倔強的一撮,像火苗一樣代表了頑強的生命力。答應我,好好吃藥,好好休息,等你痊愈了我就幫你出去——我向你保證。親愛的佐伊,我還沒聽夠你唱的歌,所以你現在不能‘離開’。我們明天再見?!薄×_賓說完向夏洛特敬了個圣禮,她知道這是海國人起誓的方式,然后邊粗魯地用手抹著臉邊快步離去。 …… 回憶到這里,車廂里的佐伊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指頭大小的玻璃瓶,捏在指間把玩——里面裝的就是羅賓的頭發?!斑@很神奇不是嗎?后來我真的痊愈了?!彼f完呼出一口氣,揉了揉發酸的鼻頭又說,“喬安娜就沒那么好運氣了。雖然如愿在松林堡‘獵’到了她心儀的丈夫,但我聽說她后來因為使用金屬束胸衣折斷過的肋骨,之后又因為不能生育被迫離了婚……現在,被舅舅送進了精神病院……不知道為什么,松林堡就是一個令人發瘋的地方。伊麗莎白表姑也是,喬安娜也是,近幾年也聽人說布萊克威爾夫人‘瘋了’,連我當年都覺得自己和失去理智不遠了……”佐伊聽起來像是在回憶里迷失了方向。每每想到喬安娜的事都心有余悸——如果當初沒有選擇“叛逆”,這可能也是她的下場。 “那你是怎么離開松林堡的?落水和這個有什么關系?” 維多利亞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 “這件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在我大病初愈后的某天,我說我想去后山散步,醫生也認可松林里的空氣對健康有好處,于是我的家人都很放心地讓我去了。我只讓羅賓一個女仆跟著,所以不會有別的‘目擊證人’。在松林盡頭,湍流河南岸的矮崖上,我換上了事先準備好的男仆的制服,羅賓則帶著我的軟帽,把它在懸崖的樹枝上,再用木柴塞滿我脫下的衣裙做了個‘假人’。一切準備就緒,我就開始大喊救命,等在樹林里勞作的其他仆役趕來,羅賓就把假人丟進水里,讓他們看見一個穿著我的衣服的‘人’在漩渦里掙扎;而我,在那個時候已經以男仆的身份跟著沃利的馬車離開了山莊?!弊粢琳Z調輕快地說。 維多利亞和威廉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這起駭人聽聞的“水妖案”竟然簡單得令人有些失望。沒有女仆為了上位而接近小姐,又在“搶走”其未婚夫后將其殺害并偽裝成意外的橋段;也沒有女性為愛癲狂的浪漫致死的情節。 “其實離開松林堡很容易,只是需要有人幫忙而已。當時沃利的參與令我很意外。他把我送到雙境邊境,把我安頓在南境的酒店后才離開。我在那里呆了三天后,羅賓被因為‘失職’而被松林堡開除,沃利也把她送到酒店與我匯合——像我們之前商量好的那樣。羅賓說她就算不被開除也打算離開松林堡,她想要陪伴我保護我——畢竟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甚至連錢幣都認不全?!薄∽粢劣终f。 “我們可以推斷在那個時候伯爵和夫人就已經是戀人關系了嗎?” 維多利亞問。 “或許可以吧。但我一直認為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交易關系,我是說,譬如沃利對劃傷她臉這件事做出的補償?!毕穆逄孛蛑鵀V嘴深深地啜了口煙。 “那你們去情人井是因為……?”維多利亞說。 “那個故事篇幅也不短?!弊粢琳f著扳動了車門上的一個手柄,她的座位旁邊“咔咔咔”地升起了一個小方柜,柜子上放的嵌板緩緩移開,露出里面玻璃瓶裝的氣泡水。佐伊捏著細長的瓶口把兩瓶水交到兩位貴客手里,說,“抱歉,我現在才想起要提供飲品。我太久沒有接待過客人了,都忘了這些基本的禮儀。這輛車是租的,上面只提供水,我還沒找到放置杯子的地方——所以請你們將就一下吧。如果有機會請你們到寒舍做客,我一定親手給你們煮茶——我希望你們是喜歡茶的吧?” “對了佐伊女士,你為什么愿意告訴我們這些?” 維多利亞接過玻璃瓶,語氣略顯銳利地問道。 “你們又為什么愿意無償調查羅賓的案子?”佐伊反問。 “因為正義。佐伊小姐,因為這是每一個受害者都應得的正義?!薄【S多利亞語調鏗鏘地說。 佐伊滿意地勾起嘴角,頰邊的酒窩深陷了下去?!斑@,就是我的原因。你們不是為了利益才這么做。而且比起沃利找的那些沒用的私家偵探,你們效率更高,也是唯一一個‘挖掘‘到了我的‘偵探’?!?/br> 其他私家偵探?維多利亞心里嘀咕,她不免認為這是伯爵對她能力的質疑。但轉念便釋懷了,一種有了競爭對手而干勁倍增的感覺在她胸腔里冒出了火星。 佐伊抿了一口水后接著說,“我也想知道一些往事的真相,想知道沃利跟發生在表姑父還有布萊克威爾夫人身上的事有沒有關系,所以我告訴你們這些陳年秘密……那么接下來,該說說我的另一段人生了……”